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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銅錢龕世在線閱讀 - 第47節(jié)

第47節(jié)

    他自己是正兒八經(jīng)的野鬼一只,鬼魂有多怕生人和陽氣的沖撞,他再清楚不過了。是以沒有幾個野鬼孤魂會選擇在青天白日之下四處亂晃,即便是江世寧這種有紙皮可以傍身又有薛閑玄憫他們照看著的例外,也只敢在陰天或是清晨傍晚走動,這支早已死去的戲班子卻毫無顧忌。

    因為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所以連一點兒警惕和自覺都沒有,這途中也不知他們穿過了多少生人攢聚的街巷,換成普通鬼魂,早就該被陽氣沖得四分五裂煙消云散了,可他們居然完好無損地一路行到了這里。

    “你以為他們跟你屬同類?”薛閑瞥了這書呆子一眼,“我只說過他們已經(jīng)……但可從沒說過他們是你的同類吧?”

    江世寧茫然道:“不是么?”

    “我對你說上八百回‘你已經(jīng)死了’,你會消失么?”薛閑沒好氣道。

    江世寧木然道:“……你沒說滿八百回也有八十回了。”

    “所以呢,你不還蹦跶得挺歡實的么?!?/br>
    江世寧不解,“不是鬼,那能是何物?”

    “是執(zhí)?!毙懺谂越恿艘痪洹?/br>
    “何謂——執(zhí)?”從來就不曾聽說過這么個玩意兒。

    執(zhí)非鬼非怨,只因生前有所承諾,念念不忘,以至于執(zhí)念深重,在將死之時蓋過了其他一切,甚至于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只記得自己還有承諾未曾兌現(xiàn),還有約不曾赴完。

    “這就好比你欠了一屁股債,還沒還完呢就死了?!毖﹂e懶懶道,“但是你心心念念覺得自己怎么能死呢,要死也不能現(xiàn)在,起碼得等到將債還了,或者必須等到將債還清了再咽氣,于是你便以另一種形式存留了下來,懂否?”

    “倘若執(zhí)念了結(jié)了呢?”

    “那就該上路了?!毖﹂e道。

    只是不管是執(zhí)也好,鬼也罷,現(xiàn)今他們所處的境地都非常尷尬,可謂前有猛虎后有追兵。

    “兩條路都堵上了,我長姐怎么辦?”江世寧頗為擔(dān)憂,“咱們該怎么離開這?”

    “誰說要離開了?”薛閑瞥了他一眼。

    “不走?!”陳叔陳嫂他們瞪著快要走到徐宅的村民,抖若篩糠。

    不走留下來給人當(dāng)口糧么?!

    “有些邀請是不能拒絕的?!毖﹂e搖了搖手指頭,道,“荒村里亂竄的這些,都有其限制。沒出圈前都是正常的,一旦出了圈,那可就不好說了。你想想,若是一個熱情的人拉你去他家喝口薄酒,你若是推脫,會怎樣?”

    費盡口舌事小,說不定還會多番拉扯。這放在活人之間倒是無所謂,推推拉拉的,總有個先“敗下陣”來的??筛@些已死之人就不同了,拉扯之中若是對方急了呢?或是推拉之間對方不小心出了他的圈呢?

    顧忌太多了……

    不過薛閑沒打算立刻離開,倒并不是因為他在意這些顧忌,他若是真不想在這里磨嘰耽擱,天王老子也留不住他。他之所以不介意在這里多呆一陣子,只是因為他覺得這處地方有古怪,指不定又能讓他尋到一兩塊龍骨呢?

    就在眾人留待原地說了幾句話的工夫,那邊刀疤臉已然一扯韁繩,停下了馬車。他從車上跳下來,看到薛閑他們時先是一愣,而后拱了拱手走過來,略微皺了眉道:“你們怎么會來這處?”

    尋常人若是在路途中偶遇熟人,多半會覺得頗為有緣,詫異的同時也會聊笑幾句,心情多半不會差,再不濟(jì)也至少會客套性地問候兩聲??蛇@疤臉男卻不按常理行事,他看向薛閑一行人的目光里隱隱含著一絲……責(zé)備?

