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節(jié)
“先祖時為避戰(zhàn)亂南遷,家里什么都沒有帶,就只帶了那些書,拋金棄銀一文不名。還有祖輩為護(hù)書而死。若是在天有靈,見到今日之亂象,豈能安寧?人生來便有高低之分,身份如何,不得逾越,從上而上,不論是皇帝,臣子,還是庶民百姓,自有階層之分。庶民種地務(wù)工以奉養(yǎng)世族,世族以智慧來輔佐帝王。是千百年來不變之真理,哪怕世族有錯,引得皇帝憎恨,也是我們的過錯,雖然皇家寬和不提前事,但我們自以為萬死也難贖其罪,可哪怕萬死,也決不能眼見小人作亂禮樂崩壞……” 慷慨激昂。 說著,奇怪地頓了頓。左右看看,好像在等什么人。 齊田不動聲色往旁邊瞟了一眼。椿不在,替她的是她常帶的阿夏。 頓了一會兒,對方才又繼續(xù)說起來。都城之中竟有歌謠傳唱田氏與周氏大義之類。不過神色有點(diǎn)奇怪,不停地瞟眼望席上。 但這一席話的言中之意,不外乎,影射田中姿與田氏及皇后心思深沉,見皇帝心在寒門那邊,便以小人之心投其所好??苫蕶?quán)便是以階層之分為根本,若因憎恨世族,而大興科舉,任小人推波助瀾,要讓更多粗鄙之人涌入朝堂,這不是動搖自己的根本嗎,豈能得太平盛世? 齊田還沒開口,田中姿先不悅。 男女兩邊,只以長屏相隔,有什么聽不見呢。 田中姿喝得一臉紅光,大聲說“你講旁的道理,我也聽不懂胡亥。什么投不投所好的?我投了皇帝的好,能得個什么?皇帝能給我發(fā)錢還是怎么的?便是能發(fā)錢,我自己沒錢吃飯嗎要吃他的?你們也少動不動就把老皇歷拿來講,以前人還不穿衣服,光著腚在山里跑呢,如今我們是不是也得要光著腚才合祖制!?這書我要譯,也不為別的,就是看不慣你們大郎君那嘴臉。讀了幾本破書,以為自己會下仙蛋似的,走路下巴要撅到天上去。你說先祖不高興,你看見了?先祖要不高興,那叫先祖親自來與我說嘛。幾本破書,有甚了不起的。你們要舍不得,就直說嘛,回頭就還你們?nèi)?,誰稀罕似的。先借與我了,現(xiàn)在又講這種話。說得也是好笑,別人都是小人,就你是大人?你是有多大,給我看看嘛??茨懿荒車?biāo)牢遥 ?/br> 田老夫人坐于上座,氣得把手里的茶碟狠狠慣在地上,罵他“你給我閉嘴!”他才哼了一聲,抱臂不說話了。 阿丑也蠢蠢欲動。他坐在田氏旁邊,珍娘牽著他。田氏掃了他一眼,他才又悶悶地坐回去。但心里篤定,叫大家都讀書沒什么不好的?,F(xiàn)在阿并和阿貢都跟他讀書,多好。眼巴巴看著自己jiejie姐夫。 二家講話,全場一片寂靜。寒門那邊原本喧鬧的家眷席上都安靜下來。 楚則居放下酒盞,并不提先前世族叛離的前事,只說“在朕眼中,天下蒼生皆為子民,無有高低之別?!备R田的稱呼說道“舅舅素來就不著調(diào),大家也不是不知道,即是親戚,便多擔(dān)待幾分?!本筒辉偬?。 世族還有要進(jìn)言的,長貴從哪里一頭汗跑出來,臉上笑瞇瞇,尖著嗓子說“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奴婢也斗膽,要給周夫人賀個壽。周夫人可千萬不要嫌棄。”便叫了耍雜戲的人上來。 各氏族幾個因沒見到約好的信號,四處張望。 但事情被這樣一打亂,便算是作罷了。 齊田坐了一會兒,便借顧離席。走到后面,便看到椿帶著好幾個軍士,把各氏的年長者抓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困在后廳。 見到齊田過來,椿連忙上前,低聲說“他們竟想死諫。奴婢一時也沒有料到,還好長貴帶的人多把人按住了?!辈徽f別的,好好的生辰上有人撞死,田氏這一年都別想好。 為的還是譯書和科考的事。 齊田一時竟然無言,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只說“把人安安全全送回去?!本驮俨焕頃?。她已經(jīng)無話可說。 