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幾號出殯?”她壓低聲說,“其實,我剛剛?cè)チ艘惶诵〕越?,也聽說了這件事,之前還在想該不會是他吧,沒想到真的是。我們也算有一面之緣,可以的話,我也去送送他?!?/br> 寧箴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眼神有些奇異地執(zhí)著,他斯文地抿起唇,低聲說:“后天?!苯又芸炀屠^續(xù)道,“我來接你。”說完,他拉開車門上車,開了車窗朝她點點頭,阿黃從副駕駛撲過來,不舍地朝盛潮汐叫喚,寧箴平靜地說了句“再見”,隨后便發(fā)動車子離開了。 盛潮汐看著他的車子消失在小區(qū)里,動了動腳步,身后不遠(yuǎn)處的垃圾桶那有人在打掃,最近小區(qū)物業(yè)抓衛(wèi)生抓得很緊,這些年紀(jì)都很大的保潔員就得加班加點,可有的業(yè)主完全無視他們辛苦掃出來的環(huán)境,仍然隨地亂丟垃圾,另一面又常跟物業(yè)抱怨衛(wèi)生打掃不及時。 盛潮汐走過去,撿起地上的幾個飲料瓶子和孩子們丟掉的零食袋子扔進(jìn)垃圾桶,保潔員瞧見,露出善意的笑容。 “謝謝小姐?!?/br> 盛潮汐笑笑,和她道別,慢慢往回走。 三百六十行,本該每一行都無高低之分,可事實上并非如此。 “人生而平等”——這是她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第十章 酒吧里,五彩繽紛,喧鬧異常。 站在臺上,音樂是韓國組合的《上和下》,盛潮汐和朱雨幾個女孩子在跳舞,充滿了暗示的舞蹈動作惹得臺下眾人歡呼雀躍。 她臉上掛著虛假而官方的笑容,眼神飄到坐在沙發(fā)上的葛楊,對方瞇了瞇眼,她瞬間轉(zhuǎn)開視線,和其他人一起繼續(xù)著舞蹈動作。 今天,這間酒吧被星光模特公司包場了,用來舉辦年會。 而現(xiàn)實是這根本不能叫年會,不過是葛楊發(fā)了許多請柬,請了一堆在經(jīng)濟(jì)來往上比較頻繁的大客戶,來看她們這些姑娘表演。 這些女孩子,進(jìn)公司的時候都懷著做模特的夢想,可真走進(jìn)來才發(fā)現(xiàn),一旦入了這個圈子,要做什么就由不得你自己了。不管換到哪家公司,除非你紅了,成了名模,否則這種狀況永遠(yuǎn)不會有改善。 比起其他人,盛潮汐的情況要更糟糕一些。 時間倒退回今天早上。 葛楊親自打電話讓盛潮汐到公司去見她,說有好事要告訴她。 她很清楚這是反話,葛楊找她從來都沒有好事。 也許,從十年前,在街上發(fā)傳單的盛潮汐被葛楊相中開始,就注定了她今天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葛楊坐在辦公室里等她,她敲門進(jìn)去,他好整以暇地給她倒上茶水,那股親熱勁,不知道的估計還以為他平日里和她關(guān)系真的有多好。 “潮汐,我都聽白薇說了,你最近工作很用心。”葛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他的眼神讓她感覺很不舒服,側(cè)開頭輕聲說:“沒有,還需要再努力?!?/br> 葛楊聞言輕輕一笑,意味深長道:“是嗎?你的意思是說,你現(xiàn)在沒努力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彼⒖谭裾J(rèn)。 葛楊也不介意,繼續(xù)笑著說:“你現(xiàn)在不努力,都能勾搭上寧箴那樣的人,你要是努力一點,我豈不是要每天給你擦鞋了?” 盛潮汐聞言立刻看向他,擰眉解釋說:“老板,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寧先生不熟,那是個誤會,他可能是手滑了,我看見他關(guān)注我的微博時也很激動,不過他很快就移除粉絲和取消關(guān)注了,這就是個烏龍?!?/br> “是嗎?”葛楊似乎不太相信,慢條斯理道,“我聽筱云說,你在海邊拍外景的時候就遇見過寧箴,他還給披了大衣呢,你不是要走了他的電話號碼?” 