    客套話半句沒有,甚至還頗有些不樂意,跟先前同路時的熱心腸南轅北轍。

    不遠(yuǎn)處,三輛馬車上陸陸續(xù)續(xù)下來了一幫男女,有老有少,一部分圍著驢車卸行頭,一部分正朝疤臉男這處走來。

    其中一個老太太朝徐宅看了一眼,充薛閑他們道:“這天寒地凍的,幾位何故在這里逗留,快些回縣城里頭吧?!?/br>
    這老太太薛閑他們也是眼熟的,先前同路時,石頭張抱著的那個暖手爐就是這老太太給的,照理說也是個熱心腸的溫和性子,怎么跟那疤臉男一樣,張口便是趕人?

    江世寧頭一回被人這么含蓄地驅(qū)趕,頗為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該如何是好。

    “誒——仁良啊,他們都是我今日的客人,來來來,先把馬栓了,上門喝口熱乎酒,暖一暖嗓子?!毙齑笊迫藰泛呛堑貜埧诮饬藝譀_馬車上下來的戲班子招呼道,“都來,都來?!?/br>
    他說著,就要伸手來拉拽薛閑。

    “哎呀,坐久了腰都麻了——”薛閑抓著離他最近的玄憫,借著他的肩膀伸了個懶腰,剛巧避過了徐大善人的手。

    他這舉動看起來過于無意,簡直不著痕跡。于是徐大善人也并未在意,只是順手換了個目標(biāo),就近拽住了一個。

    江世寧:“……”

    倒霉催的……他還是頭一回被另一只鬼這么拽著腕子。徐大善人的手同樣帶著陰鬼透心徹骨的涼,若是冷不丁摸上活人的手腕,能把人腕骨凍麻了,但對于江世寧來說,卻并沒有什么。

    “小兄弟如何稱呼?我該準(zhǔn)備些暖爐的,手太涼了,沒驚著你吧?”徐大善人和善地道。

    江世寧干笑兩聲,道:“彼此彼此。”

    指不定誰比誰更冷呢。

    他一臉無奈地被徐大善人拽進(jìn)了徐宅,進(jìn)了大門后,忽地腦中一動,道:“徐老爺不妨去招呼其他客人,在下可以自便。”他這么說著,余光卻瞄著掩著門的東屋。

    “怠慢了,怠慢了?!毙齑笊迫藵M是歉意道,“客人太多,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望小兄弟見諒。那徐某就先去招呼門外鄉(xiāng)鄰了,小兄弟可以隨意轉(zhuǎn)轉(zhuǎn)?!?/br>
    他們說著這話時,玄憫他們已然從門外進(jìn)來了。徐大善人一看見薛閑便頓了一下,道:“這位小兄弟是……身體不適?”

    薛閑一拍腿腳:“腿疾,不好走動?!?/br>
    徐大善人一拍腦門,道:“巧了,徐某家里倒是備著一把二輪車,家中老母曾經(jīng)雙腿有疾,不便行走,我著人給她做了一把?,F(xiàn)今倒是一直荒在角落了,放著也是放著,給小兄弟你代步吧,總這么背抱著畢竟費力?!?/br>
    薛閑客氣道:“不費不費?!?/br>
    真正花力氣的玄憫:“……”

    這徐大善人是個靠譜的,并非只是嘴上客套。他還真就著人從后頭一間偏屋里將那二輪車推到了前廳。薛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徐宅前前后后居然連一道門檻都沒有,十有八九是當(dāng)初建造的時候,為了方便他那坐著二輪車的老母來回方便,特地沒設(shè)。

    單就這點,薛閑便覺得這徐大善人的稱號并非虛名,此人是個真正良善的。

    二輪車雖被稱為“車”,實際就是在兩旁加了木輪的靠背椅,椅后有兩個木把手,方便家里仆役丫頭推。徐大善人差人將這二輪車擦拭干凈,還細(xì)心地讓人給找塊墊子來墊在座椅上。

    薛閑沖他道了聲謝,又道:“不麻煩了,我沒那么些講究?!?/br>
    “稱不上麻煩,家中這樣的墊子常備著,這椅面太硬,坐久了難免不暢快,況且天氣寒濕,著了涼可不好?!毙齑笊迫诉€要勸說,薛閑卻已經(jīng)不客氣地坐在了椅子上,正使喚玄憫給他推。

