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薛閑對著墻壁冷笑一聲,“你摘了它那禿驢怎么對你我是不知道,但你若是干看熱鬧不動手,我保證會讓你抱著我的腿后悔八輩子?!?/br> 江世靜和方承:“……” 頭一次看見這種風格的貴人…… 江世寧面無表情地“噢”了一聲,道:“你若這么說,那我就更不敢伸手摘了它了,畢竟一摘你就能動了?!?/br> 薛閑:“……書呆子你是不是要造反?” 不過說歸說,逗歸逗。江世寧終歸是個軟脾氣,還不至于真的見死不救干看熱鬧。他全方位欣賞了一遍這祖宗老老實實的模樣,終于還是伸手捏住了薛閑額頭上的紙符。 不過他一時大意,用的是被江世靜眼淚浸濕的那只手。而玄憫的紙符又非比尋常,并沒有那么好摘。 于是,就見江世寧捏住紙符朝下一拉—— 他那濕了大半的手……斷了。 薛閑:“……” 江世寧:“……” “阿寧,你怎的愣在那里不動?”背后的江世靜問了一句。 江世寧當即一個激靈,將那一臉牙疼的表情憋了回去,轉身將斷手朝身后一背,綠著臉沖江世靜艱難地笑了笑:“沒事,我只是——” 他話音未落,東屋的門便被人“咣當”一聲推了開來,一點兒也不客氣。 屋內的對話被這推門聲打斷了,除了面壁的薛閑,眾人均是抬頭,愣愣地看著從門外涌進來的一大堆人。為首的那個臉上帶著三道長疤,人高馬大身強力壯,看著比地上那一圈乞丐像土匪多了。 他們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戲班子。 最后一個進門的是先前出去的玄憫,他進屋后,順手背上了門,將徐大善人和那些賓客都擋在了屋外。 廳堂里的寒暄和聊笑隱約傳進屋里來,莫名顯得有些幽遠,像是蒙裹了許多層霧氣,又隔了數(shù)條街巷一般,格外不真實,莫名讓人覺得脖頸涼颼颼的。 顯然,玄憫將他們這一行人引到這間屋子里來,是有話要問。不過玄憫還沒開口,那疤臉男先連珠炮似的開了口:“你們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怎的半點兒不知分寸,居然在這里逗留?!?/br> 他目光落在乞丐圍著的那口砂鍋上,皺著眉道:“擋風擋雨的地方多的是,這年頭廢棄的寺廟那樣多,隨便尋一間便是,非得選在這處,不知死活!” “哎……有老有小,還都生了重病,實在是走不動,更別提上山了?!逼渲幸粋€乞丐無奈道。 “你們不是本地人么?沒聽說過溫村?”疤臉男氣歸氣,說話時卻知道要壓低聲音,“不知道這里已經(jīng)荒了許多年?連個活人都沒有,你們哪來的膽子在這里歇腳?況且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種時候來!你們知道么?外頭那一屋子,沒一個是人啊!” 江世寧和陸廿七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復雜,畢竟這場景就好比一只鬼告誡你要小心另一只鬼,著實有些奇怪。 不過這屋里知情的也就他們幾個,其他人則完全不明白,還十分捧這疤臉男的場。 “知道啊,非但知道,還聽過不少傳言,什么每年冬月末這里都會有聲音,又是說話又是咳嗽的,還有唱——”那乞丐說到一半,忽然看到疤臉男后頭的一個男人手里正抱著幾件戲服,還拎著長髯。 “戲的呢……”乞丐毫無起伏地說完后半句,臉都綠了。 