此時李彝殷住的地方正傳來“篤篤篤”的木魚聲。一個頭戴五彩圓帽的年輕女子拿著三枝香在蠟燭上點燃，然后交到李彝殷的手里。

    李彝殷接過香來，便對著一尊泥菩薩虔誠地閉上眼睛，嘴里小聲念著經(jīng)文。

    周圍侍立的幾個人都十分安靜，殿室內(nèi)只剩下木魚單調(diào)的敲擊聲。

    李彝殷的鬢發(fā)已經(jīng)斑白了，面相與中原人差別不是很大。他們家在唐末平叛有功，才由拓跋氏改姓李，據(jù)說祖上父系本來就姓李。

    他很專注地背誦著經(jīng)文，又仿佛在禱告著什么。

    就在這時，一個頭上戴著錐形高帽的人急匆匆地走到了門口。旁邊的女子回頭一看，把食指輕輕放在朱唇上，輕輕發(fā)出“噓”的一聲，然后眼睛看向正背對著門口的父親。

    女子的眼睛十分明亮靈動，仿佛會說話一般。來人立刻就看懂了，急忙彎下腰，小心地走進來侍立在一旁。

    不料就在這時，李彝殷忽然說話了：“有什么事么？”

    來人忙上前幾步，在李彝殷耳邊小聲說道：“周朝官員到夏州了，請求王上接見。”

    李彝殷卻一點都不驚訝，淡然道：“周國皇帝西巡，自然會派人來的?！闭f罷睜開眼睛，對著菩薩拜了三拜，然后將香插在香爐了，在旁邊的蒲團上盤腿坐下來。

    剛進來的貴族道：“咱們還沒回應(yīng)契丹人那邊，王上是否要見周國使節(jié)？”

    “要見。”李彝殷毫不猶豫道，“你叫人安排一下，稟報于我?！?/br>
    那貴族聽罷沉聲道：“王上英明。契丹使者是大遼北院樞密副使蕭思溫派來的，我聽說蕭思溫是當(dāng)今周國皇帝的手下敗將……”

    李彝殷發(fā)出一個聲音，不置可否。

    貴族見狀，便鞠躬拜退。這時旁邊的女子道：“我送送沒藏叔叔。”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宮殿后，神情便輕松了一頭。

    沒藏露出笑容：“我進宮之前，岺哥還問起月姬郡主?！?/br>
    名叫李月姬的小娘膚白，臉上泛出一絲紅霞便分外顯眼，她目光閃爍，左顧而言它：“契丹人和漢兒都想與父親結(jié)盟，沒藏叔叔更喜歡哪邊的人？”

    沒藏道：“要說喜好，兩邊我都不喜歡。漢兒面貌忠厚，實則jian猾無比；契丹人卻野蠻暴戾，都靠不住。還是咱們自己人好?！?/br>
    李月姬點頭稱是。

    沒藏道：“不過部族來往，不能看喜好；我更傾向于周國人來往。蕭思溫派人來的意思，周國皇帝西巡，盯著的是定難軍，不信任咱們；要咱們起兵反周，遼國愿意借兵相助……”

    李月姬道：“父親信佛，不愿意妄動兵戈。”

    沒藏不置可否，又道：“那遼國人自顧不暇，蕭思溫本是南院大王，在幽州打退了周軍北伐，被調(diào)回上京，反而成了樞密副使；可見這里頭內(nèi)情很多。而周國自郭榮起，武力日盛，現(xiàn)在機會不妥當(dāng)?！?/br>
    ……

    此時的上京，蕭思溫見到了從夏州派回來的信使。信使帶回消息，談判很不順利。

    黨項人先是質(zhì)疑遼國是否能真正派出兵馬幫助他們，然后認為遼國所言周國禁軍西巡要攻打夏州不實。

    漢官范忠義徑直說道：“黨項人的理由不過是借口，實則是見風(fēng)使舵之輩，見周國強盛，便向周國稱臣?！?/br>
    蕭思溫以為然，嘆息道：“終究還是大遼勢微，威信下降了?！?/br>
    范忠義進言道：“此時周國武力日漸強盛，目標(biāo)又是咱們大遼，不會對黨項逼迫太甚。此時要說服黨項起兵造反恐怕不易，不如改變方略，約他們在周軍無暇西顧時再擴張地盤、遼國愿意鼎力相助……那邊只要有動靜，至少能牽制周軍，有利無害之舉?！?/br>
    蕭思溫道：“此計甚妙，我立刻叫人盡快趕往夏州。還要叮囑使臣，提醒夏州李家看明白，一旦周國主騰出手來，不會信任黨項人，讓他把目光看遠一些！”

    范忠義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道：“大汗如此對待蕭公，蕭公依舊對大遼忠心耿耿、勞心費神，胸懷著實讓人敬佩?！?/br>
    蕭思溫不動聲色道：“咱們還是以大局為重?！?/br>
    范忠義低頭不語。他作為一個漢官，蕭思溫也知道他不便多說。