    “好罷好罷,小兄弟著實是個有意思的人?!毙齑笊迫诵χ讌f(xié)。

    他沖屋內(nèi)幾人拱了拱手,便出去招呼他那些鄉(xiāng)鄰去了。

    薛閑暼到他身影拐了出去,便毫不客氣地推開了東屋門。

    屋內(nèi)那些乞丐圍著快要燒干的砂鍋縮成一團(tuán),他們先前聽著外面的笑語聲,差點兒以為外頭在開什么冤魂厲鬼篝火大會,嚇得大氣也不敢喘。所以當(dāng)薛閑冷不丁推開門進(jìn)來時,那群乞丐簡直快嚇得尿出來了。

    其中膽子最小的兩個“咚咚”兩聲,當(dāng)即撅了過去。

    “喲,這禮行得有點兒大。”薛閑半點兒沒有罪魁禍?zhǔn)椎淖杂X,還張口調(diào)笑了一句。

    約莫是覺得這孽障任性起來能把這一屋子人全逗暈過去,玄憫將薛閑推進(jìn)門后,便干脆將這孽障連人帶車推到了墻角,又順手給他畫了個圈,抬手摸出一張紙符,將其輕拍在薛閑腦門上。

    薛閑:“……”不是,這是對付僵尸呢還是怎么著?

    “你這禿驢怎的這樣錙銖必較?!不過是摸了一把你的腦袋,我又沒調(diào)笑你什么,至于么?”薛閑對著墻壁,因為被拍了紙符的緣故,暫時作不了妖。他翻了個白眼,還想再說些什么,就感覺自己手里一涼。

    他低頭一看,就見玄憫將銅錢塞進(jìn)了他的手里,不咸不淡道:“此處是這荒村靈氣最為充沛之所,抓緊養(yǎng)骨吧?!?/br>
    說完,玄憫拍了把他的后腦勺,轉(zhuǎn)身便走開了。

    “……”薛閑看著手里的銅錢,愣了片刻,道:“你去哪兒?”

    他想轉(zhuǎn)頭看看玄憫要干什么去,奈何被紙符貼了腦門,連脖子都轉(zhuǎn)不了。

    這兩位大爺自顧自的舉動看得這一屋子乞丐一頭霧水,就連江世靜和方承都一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就在他們愣神的時候,陳叔陳嫂他們做賊似的進(jìn)了屋,杏子緊隨其后,一見到江世靜便撲了過去,“少夫人!”

    “少爺少夫人,你們可嚇?biāo)牢依详惲耍 标愂逡灰娺@兩人除了狼狽一些,幾乎毫發(fā)未損,頓時長舒了一口氣。他瞪了那群乞丐一眼,連忙護(hù)到方承夫婦身邊,道:“玉娥、杏子這路上都哭幾回了。”

    江世靜溫聲安撫,杏子一撲過來便給兩人解了綁,那圈乞丐本就不是真想傷他們,此時又被嚇成了一排呆頭鵝,自然沒人去阻止,任他們送了麻繩起來活動著筋骨。

    杏子丟開麻繩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何止我和陳嫂,就連江小少爺剛才眼睛都是紅的,顯然也急得不清。”

    “江……小少爺?”江世靜渾身一僵,見了鬼似的抓住杏子,“你說誰?江小少爺?哪個江小少爺?”

    杏子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個溫和帶著鼻音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姐,是我……”

    第51章 乘氣局(二)

    江世靜倏然沒了聲音。

    她抓著杏子的手指顫了一下,僅僅聽到一個“姐”字,就紅了眼眶,眸子里籠上了一層厚厚的水霧,視線瞬間便模糊起來。她腦中一片茫然,一時間甚至沒有反應(yīng)過來眼前為何會這樣一片模糊,只努力睜大了眼睛,漫無章法地在周遭尋找著。

    “阿寧?是你嗎阿寧?”江世靜眸子一轉(zhuǎn),兩顆碩大的淚珠就那么直直從眼眶里掉落下來,“你、你別躲了,姐看不見你……”

    然而還不曾等視線清晰,就又有新的水霧籠了上來。

    “我怕直接站在你面前會驚著你。”江世寧悄悄跟在眾人后頭進(jìn)屋后,便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掩在床柱后。

