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崇文連番熬夜熬得一臉青黑，此時正大口喝著熱茶提神，他聲音低啞地開口道：“大家也別干坐著了，眼下咱們雜志一日不如一日，都說說，有什么好主意？”

    脾氣直率火爆的老張，當(dāng)即就忍不住話匣子，噼里啪啦地著急說道：“我看我們的雜志也不差，思想性、文藝性一點不比別人低，就是現(xiàn)如今的人都不識貨，一味貪得那些粗淺直白的，才導(dǎo)致我們的雜志曲高和寡?！?/br>
    他無奈地喟嘆了一聲，頗覺得有些可惜。

    他說完之后，不大的房間內(nèi)驟然一靜，所有人的臉上都各有思量，沉默不語。

    眼見氣氛又冷落了下去，沒有一點的生機和活力，在雜志社年份最長的老劉頭不由清了清嗓子，引來了眾人的注意力。

    “曲高和寡的原因，肯定是有的?！甭犓@么說，眾人提起的精神驀然又松懈了下去，以為他也是要重復(fù)老張的意見，別無新意。卻想不到，他的下一句話恰似一連串的反問，連環(huán)炮一般發(fā)問了出來。

    “可古代人的東西立意高不高？四書五經(jīng)，哪一樣不是立意高遠(yuǎn)、格調(diào)極深的不凡作品，都可謂是大家之作，值得流傳百世的絕學(xué)。但是不說普通人，就連我們在座的諸位，現(xiàn)如今能直接背出來的有多少？大家說說看，誰能完整地從頭到尾背出來一篇，我第一個服他！”

    老劉頭的一聲震喝，像似一聲沉重的警鐘，重重地叩響了所有人的內(nèi)心，猛地讓人精神一振，振聾發(fā)聵。

    老張聽出了他話里對自己的反駁之意，眉頭蹙了蹙，張口說道：“小唐，你不是中文系畢業(yè)的嗎？來，檢驗檢驗?zāi)愕墓φn，背上一兩篇給老劉頭看看！”

    霎時間，整個房間里都響起了一片笑聲，不乏有人給唐棠加油鼓勁，躥動她當(dāng)場表現(xiàn)一下的。

    唐棠笑了笑，委婉地拒絕了，沒有強出這個風(fēng)頭?！爸T位前輩在前，哪輪得到我這個小卒子來逞能??？更何況我這底氣也不是甚足，老劉頭，我今晚就回家抓緊時間溫書去，保證過兩日就到您前面給背上一篇！”

    她的話音一落，眾人就發(fā)出了善意的哄笑聲，老劉頭更是指著她笑得肚子都疼?！澳氵@個狹促鬼，行，我等著！”

    看到現(xiàn)場的氣氛活絡(luò)開了，人人臉上都有了一點輕松的摸樣，主編鄒崇文卻是依然臉色沉重，若有所思地說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這曲高和寡不好？”

    他的聲音一響起，諸人瞬間都斂了笑容，靜靜地等待著老劉頭的回答。

    老劉頭肅正了臉色，正色說道：“不是不好，而是不合時宜。如果是在學(xué)術(shù)研討會的場合，自然是諸如此類的佳作大有所為，但是放到群眾面前，他看不明白吃不透，也怠于花心思一個字眼一個字眼研究，怎么可能真正喜愛我們的作品？”

    老劉頭說的一針見血，但是聽到眾人的心里卻有些莫名的滋味。

    他們一向自詡編輯作家，好歹都是文人沾邊的行業(yè)，當(dāng)真是打心眼里喜歡鉆研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難不成真的讓他們放棄身段寫那些市面上的通俗小說？那可不就是背離了他們的初衷？

    老張當(dāng)即沉住了臉色，尖銳地指出道：“我們《百花文藝》可不是那些隨波逐流的東西，你瞧瞧現(xiàn)在什么人都敢辦雜志，沒有出版資格的社也敢硬套著叢書的名義辦刊，好的孬的都湊到一塊了。越是在這種泥沙俱下的洪流中，我們越是要堅定自己的立場，可不能當(dāng)墻頭草！”