筱云就是那次出外景,盛潮汐反諷的那個個子不高的微胖女孩。 看來她跑去告狀了。 盛潮汐扯了扯嘴角,眼神誠懇地說:“那是個偶然,老板,您相信我,我對您一直很忠心?!?/br> “我當(dāng)然相信你了,你不要怕,我不是也沒說什么嗎?”葛楊笑瞇瞇的,像尊彌勒佛,“我就是隨便問問,你要是能認(rèn)識寧箴,那也是你的造化,說不定你哪天飛上枝頭變鳳凰了,還可以拉我一把呢,對不對?” 盛潮汐低下頭,不言語。 葛楊漫聲道:“哦,對了,你看我,聊起閑話就把正事兒給忘了?!彼ζ饋恚芨吲d的樣子,“今天早上你老公來找我了,說是沒錢花了,我心想,那可是你老公啊,我怎么能讓他沒錢呢?那不是顯得我太小氣了?所以我就應(yīng)了他的要求,給他拿了錢花?!彼謱⑹⒊毕牟璞巴屏送疲p笑道,“怎么不喝茶???怕我下毒嗎?” 盛潮汐已經(jīng)聽不見他后面說了什么了。 她腦海中只有那一句話。 葛楊又給了那個男人錢花。 “老板,您為什么不先通知我一聲?”她站起來,有點著急,“您給了他多少錢?我和他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我以為您早就知道了,十年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再做三年,就可以還清您了?!?/br> 葛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們談過這個嗎?難道他不是你丈夫嗎?我記得你們是在村里面擺過酒的,全村人都去喝喜酒了。” 盛潮汐面如死灰,她緊握雙拳,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最后仰起頭,不讓它們掉下來。 “您又給了他多少錢?”她咬唇問。 葛楊遺憾道:“也沒多少啦,你再做個七八年也能還清了。”他將對方留下的收條遞給她看,盛潮汐接過來,看完之后已經(jīng)徹底絕望了。 五十萬。 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不管她多努力都無法逃脫這個牢籠。 她原以為這十年過去,她就可以徹底逃離這個圈子,可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她只不過是別人砧板上的rou,只要對方不想放手,她就得任人宰割。 她所有的努力和堅持,在這些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她奮力地反抗和掙扎,在他們看來,是那么的可悲與不堪。 她現(xiàn)在只想大聲反駁葛楊,告訴他,她早就和那個人脫離關(guān)系了,她和他的關(guān)系從來不是他說的那樣,他們不是夫妻,從來不是! “喏,這是續(xù)約合同,你簽了吧,反正錢你老公都拿走了,你肯定也沒意見,對吧?”葛楊將合同丟了出來,所有的條款都仍然是十年前那樣,只是在結(jié)束年限那,又加了八年。 她的賣身契,又要延長八年了嗎? 本以為還有三年就可以恢復(fù)自由了,原來,那只是個美麗的夢。 “如果我不簽?zāi)兀俊彼冻蹲旖?,“老板,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您貴人多忘事,但我還是要提醒您,我和那個男人,只是被我繼父逼著辦了婚禮,并沒有領(lǐng)證,不算合法夫妻,他不是我的丈夫,過去不是,將來也不會是,十年前我和您簽約時,我們?nèi)齻€就已經(jīng)談過,你把錢給他,我和他就不再有任何瓜葛,十年過后,我和你也再沒有任何干系,為什么您還要把錢借給他?”她有些憤怒地握起拳,“老板,為什么您明知道我的意愿,還要不問我一聲就借給他錢?我完全相信只要您不愿意,你就可以把他打發(fā)走,您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被她不間斷地質(zhì)問,葛楊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笑得越發(fā)和藹,但盛潮汐很清楚,這是他發(fā)怒的前兆。 “潮汐,你知道的,你很漂亮,也很好用,我當(dāng)然會舍不得你。而且事已至此,他已經(jīng)把錢拿走了,我給的可是真金白銀,你要是真不想簽,也不是沒有辦法。”他站起來,把合同丟到她懷里,“你可以把這筆錢給我,那我們就還照老合同走,三年之后,橋歸橋路歸路?!?/br>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五十萬,買你八年,其實挺劃算的,我從不做賠本買賣,你知道的?!彼旖切σ饧由?,“所以,如果你想脫離公司,就想辦法拿五十萬還給我。如果你有本事,也可以讓寧箴來替你贖身,港有李澤楷一擲千金替梁洛施贖身,你完全可以效仿嘛,等你脫身了,就可以去做冠軍太太,吃香的喝辣的,站在云端看著我們這群凡人。我是個講法律的人,絕對不會攔著不放人的?!彼_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笑著說,“哦,對了,在你飛上云端之前,別忘了晚上來參加公司的年會,好好表現(xiàn)哦?!?/br> 最后的話,他說得極盡諷刺,講完之后就走了,留盛潮汐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發(fā)呆。 不是沒想過報警,以前也報過,在被繼父押著和那個男人擺了酒之后,她就曾跑到縣城里的公安局報過案,可警察來調(diào)查走訪一圈,全村的人都說她是心甘情愿的和那個男人結(jié)婚,沒有任何人逼迫她,連生下她的母親都是那么講,還說她只是和丈夫吵了架,所以才生氣這么做,警察又能怎么樣?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 也許那些村民并不是故意遮掩,而是他們真的那么認(rèn)為。畢竟在那時候,那個男人還算是村子里比較有錢的人家,誰也沒想過后來那個人會染上賭,輸?shù)膬A家蕩產(chǎn),那時大伙都覺得,輟學(xué)嫁到他們家去,在大家看來是非常不錯的一件事,女人要讀那么多書做什么? 他們從來沒想過女方會不愿意,只以為她是不想離開家,使小性子罷了。連她母親也是這么認(rèn)為,沒有讀過什么書,一生都長在村子里的母親,還自以為給她找了一門好親事,根本無法理解她負(fù)隅頑抗的原因。 她就知道,那個男人再次出現(xiàn)絕對不會有好事發(fā)生。他和她的繼父一樣,是一個可以不擇手段利用女性的人,繼父可以逼她輟學(xué)嫁給那個人,那個人自然也能厚著臉皮毀約再來要錢。 她要上哪里去找這五十萬? 葛楊每個月給她的薪水都是十年前的水平,她連吃飯都是問題,哪兒還存得下錢? 盛潮汐慢慢從沙發(fā)上滑落到地上,淚水不要命地落下來,花了她臉上的妝。 為什么她只是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就那么難呢? 她不知道這種日子還得過多久,以前還可以勸自己等,再等三年就好了,但現(xiàn)在呢? 她已經(jīng)厭倦了滿身是傷的前進(jìn),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上,鉆心得疼。 時至今日,光是前進(jìn),對她來說就已經(jīng)太艱辛了。 第十一章 年會結(jié)束,盛潮汐已經(jīng)沒什么人樣了。 滿身的煙酒氣息,裹緊大衣從酒吧里出來,人影寂寥。 看看表,已經(jīng)夜里十二點了,沒有公交車和地鐵了,身上沒帶多少錢,所幸酒吧離她住的地方也不算是太遠(yuǎn),走個二十分鐘也能到了。 回家的路上,盛潮汐拿出手機(jī),看了律師給她的回復(fù)。 在離開葛楊辦公室的第一時間,她便將合同與她和那兩個男人之間的事全都告訴了素未謀面的律師,但凡熟悉的人,她就說不出口。 而因為工作時間不允許,她只能在微信上看律師的回復(fù)。 看完之后,她只覺得夜風(fēng)更冷,她抬起頭,臉上有點涼意,原來下雪了。 