    “怎么會……”江世靜眼淚撲簌撲簌直掉,剛說完幾個字就重重地哽咽了一下,“怎么會驚著我,你不論變成什么模樣也不會驚著我,jiejie不怕,你快出來,別躲著了……”

    這話剛說完,她眼里的水霧還沒眨掉,就覺得自己被人摟進(jìn)了懷里。

    摟她的人瘦而單薄,懷抱不那么寬厚堅實,卻是她從小就熟悉的。她從小受了委屈吃了苦,這個比她小了三歲的弟弟便會過來陪著她,說一些書上看來的趣聞,說自己做的糗事,一直說到她忍不住笑出來。從小小一個,只能摟住她的胳膊,一直到比她還高出一個頭,足以將她整個人摟進(jìn)懷里。

    只是從前江世寧的懷抱是暖的,此時卻連一絲熱乎氣都沒有,涼得驚心。

    江世寧下意識地?fù)Я艘粫?,感覺到j(luò)iejie身體顫了一下,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早沒了活人的體溫,天寒地凍的摟著人,只會讓人更冷。于是他又訕訕地松了手,朝后撤了一步,免得陰寒氣凍著jiejie。

    “你怎的這樣冷?。俊苯漓o嗚嗚咽咽的,硬是拽著他的手不讓他離遠(yuǎn)了。她用雙手搓著江世寧的十指,又呵了一口氣,捂了半天,卻發(fā)現(xiàn)絲毫沒能捂熱,眼淚頓時掉得更兇了。

    江世寧仰頭眨了眨眼睛,緩了一會兒,又重新垂下目光來看著她:“姐,別捂了,我不冷。”

    江世靜的眼淚似乎怎么也流不完,大顆大顆地滴在江世寧手上,她一邊給他捂著又一邊抖著手指去擦,卻發(fā)現(xiàn)她還沒擦呢,水跡便已經(jīng)洇進(jìn)了江世寧的皮膚里。

    情緒難以自控時,手里的力道往往有失輕重。

    江世寧的手被jiejie的眼淚洇濕了,本就有些脆弱,再被這么用力一擦,指根部位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撕裂感??伤麉s不想這么快把手抽回來,想讓jiejie把這些年憋悶著的情緒徹底哭出來,哪怕扯掉些手指也無所謂。

    可真掉了又怕嚇到江世靜,于是他頗有些不舍地看了jiejie一眼,將眼里的霧氣眨掉,抬眼沖方承道:“姐夫,姐哭得可以給我洗袍子了,你攔著她點兒?!?/br>
    看到江世寧時,方承確實被嚇了一跳,而后便是萬千感慨。他雖說不像妻子一樣看著江世寧長大,但小時候也照看過這個弟弟幾日,少年時候他同江世寧一起去山里采過藥材,成親之時,還是江世寧背著他的阿瑩上的轎子……

    沒曾想,再見面時,已是陰陽兩隔。

    他太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了,所以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沒上前打擾。直到江世寧沖他開了口,他才紅著眼睛沖江世寧點了點頭,將江世靜摟了過來勸慰道:“你總這樣拉著他哭,他話都沒法說了?!?/br>
    “是啊,姐,我這次能來這里看你,還是托了貴人相助的福?!苯缹幣滤鹙iejie再這么哭下去會把眼睛哭壞了,連忙沖方承使著眼色,扯開了話題。

    同少年時候他和方承一唱一和哄江世靜開心的模樣一樣。

    “貴人?”方承摟著妻子溫溫和和地左右搖了搖,“阿寧你說的貴人在哪兒?我和你姐得好好謝謝人家?!?/br>
    在角落聽完整場哭戲的薛閑干笑兩聲,一動不動地道:“謝倒不用,勞駕幫我把這破紙摘了就行。”

    江世寧:“……”差點兒忘了,某位貴人正被罰著面壁呢。

    方承和江世靜茫然地看向薛閑的方向,又看看江世寧,一腦門霧水,完全弄不清楚這是什么情況。

    “你又怎么惹著大師了……”江世寧一臉無奈地朝他那走去,“我若摘了這紙符,會被連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