    老張的話擲地有聲，剛硬地像是一塊鐵坨子一樣，狠狠地砸進(jìn)了所有人的心里。他說的沒錯，寫文之人不就是要有這么點堅如磐石的氣節(jié)嗎？

    然而，老劉頭卻不以為然，冷聲道：“我佩服你的骨氣，可是眼下群眾不買賬怎么辦？難道眼睜睜地看著雜志社?？归]？”

    瞬間，就將所有的堅持像是肥皂泡一般戳破，一時間大家被老張鼓動得熱血沸騰的勁頭，又都冷卻了下來。

    老張不服氣地狠狠哼了一聲，轉(zhuǎn)頭坐到了一邊。

    見狀，主編鄒崇文徑直問道：“老劉頭，你有辦法？”

    老劉頭沉聲嘆了一口氣，道：“就一個字，改。”

    “怎么改？”大家伙全都是一頭霧水。

    “群眾喜歡什么，我們就寫什么?！崩蟿㈩^說得簡潔，但眾人微微沉默之后，又猛然爆發(fā)出了質(zhì)疑的聲音。

    “這怎么能行？”

    “就是啊，這管用嗎？不和市面上的雜志一樣了嗎，哪還有什么我們自己的特色在？”

    “隨波逐流，最終只會被浪打翻！”

    一時間，眾說紛紜。眼見屋里吵成了菜市場一般，鄒崇文不禁煩悶地腦袋都快炸開了，只覺得屋子里面憋悶地讓人窒息。

    他猝然起身，推門向外走去，一直走到樓頂?shù)奶炫_上，才感覺自己的肺部得到了喘息。

    身后，卻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小唐，是你啊！”鄒崇文沉默地吸著煙，驀然睜眼問道，“你說說，你怎么看？”

    第91章 85￥

    鄒崇文年過四十，成年累月的煩愁之下，眉心間印刻下了一道深邃的皺紋。

    在他深沉的目光之下，唐棠坦然笑道：“我感覺老劉頭說的有道理，領(lǐng)導(dǎo)人曾經(jīng)說過文藝是為廣大人民群眾服務(wù)的，早就給文藝和群眾之爭定了基調(diào)?！?/br>
    唐棠這話一出口，鄒崇文的眼神驀然一深，凝視著眸子望向她。他輕抬了一下手指，煙灰落到食指上，卻是渾然不覺，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于是，唐棠便淡然接著道：“這是其一。其二，目前我們雜志社的窘境，已經(jīng)充分說明了現(xiàn)在的辦刊方式在社會上吃不開。群眾不認(rèn)可，就是對我們最直截了當(dāng)?shù)幕貞?yīng)?！?/br>
    這點鄒崇文如何不知？

    最近這些日子，他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樓上樓下、同行業(yè)外的人對他點出過雜志的問題，一股氣八股氣不說，更是沒有絲毫的新意，讓人覺得暮氣沉沉，恍若十年前的作品。

    這樣創(chuàng)造的東西，如何能得到群眾的喜愛？

    他深知，六七十年代的那場動亂不單單是禁錮了許多人的前途，更是固化了他們的思維方式，將他們頭腦中的想法全然停留在了過去的那個時空，不敢胡思亂想，更是不敢標(biāo)新立異，生怕為自己和家人惹上一點點地麻煩，最終重蹈被人批斗的覆轍。

    這何嘗不是一種倒退？

    鄒崇文心里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越發(fā)覺得自己有些無可奈何。時代的洪流已經(jīng)源源不斷的向前行駛，但是屋子里面不少人的想法已經(jīng)徹底地跟不上時代的步伐。

    小馬拉不動大車，憑他一個人的力量，能扭轉(zhuǎn)屋里面那么多人的看法嗎？他還有能力，有時間來徹底轉(zhuǎn)變雜志社日暮西山的局面嗎？

    霎時間，鄒崇文思緒亂成了一團麻，忽而聽到耳畔有一個聲音說道：“主編，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當(dāng)不當(dāng)說？”