    此番調(diào)動，確實很多人都覺得不公！蕭思溫心里何嘗不是有氣？年初他在幽州固守，雖然沒能打退周軍，但若不是他守住幽州，耶律休哥的人馬能有機會打退周軍？后來論功可好了，功勞全是北路軍的，連北路援軍副將楊袞都比蕭思溫功勞大。

    蕭思溫被調(diào)到北院做樞密副使，連決策權(quán)都沒有……相比做南院大王，現(xiàn)在他的權(quán)力削弱很大，簡直是立了功還反被降職的處境！

    蕭思溫忍下一口氣，說道：“你們可安心，我一向沒有什么過錯，大汗不會拿我怎樣？”

    ……過了幾天，遼國大將耶律斜軫帶兵出巡回京，蕭思溫為他接風(fēng)洗塵。

    晚上喝完酒，耶律斜軫與蕭思溫單獨在一起時，蕭思溫便道：“我卸任南院大王時，本想舉薦將軍為主持南院，前思后想沒有上奏。若是我出面舉薦，恐怕反而對將軍不利。”

    耶律斜軫頓時一臉惱怒，他是太祖阿保機心腹耶律曷魯之子，出身地位高，膽子大得多，當(dāng)下便徑直道：“蕭公尚在幽州時，我便派心腹約你，你不答應(yīng)，現(xiàn)在如何？”

    蕭思溫道：“我若是答應(yīng)將軍，現(xiàn)在幽州是否還是大遼之地，恐怕難說?！?/br>
    耶律斜軫皺眉不語。

    蕭思溫道：“幽州若失，大遼國運堪憂。如到了那般境地，不僅于大遼全局有害，咱們身為大遼貴族，又豈能好過得了？”

    耶律斜軫聽罷拜服，又憂心道：“本將只怕大汗會對蕭公不利，悔之晚矣！”

    “若命該如此，我也只得認了。”蕭思溫嘆道，“不過我一心為大遼作想，并未有損族人，諸部族人會有評說，還我一個公道！”

    蕭思溫在燈下欠了欠身，又沉聲道：“我料定周國主郭鐵匠必不會對幽州善罷甘休！他這番西巡，恐怕是為了穩(wěn)固后方。大遼此時若不早做準(zhǔn)備，那才悔之晚矣！”

    耶律斜軫大膽地低聲道：“當(dāng)今大遼皇帝不似人主，要重振國威，得先換個人才行……”

    蕭思溫搖搖頭：“恐怕沒那么簡單。”

    他心道：大遼此時的亂象，根本不是耶律璟一個人的責(zé)任，實在是皇室兩脈多次爭端埋下的禍根。如果只是把耶律璟趕下去，新上任的皇帝就能控制局面？

    按照蕭思溫的考慮，要從根本上解決多年的恩怨。只有一個辦法……

    讓耶律璟把所有的錯都扛下來！

    等耶律璟做錯很多事，很多禍?zhǔn)露荚谒麍?zhí)政期間爆發(fā)，各族的怨氣累積到一定程度……那么耶律璟就是真正的“暴君”。

    所謂否極泰來，只有取代“暴君”的人，才是撥亂反正的賢君。那時候新君才會被各方擁戴，大勢所趨，真正重整局面！

    在此之前，與其繼續(xù)內(nèi)亂奪權(quán)，還不如擁護耶律璟，減少動蕩。

    蕭思溫想罷便急忙說道：“你們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此時決不能引發(fā)叛亂內(nèi)戰(zhàn)，謹防周國人趁虛而入。

    咱們得盡力化解內(nèi)部恩怨，擁護大汗，方能與周國人一決高下！”

    耶律斜軫皺眉道：“蕭公為何如此忌憚漢兒？”

    蕭思溫道：“因為郭鐵匠在位。我觀之此人作為，必是野心勃勃之輩！”

    耶律斜軫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

    蕭思溫道：“這些年大遼艱難，只要熬過去，等周國形勢一變，接下來又是咱們大遼的天下了?！?/br>
    耶律斜軫被蕭思溫說服，執(zhí)禮贊同。

    次日一早，遼國皇帝耶律璟便迫不及待地在山崗上的大殿接見了剛回京的耶律斜軫。

    人道是耶律璟嗜酒貪睡，但這會兒卻十分積極。

    大殿之上，氣氛十分沉悶，諸貴族膽戰(zhàn)心驚。就在這時，耶律斜軫稟奏出巡之事，態(tài)度恭順，多次對耶律璟歌功頌德，眾人才松了一口氣。

    后來蕭思溫也站出來稟奏夏州之事，口氣中對他的職位調(diào)動毫無怨言。大殿上的人們漸漸地也議論起事兒來，各抒己見少不得把漢兒和黨項人一起唾罵了一通。

    上位的耶律璟沉默寡言，目光從一個個貴族臉上打量，漸漸地他的神色也稍稍放松了。

    這時蕭思溫把手按在胸上，鞠躬道：“大遼受神靈眷顧，契丹勇士勇猛善戰(zhàn)，只要萬眾一心，必能擊敗周國人?！?/br>
    一旁的耶律休哥大模大樣地說道：“大汗只希望以前那些背叛的事不要再發(fā)生。”