生辰宴辦完,田氏送田老夫人與李氏回去。門口便遇到劉夫人和關(guān)夫人。 兩個人笑著上前與田老夫人說話,不外乎是各人苦處,種種原由才沒有先把會進(jìn)言的事告訴田老夫人,只望田老夫人體量。又說田中姿這次實(shí)在是太過份了,要是真能叫他吃些教訓(xùn),也未必沒有好處呢?句句自己都占了大義,絕口不提旁的。 田氏默默無語,李氏也不出聲。田老夫人聽完了,平心靜氣“養(yǎng)而不教,是我的過錯?!币膊⒉惶崞渌?。 話都說成這樣,一時之間那兩位也不好接下去。 等兩人走了,李氏小聲氣道:“竟還能一副沒事的樣子來與我們說話!” 田氏說“科考在即。”等大批官員上錄,世族已是存亡一線。之前齊田說資助學(xué)子方建學(xué)館讓各族子弟去做先生,哪怕朝堂之外世族之弟被人取代,也要爭取那些取代他們的人,是他們自己的學(xué)生。他們表面上是聽的,可從來自恃甚高的世族,又怎么能甘愿。便才有今日之事。 田老夫人即惱又悲“傷捂著爛得快。拿出來說開了,得個痛快也沒甚么不好。是殺是罰,只要是他們自己開的口,大概以為絕處亦能逢生。人都自悔而死了,皇帝再與他們計(jì)較,便顯得不義。他們再自斷臂膀把那忠君愛國的架勢擺出來。”瞧瞧,皇后與田氏雖然是我們世族之人,可人家收賣人心圖謀不軌,如今到處都在說周家好,皇后好,田氏好呢,這些人還不是為迎合皇帝為了自己的名聲大亂國之根本嗎!我們世族可不同,我們雖然自知為皇帝所棄,可現(xiàn)在知錯愿改,且有一顆維護(hù)皇權(quán)的拳拳之心,為了皇帝是萬死不辭的。 兵行險招。 可惜皇帝不接話。死諫的人又被攔了下來。 想到方才那場不動聲色的兇險,李氏就不寒而栗。真給他們死在這里,后頭會怎么樣? 田老夫人拉著田氏的手嘆氣道“如今……隨他們?nèi)チT。” 田氏會意點(diǎn)點(diǎn)頭。 送田老夫人上車,田氏與嫫嫫走在已經(jīng)漸漸寇靜下來的院子里,悵然說“往昔如何繁盛,如今竟露出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光景來?!?/br> 楚則居回程,長貴在車?yán)锼藕颉?/br> 長貴說起死諫的事,十分后怕“兩位閣老竟在其中。要真死在那里,那可怎么收拾!” 楚則居氣得茶盞都砸了一個,厲聲說:“他們連皇帝都敢脅迫,真的是好大的膽子!”想想他們膽子什么時候小了呢? 長貴驚得一抖。 過了好久才試探著說“竟還污蔑起娘娘來。田中姿那個樣子,是會拍馬溜須的小人?陛下若是疑心病重些,豈不是要著了他們的道。” 楚則居未與置否,只道“這些人是留不得的?!笨尚R田竟然還為他們說話。到底還是個孩子。平了平心緒,說“皇后愛民是好事?!?/br> 他知道齊田的身世。收不收買人心的,放在世族之中別的人身上,未免惹他疑慮。可齊田卻不同,她對底層人民想要過上好日子的心情是能感同身受的。她希望這些人能過得好,有出路的那種心情,不會有半點(diǎn)雜質(zhì)。也并不是貪戀權(quán)勢的人。 這些人以自己污濁的心思,不能去理解她。但他想,自己卻是能夠理解的。他前半生,知道世界的污穢,后半生見識了人心的純正。哪怕這世界廣大,也只有自己能明白她。這些人當(dāng)然也不能理解,為什么她是會永遠(yuǎn)站在他這邊的人——大概也是唯一一個他能全心信賴的人。 自己既然是皇帝,可她想做個什么樣的人,卻還是要受人詬病,以齷齪的心思去揣測。這大概也只能歸于人心污穢。 一路無話。 到了宣室外,楚則居下車,走幾步,頓了頓步子,回身說“朕與皇后一體。你們要敬重皇后維護(hù)皇后?!睂τ谶@個世界來說,她到底是過于善良赤誠,不知人心險惡。又偏弟弟還小,舅舅不著調(diào)。太后叫她跪,她也就跪了,半點(diǎn)不知自保。 除了自己,連個維護(hù)她的人都沒有。就好像那時自己命懸一線,除了她,再沒有別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