雪才剛開始下,雪花很小,慢慢飄下來,給人十分溫柔的感覺。 盛潮汐再次看向手機(jī)屏幕,律師給出的回復(fù)是,非常不建議她打這場官司。 她和葛楊簽合同的時候才二十歲,時值被迫退學(xué),又剛被繼父押著跟那個男人擺了酒,每天過了今天沒不知道有沒有明天,在葛楊出現(xiàn),給了她一條出路的時候,根本來不及多做思考便答應(yīng)了下來,誰能想到,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在合同里設(shè)下了陷阱。 十年了,連繼父都已經(jīng)病逝,葛楊和那個男人還是不肯放過她。 律師說,在合同末尾的條款里,有一條里寫著“丙方作為乙方的債款清償人,應(yīng)按合同規(guī)定及時償還乙方與甲方產(chǎn)生的一切債款”——這一條乍一看與他們的前情并不沖突,而實際上卻缺少了非常重要的一項——截止期限。 律師的語音里說:“如果沒有寫截止期限,對方很可能以這一條為緣由進(jìn)行辯護(hù),你在與甲方和丙方簽訂合同時已經(jīng)年滿十八歲,鑒于你是個成年人,法院會認(rèn)為你有履行責(zé)任的意識,這對我們是很不利的。我的建議是,可能的話,盡量與對方協(xié)商解決吧,打官司對我們不利?!?/br> 把手機(jī)收回口袋,絕望到底之后是完全的麻木,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什么痛苦了,街道兩邊亮著路燈,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從上看去,像一把尖銳的匕首。 如果殺人不犯法,真不敢想象她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 盛潮汐自嘲地笑笑,加快腳步回家,孤零零的一個女人走在午夜十二點的街上并不怎么安全,雖然她過得非常狼狽,像一只臭水溝里的老鼠,偷偷摸摸地從鐵欄里汲取著外面哪怕一絲一毫的陽光,但她還沒有想過死。 人生不易,既然生而為人,即便前路再艱難,也總要努力走下去的,這樣才不辜負(fù)有機(jī)會來這世上走一趟。 她每次都這樣安慰自己,現(xiàn)在唯一可以支撐著她繼續(xù)下去的理由,也就是她不想就這么白白死去,她要努力活著,活到壞人被制裁,活到她徹底自由的時候,哪怕那一天真的很遙遠(yuǎn)。 回到家時,已經(jīng)快要凌晨一點了,她已經(jīng)凍僵了,走出電梯時眼睛都看不見什么東西,滿滿是白色的哈氣,等哈氣消失,就是一個男人的身影。 他坐在她家門口,手里拿著幾張英文報紙,翻來覆去地看。他似乎有點煩躁,也有點疲憊,更多的卻是憂慮,眼神非常不安。 聽到響動,他立刻看向了電梯口,眼底凝滿了希冀,瞧見是盛潮汐之后,嘴角露出欣喜的笑容。 “潮汐,你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得去報警了!”姚垣舟從地上站起來,也不顧大衣后面的塵土,快步走過來說,“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擔(dān)心,公司收盤之后我就過來了,五點多一直等到現(xiàn)在,你有沒有事?” 方才低落沉郁的心情似乎有了些緩和,被人關(guān)心的感覺真是很容易就把人從深淵里拉回來。 她抿抿唇,自嘲地笑了笑說:“你為什么這么關(guān)心我呀,我沒事,這不是好端端站在這里?” 姚垣舟聞到她身上的煙味和酒味,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遲疑半晌,還是說:“你去酒吧了?” 她反問:“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的味道。”他站直身子,有點不高興地說,“潮汐,你一個女孩子,不要老是去那種地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