見到眾人的臉色,那疤臉男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戲確實是我們唱的,但這不一樣……” 他看了眼木門,像是透過木門看向了外頭那些人,嘆了口氣,道:“我們本就是這村里的人,從小吃著這里的米喝著這里的水長大的,徐大善人于我們有恩,若是沒有他,我們這戲班子里的老老小小,胎都該投過一輪了?!?/br> “我們日日年年總想報答些什么,可他什么也不缺,獨獨喜歡聽戲。我們這戲班子平日里走南闖北,四海為家,但每到冬月,都會往這里趕,趕在徐大善人壽辰這天給他唱上一出,讓他笑一笑,也算是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心意,這么唱了有十年了罷……” “十年?”有個年長的乞丐道,“這大善人活著時候你們來唱也就罷了,怎的人都死了,你們還年年來唱?” “答應了的?!睉虬嘧永镆粋€老太太溫和地笑著,“當年答應了的。只要他來聽,咱們便唱,他年年都在,咱們怎么好不來呢?” “我們習慣了,并且都是自甘自愿的。可你們不同,這里的人都不認得你們,也不知道會不會沖撞,再怎么說也是陰陽有別,萬一沖撞了,興許會鬧出人命也不一定。”疤臉男皺著眉看向眾人,道,“我過會兒想辦法同徐大善人說說,讓他們信你們是誤入的,且還有旁的事情在身,不好逗留,讓他們甘愿放你們離開?!?/br> 他說這話時,玄憫一直站在窗邊,透過破了的窗戶紙朝外看,在疤臉男話音落后,他蹙著眉道:“這溫村三面環(huán)山,一面聚風,明堂迎陽,本是個乘氣局,怎么會出現(xiàn)地縛靈……” 還是一個村的地縛靈。即便這一村的人都成了地縛靈,以這村子的狀況,頂多能養(yǎng)個三兩年。可眼下,不論是徐大善人還是他那些鄉(xiāng)鄰,都不像是快要消散的模樣,反倒鮮活得好似剛被“續(xù)了命”似的,這便只有一種可能……有什么藏在暗處的東西改了局。 玄憫余光瞥到了薛閑的后腦勺,轉身沖疤臉男道:“你既生于這處,可曾見過這村里有過什么古怪?” 他略一思忖,覺得具體是何種古怪還得薛閑自己來說,便走到墻角邊,打算暫且將薛閑額前的紙符摘下片刻。 誰知,他剛垂下目光,就和薛閑面無表情麻木不仁的臉對上了—— 這孽障額上不止貼著一張紙符,還多粘著一只手。 玄憫:“……”面壁面出這種效果的,平生沒見過第二個。 第52章 乘氣局(三) 那只手在截斷之后已然恢復了紙皮模樣,在紙符上粘吊著,隨著薛閑這祖宗的鼻息晃晃悠悠,讓人哭笑不得??傊?,這一看便知是何人的杰作。 玄憫轉頭朝江世寧瞥了一眼,后者咳了一聲,一邊掩著斷手不讓jiejie看見,一邊沖玄憫干笑道:“在下對大師的紙符頗為好奇,就伸手試了試……” 這話鬼都不信,畢竟江世寧這人向來規(guī)矩守禮,就算他真被勾起了好奇心,即便被活活憋死,也不會在不曾過問玄憫的情況下亂摘紙符。更何況這一路他也沒少見過玄憫的紙符,哪來的好奇? 就是傻子也能猜到江世寧必然是被薛閑威脅慫恿的。 玄憫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倒也沒多說什么。他輕輕巧巧地摘下了那只變成薄紙皮的斷手,沖江世寧點頭道:“腕子抬起來?!?/br> “嗯?”江世寧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他稍稍側了側身體,將自家jiejie姐夫的目光擋在背后,將那斷手腕子伸了出來。因為太擔心被jiejie看見,他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余光始終注意著身后兩人的動靜,完全沒弄明白玄憫是怎么處理的,他只覺得自己手腕斷口處被人按了一圈,再低頭時,手已經(jīng)接上了,一點兒傷口都不剩,只是在腕子上留有一圈淺淺的淤痕。 