    他驀然驚醒，思路回到了唐棠身上，湛然肯定道：“說。”

    “現(xiàn)如今社會上各式各樣的文學(xué)期刊不少，其中以小說類的作品為最，占了百分之七八十的比例，讀者也最是喜歡情節(jié)緊湊、高潮迭起的小說作品。其他的，便是散文和詩歌類的作品居多?！?/br>
    她寥寥幾句，就將期刊行業(yè)的情形說得清清楚楚，可見是平日里了解頗多，下了功夫。鄒崇文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暗暗地給予了肯定。

    他接續(xù)問道：“那你的主意是？”

    唐棠輕笑了一聲，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們也寫小說，但是寫的是不一般類型的小說?！?/br>
    鄒崇文聽了她的話，面上的神色微怔之后，緊緊地凝重了起來。他沒說可與不可，深思了一會兒，直接拍板道：“你先寫出一篇來，直接拿給我過稿。明天早上就拿出來，能不能做到？”

    現(xiàn)在已是早上十點，到明天早上八點上班，還有二十二個小時?？雌饋砗艹湓?，但是要想拿出來一篇能夠上稿的作品，要構(gòu)思、揣摩、攥寫、潤色，種種工序下來，只能趕著與時間賽跑。

    平日里，雜志社的編輯們誰不是三五天才磨出一篇拿得出手的作品？眼下，讓唐棠在二十二小時之內(nèi)就做到，豈不是強人所難？

    但唐棠心知，這是一個機會。

    她斷然應(yīng)了下來，“能。”

    等鄒崇文整理好心情重新推門進(jìn)屋里之時，只見先前吵得熱絡(luò)的眾人已經(jīng)失去了精氣神，各自疲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著茶杯緘默地啜飲著茶水，硬生生地沒了一點朝氣。

    明明眾人的年紀(jì)都還不算七老八十那么大，但偏偏都暮氣沉沉地像極了老年人一般。

    鄒崇文看到此景，連一個生氣的欲望都沒有了。他猝然推開屋子的大門，“砰”地撞在墻上發(fā)出了一聲巨響，立即讓眾人驚得一哆嗦。

    只見他疾步快走到中央，深沉如水的目光嚴(yán)厲地掃視了周圍人一圈，震得眾人心神俱驚，不敢出聲。

    唯有老張膽子大些，躊躇地開口詢問，“主編？”

    “一項緊急工作?！编u崇文突然說道，低啞粗糙的聲音雖然不夠響亮，但是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明早八點之前，每人上交一篇稿子。”

    聽到這話，老張更是摸不著二丈頭腦，不解地看了周圍人一眼，“咱下期的稿子不是都定好了嗎？明天就送往印刷廠開印啊！”

    鄒崇文沒有多做解釋，直接打斷了他的疑慮，拔高了聲音說道：“那些稿子全部待審?！?/br>
    他的一句話，立即就引起了軒然大波。

    “什么，待審？”

    “那就是不能用了，為什么?。俊?/br>
    “這不是胡來嗎？這些稿子不能用，那想用什么稿子，現(xiàn)寫也是來不及?。∫敲魈觳话讯ǜ逅偷接∷S，可就趕不及期刊的出版日期了！到時候，僅剩不多的老讀者不是更跑光了嗎？”

    一時間，各種抱怨牢sao不解質(zhì)疑的聲音，紛紛冒了出來。霎時間，屋子里面就重新炸開了鍋。

    鄒崇文冷眼瞧著眾人臉上千姿百態(tài)的神情，有的慌張，有的不忿，有的急得鼻子尖都冒出了汗滴，更有的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沖到自己的面前據(jù)理力爭，那副看著自己的眼神全然像是在看一個突然發(fā)瘋的神經(jīng)病一樣。