    蕭思溫道：“誰有二心，做出讓親者痛仇者快之事，臣等都不能放過他！”

    一時間形勢似乎有所改觀。南方周國這幾年連續(xù)兩次北伐，對幽州念念不忘，外部的壓力反而促進了遼國內(nèi)部，今年以來上京就從來沒有叛亂事發(fā)。

    第六百六十二章 互通有無

    甘州回鶻、阿柴、吐蕃諸部甚至西面黨項諸部都積極響應(yīng)，或部族首領(lǐng)親自前往靈州，或派重要的人前來……中原皇帝親自到西北來，諸部還是很重視的，大唐雖然衰落、滅亡了很多年，但以前在西部的影響力仍舊余留；人們至少認為中原那邊很大、人很多！

    唯有定難軍節(jié)度使尚未響應(yīng)，而他們又是這一帶實力最強的勢力。

    郭紹等來的卻是先期使者派人回來的一個稟報：在夏州看到了契丹人！

    行營里諸臣聽到消息，都十分擔(dān)憂。郭紹想了很久，認為還有機會，立刻派盧多遜親自沿路前去。

    半個月之后，郭紹已經(jīng)到達靈州，在朔方節(jié)鎮(zhèn)內(nèi)設(shè)下行宮，但一直沒有露面。他在等待，等待著夏州那邊的態(tài)度。

    ……有了前期使團從西面探出的通路，盧多遜不久后趕到了夏州。

    李彝殷聽說第二次來的是內(nèi)閣大臣……經(jīng)詢問，所謂內(nèi)閣大臣，便是經(jīng)常在皇帝身邊出謀劃策，作為宰相預(yù)選人員的重要人物。很快就接見了盧多遜。

    雖然習(xí)俗禮儀不同，但氣氛有相通之處，盧多遜也感受到了夏州官吏對自己的重視和尊重。

    他也不謙虛，對黨項官吏說自己是此次西巡大軍的副使，僅次于樞密院大臣之下。

    不料李彝殷竟用流暢的漢話說道：“若族人有怠慢之處，還望盧使君海涵。”

    盧多遜忙高興道：“原來西平王尚未忘記故土話語！”

    “哦？”李彝殷詫異地望著他。

    盧多遜道：“陛下聽大臣說，拓跋氏是李陵（北魏）之后，大唐時實為恢復(fù)原姓，言夏州人比西北各族都要親近一些?！?/br>
    李彝殷聽罷回顧左右，并未反駁。

    盧多遜看在眼里，情知這種說法不會對李彝殷造成什么困擾……拓跋氏不可能因為這么一句話就讓黨項人覺得他們變成了漢兒。而這么說，卻能讓李彝殷多少感覺到大周朝廷的善意。

    果然李彝殷回應(yīng)道：“此前本王已得知天子西巡，只因路遠尚未來得及派人動身?！?/br>
    盧多遜道：“陛下這回西巡，旨在與各族化解誤會，避免邊陲枉生事端，讓諸部百姓安居樂業(yè)。想讓各族派人入駐東京，以便及時相商諸事；在朔方開互市，與西北各部互通有無?！?/br>
    李彝殷拜道：“今上仁厚，族人莫不感懷?！?/br>
    盧多遜又道：“河西黨項諸部已經(jīng)派人到靈州了，上書官家撤換朔方節(jié)度使馮繼業(yè)，官家也想與西平王商量這事?！?/br>
    李彝殷的目光立刻亮了幾分：“今上真要換掉馮家？”

    盧多遜不動聲色道：“若是西北諸部誠心以茶馬玉帛代替干戈，一切都可以商議的?！?/br>
    李彝殷卻沒有再提這事兒，與盧多遜客套了一番，便暫且結(jié)束了這次見面。

    ……實際上李彝殷及整個夏州黨項貴族都對馮繼業(yè)那廝十分關(guān)注。

    定難軍的甲胄刀劍在西北非常精良，得益于鄯州（青海）那邊黨項部落輸送上等好鐵。那馮繼業(yè)以靈州平原為據(jù)點，長期對西面黨項部落燒殺劫掠，阻斷道路，嚴重妨礙了定難軍的軍備原料。

    但是李彝殷又不敢出兵攻打靈州，靈州是大周設(shè)的方鎮(zhèn)，一旦用兵，不就是和大周朝廷撕破臉開戰(zhàn)，與反叛起兵有何不同？

    這事兒一直叫李彝殷等人十分頭痛。若是大周朝廷能把靈州的節(jié)度使換一個溫和的，改善一下關(guān)系，對定難軍大有裨益。

    李彝殷當(dāng)即召集皇室親戚、各部貴族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