非但沒被連坐,反倒連手都接上了,高僧就是高僧。 江世寧捏著手腕活動了一番,連聲道謝:“有勞有勞,下回……” 玄憫目光清清淡淡地從他面上掃過,江世寧一頓,立刻搖頭改了話音:“沒有下回了?!?/br> “嗯?!毙懰坪鯗啿辉谝猓瑧艘宦暠戕D過身去,重新站在了倒霉催的薛閑身邊。 “別看了,我攢了一嗓子的心頭血,再這么居高臨下看我,我能吐你一臉信不信?”作妖不成的某人著實憋屈,聽到江世寧那句“沒有下回”后,更是一肚子怨氣,想徒手將玄憫的腦袋揪下來。 玄憫本已經(jīng)抬手捏住了紙符末端,聞言動作一頓,默默看了薛閑一眼,又果斷收了手,轉身便要往門口走。 他轉身時,輕薄的僧袍袖擺浮了起來,只有手指能動彈兩下的薛閑眼疾手快揪住了袖擺一角,僵著脖子扯了兩下,瞇著眼睛紆尊降貴地放低了姿態(tài):“回來回來,別走了,我勉為其難不吐你了還不行么……” 玄憫一回頭,就見這孽障自己打了個寒顫,無聲地沖角落里“呸”了一下。 這孽障剛“呸”完,一抬眼就和玄憫垂著的目光對上了。 薛閑:“……” 玄憫:“……” 薛閑狡辯:“剛才呸的就是心頭血?!?/br> 玄憫:“……” 薛閑:“已經(jīng)吐完了,你的臉保住了?!?/br> 玄憫:“……” 薛閑忍不住要炸,但是看著玄憫那張皮相不錯的臉,又勉為其難地將脾氣憋了回去。他在紙符之下翻了個克制的白眼,心說:行吧,我來跟你講講道理。 這么想著,他便動了動手指,揪著玄憫的袖子角將他朝面前拉了拉。 他本意是想把玄憫拉近一些,壓低了聲音說話,這樣萬一需要低頭服軟也不至于丟人,因為旁人根本聽不見,至于這禿驢……反正他在玄憫面前丟臉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早已經(jīng)破罐子破摔了。 可他剛扯了袖子角,還不曾來得及開口,那禿驢卻突然吃了耗子藥似的,態(tài)度徑直轉了個大彎,居然只瞥了他一眼就將紙符摘下來了。 “這荒村興許有你要找的東西,還是由你來說罷……”玄憫摘下紙符,也不跟他多鬧,只扶著二輪車的把手,將薛閑轉了個身,正對著疤臉男他們。 薛閑只得按捺下心里的納悶,正了神色沖疤臉男道:“我找的東西若是被放在了這處,也是這半年的事。這半年里你可曾來過這附近,或是途經(jīng)過?可曾注意到這荒村有何變化,諸如野草荒木亦或山形水向?” 疤臉男搖了搖頭:“還當真沒有,這里畢竟已經(jīng)成了荒村,我們平日里常在別鄉(xiāng),甚少會經(jīng)過這里。說來也是慚愧,清明或是中元,咱們也總是行到哪處,便在哪出買些紙錢,就地燒了。上一回來這,也是去年冬月了,并不曾有——” “想起來了!”疤臉男這話還未說完,就被他身后的那個老婦人打斷了,“別說,還真有!班頭,你可記得咱們每回從前頭那條山道轉到村前的小道時,最先看見的那座山頭和老樹冠么?” 經(jīng)她這么一提醒,疤臉男愣了片刻,一錘手掌道:“哦對!拇指山還有那棵老銀杏!我說怎的剛才進村的時候,覺得哪里有些怪呢,那拇指山上掛下來的水沒了,老銀杏枝干彎得厲害,還有那拇指山的山頭形狀也有些怪,剛才沒看仔細,不記得是怎么個怪法了。不過——” 他說著又皺了眉,看向薛閑:“前陣子不是有地動么?這里畢竟靠著山,抖上兩下,有這么些變化也是正常的,能算得上你所說的古怪么?” 薛閑聞言挑了挑眉,道:“算啊,怎么不算?!?