    他心里清楚得很，這些人定然是以為自己被壓力打趴，要破罐子破摔了！就如同許多人以為的那樣，可他偏偏不！

    在繁雜吵亂的聲音中，他慢慢捋清了自己的思緒，開口說道：“夠了！”

    桌子被大力地重重拍了一下，茶杯蓋猛然被震到了半空中，跌落到地上，發(fā)出清脆響亮的碎裂聲。鄒崇文心中默念了一句“歲歲平安”，終于見到身前的人全都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安靜了下來。

    他猛然間發(fā)出了一聲低笑，極力揚聲喊說道：“我不管你們寫什么體裁，寫什么形式，寫什么風(fēng)格！只有一點要求，那就是新！新文，新人，新風(fēng)，新貌！我要看到一個不同以往的新鮮作品！要是誰明天拿以前那些稿子來糊弄我，那就等著停職吧！”

    說完，他就如一陣龍卷風(fēng)一般，飛快地轉(zhuǎn)身離開，絲毫不給眾人一丁點再多費口舌質(zhì)疑的機會。

    只留下編輯室里的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安靜了半餉之后，老張忍不住低罵了一句，“真是瘋了！”

    其他人互相窺探著彼此的眼神，誰卻也不敢像他那樣直接痛罵主編。有那腦筋轉(zhuǎn)得快的，直接問上了雜志社待得時間最長的老劉頭，看這個老油子會怎么做。

    “老劉頭，您說說這事弄得！您說，怎么辦？”

    然而，老劉頭偏偏笑呵呵地不搭理這茬子，輕描淡寫地說道：“領(lǐng)導(dǎo)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唄！”

    其他人暗自輕啐了幾句他滑頭，終究還是默默散去，各自尋個地方去開闊思路，絞盡腦汁地琢磨起新稿子來。

    只有老張不忿了半天，眼見自己被晾在辦公室里面無人搭理，他也沒了興頭。猛然間，沉聲吐了一口氣，高聲喊道：“小唐，小唐呢？她可是個剛出校門的大學(xué)生，腦筋活泛著呢，讓她來說說思路！”

    誰知道，他扯著嗓子喊了半餉，都不見唐棠的身影。

    直到他口舌發(fā)干之際，才有人悄悄探進(jìn)腦袋，小聲回道：“小唐好像有點事情，早就請假離開了。”

    這一句話，頓時就勾起了老張的怒火?！斑@人，總得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

    另一頭，唐棠一路踩著自行車狂奔回家，二話不說就鉆進(jìn)了自己那間小書房里，翻出桌上的稿紙和鋼筆就急急地琢磨起構(gòu)思來。

    被忽視了的徐長林，安靜地在院子中央做著自己的活。等到了中午太陽高照，才打了一盆水沖掉了身上的木屑和汗液，走進(jìn)廚房做了幾道唐棠喜歡的菜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而后，親自進(jìn)了書房將人給提了出來。

    腦子里正一團漿糊的唐棠：“……”

    好好說話行不行，別一言不合就上手?。∷娴氖潜恍扉L林雙手夾在咯吱窩里，舉高高提到飯桌前的，這動作簡直不要太羞澀！

    徐長林反倒是淡然自若，看到她久久沒有動作，出聲問道：“我喂你？”

    唐棠再次：“……”

    這一回，就連一旁趴著曬太陽的毛毛也看不下去了。“太虐心了！”

    它慢騰騰地四爪用力，從地上爬了起來。轉(zhuǎn)頭，圓圓的大眼睛瞪了兩人一眼，沉聲地痛斥道：“天天都秀恩愛，還讓不讓我好好過日子了！你們讓我這個單身喵情何以堪吶/(ㄒoㄒ)/~~？！”

    說完，就小步踏著，頭也不回地狂奔出了院子大門。

    唐棠：=.=

    卻沒想到，在這個分秒必爭的趕稿關(guān)鍵時刻，徐長林不僅是強勢地逼她一日三餐不落，二個小時就投喂一杯水，更是連晚上都不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