/br> 不說別的,就是那地動,指不定都和他的龍骨有關。 “你所說的拇指山是哪一處山頭?”玄憫問道。 疤臉男站在窗邊,透過破了洞的窗戶紙朝南面一指:“喏——看見沒,就那座,拇指山拇指山,顧名思義就是長得像嘛?!?/br> 玄憫點了點頭,剛一轉身便碰上了薛閑的目光。 “我自己的骨頭,我自己挖?!边@祖宗如是道。 屋內眾人均是一抖:什么叫“自己的骨頭”?哪個正經(jīng)人的骨頭是被埋在地里要用挖的?! “你少說些話吧。”玄憫一邊說著,一邊拾起方才給薛閑畫圈的那根木枝,干脆利落地在地上劃出三道線,恰到好處地將房間里的人劃在了三個區(qū)域里——江世寧他們一塊,那些不知來歷的乞丐一塊,戲班子又是一塊。 劃完,他沖疤臉男他們道:“呆在這線內可保無虞,若是要出去,自行走出屋子便可?!闭f完,他點頭示意了一下,便推著薛閑出了屋門。 屋外的徐大善人可謂熱情極了,一見兩人出屋,還以為他們這就要離開溫村了,頓時一番拉扯。 相較江世寧而言,薛閑絕對算不上心軟之人,他若是真冷起來,簡直就像是沒有心肺的人,磐石難移。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無甚所謂的,講不講道理能不能被說動,全看他心情。 此時的徐大善人也不知合了他哪番心意,又或者他本身心情就不錯,居然生出了一些“盛情難卻”的意味,沖徐大善人撂下了話:“不出村,只是借了閣下的二輪車四處看看,看完還回來的,畢竟還得還你這車?!?/br> 一聽這話,徐大善人又放心了些,他端出彌勒似的笑,和聲和氣道:“這二輪車倒是不用還了,放在我這兒也是白白落灰,能給小兄弟添些用場,徐某再欣慰不過。只不過,回來是一定要回的,吃完酒水,我那一戲班的老友可是要登臺的,小兄弟不能不捧場?。 ?/br> 薛閑在人前端出了一副正經(jīng)模樣,除了語調有些漫不經(jīng)心,總體也算得上有禮有節(jié)??梢坏┏隽诵煺?,入了荒村白霧中,某人就把這些撂去了腦后—— 他有車了??! 他不用被人抱著四處丟人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br> 薛閑憋著情緒,頗為克制地沖推車的玄憫道:“方才顧忌著屋里那幫子沒見識的,才讓你推著,現(xiàn)在你大可以撒手了,小小一個二輪車而已,我還是驅得了的。” 玄憫略帶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最終還是撒了手,畢竟他也知道薛閑憋狠了,再這么把控著這孽障要瘋。 一個能把自己腦袋都墜掉了的人,瘋起來可是什么都干得出的。 然而玄憫剛松開椅子后頭的把手就有些后悔了,因為他真真實實體會了一番,什么叫做“撒手沒”—— 不過是松開手指的工夫,他只覺得面前平地起狂風,風聲呼嘯似龍吟,白霧迷眼。等他皺了皺眉,將撲面而來的白霧掃開后,他便發(fā)現(xiàn),那個坐著二輪車的半癱連人帶車都沒了蹤影,已經(jīng)不知道浪去哪兒了。 玄憫:“……” 這可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確實不曾指望這孽障能老老實實的,但也沒想到能不消停成這樣。 薛閑以風代步,半推半托著二輪車朝前動著。只是他自己習慣了以風托龍體,甚少這樣托著椅子,一時間失了分寸力道,硬是將區(qū)區(qū)一把二輪椅子浪出了風馳電掣的氣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