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節(jié)
阿澤在旁,本來正不屑一顧地斜睨,見那匣子平淡無奇,卻令這些人色變,便只顧好奇打量。 白樘本欲自己打開,見阿澤如此,便向著他使了個眼色。 阿澤忙上前,便將那匣子打開。 匣子還未開之時,邱以明已經(jīng)倒退一步,臉色越發(fā)灰白,竟似如臨大敵。 阿澤正睜大雙眼看,卻驀地見里頭血赤鮮紅一團,血跡拖著,看著甚是新鮮。 阿澤腦中“嗡”地一聲,幾乎將那匣子摔了,忙不迭后退:“這是什么東西!” 若非今日在客棧里曾見過那個……這會兒望見此物,只怕阿澤也不會多想,然而才見識了那種,又撞見這阿物,一時心突突亂跳。 白樘漠然打量了片刻,便吩咐道:“去,將今日去客棧的驗官叫來?!?/br> 早有書吏去傳,頃刻間那驗官來到,行禮罷,白樘問道:“今日帶回來的尸首你仔細(xì)檢驗過了?” 驗官道:“回侍郎,正在查驗?!?/br> 白樘道:“除了心不見了,可還發(fā)現(xiàn)什么別的了不曾?” 驗官道:“尚未?!?/br> 白樘指了指那匣子:“你且去看一眼,這是何物?” 驗官聞言上前,一看之下,臉不由慢慢地紫漲起來,半晌,才帶汗道:“這個……似是人的肝臟?!?/br> 白樘道:“你可查過那杜穎的尸首,有沒有缺了此物?” 驗官生生地咽了口唾沫:“侍郎饒恕!是下官疏忽了!” 原來這驗官因發(fā)現(xiàn)杜穎的心不見了,自當(dāng)已經(jīng)無事,便未曾再細(xì)看里頭究竟,誰能想到竟有這樣一重? 白樘淡掃過去:“你帶著此物,立刻再去檢驗一遍?!闭f著,又對邱以明道:“邱公子請隨同去?!?/br> 邱以明已有些六神無主,只得隨了白樘前往那行驗所,進(jìn)了房中,只覺陰氣森森,入眼先看見一具尸首直挺挺地躺著,胸腹卻是血rou模糊地被剖開。 邱以明目光亂竄,看清楚那人的臉……卻又幾乎不敢認(rèn)那就是杜穎,慌的倒退。 此刻驗官到了跟前兒,掰開胸骨,往內(nèi)看了一眼,果然空空如也,忙把那肝從匣子里取出來,兩下比對,汗顏道:“回侍郎,的確是死者身上摘下的肝臟?!?/br> 只聽得“嘔”地一聲,是邱以明逃竄出去,俯身大吐。 白樘不為所動,只看著驗官道:“死者已無法開口說話,他的尸身,便是唯一的證供,你要如主審官一般仔細(xì)翻查細(xì)審,才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似你這樣粗枝大葉,非但不能有助于查明真相,反而適得其反!” 驗官低低躬身,不敢做聲。 白樘又道:“因嚴(yán)先生威名,刑部的行驗所向來為天下眾驗官仵作稱羨,然而似你們這等行事,只怕很快就要成為笑柄。且仔細(xì),我不想看見下次!” 白樘說罷之后,出了門,見邱以明扶著柱子,吐得死去活來。 白樘見他停了,才問道:“邱公子是如何收到杜穎之肝的?” 邱以明聽了這句,幾乎又忍不住,勉強道:“是門上……說是有個小孩兒捧著送來的,說是故人的東西。” 白樘道:“小孩兒?” 邱以明道:“是,我……因先前聽說杜兄出了事,忽地見了這個,才、才來了刑部,侍郎大人,杜兄的心,果然被……” 白樘道:“望帝春心托杜鵑。雖不知兇手是如何做到,但的確已經(jīng)無法挽回。接下來,便是’滄海月明珠有淚’了?!?/br> 邱以明聞聽,幾乎崩潰。 事到如今已經(jīng)死了四個人,一個弦斷頸,一個雪埋身,一個蝴蝶舞,一個歿春心,真的是各有死法,十分新奇,很快就要輪到他了。 兇手又特意把杜穎的肝兒也送來,這其中的惡意幾乎逼人窒息。 至于“珠有淚”,是個什么意思,卻讓人不敢細(xì)想,因各種可能皆有,細(xì)思極恐。 邱以明喘了片刻:“若……果然是因為郭毅之死而如此對待我們,這也……忒狠毒了些。聽說郭司空如今在刑部,他又如何竟能做出這些驚世駭俗的事來,侍郎難道……沒有法子了么?” 白樘道:“我原本是想讓你們?nèi)鐚嵳姓J(rèn),當(dāng)著郭司空的面兒向他請罪,然而誰知道你們竟不肯?!?/br> 邱以明叫道:“我其實是肯的,只是杜穎他、他說郭司空人已被刑部看押,他奈何不了我們了,所以我才聽了他的話了……我如今已經(jīng)知錯了?!?/br> 白樘見他著實是驚懼失態(tài),便道:“原先本還有一線生機,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殺了四個人了,你當(dāng)他如今還能收手么?” 邱以明道:“侍郎!求你讓我面見郭世伯,興許他可以原諒我呢?原本郭毅的死也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我什么也沒做……” 白樘看了他半晌,終于點頭。 且說刑部院落中,郭司空喝了藥,正靠著床邊閉目養(yǎng)神,忽地聽到門口有人怯怯叫了聲:“郭世伯。” 郭司空微微睜開雙眼,看清楚門邊兒的人,卻絲毫也不覺著詫異。 邱以明邁步進(jìn)來,定定地看著面前的老人,比先前的所見,他越發(fā)瘦了,幾乎形銷骨立,顴骨高聳,棱角突出,顯得陰冷而森嚴(yán),也越發(fā)叫人懼怕。 邱以明抖了片刻,驀地上前,竟跪在地上道:“郭世伯,我是來認(rèn)錯兒的,當(dāng)初……當(dāng)初郭毅的死的確是有蹊蹺,我不是不想說,只是他們、他們逼著我們,不許我們傳出去?!?/br> 郭司空半閉著雙眼,聞言才微微睜開:“是么?” 邱以明心中升起一線希望,竟抓住郭司空的手,道:“是,郭世伯,我知道錯了,可我是無辜的!您該也知道,我什么也沒做,當(dāng)時……當(dāng)時是徐曉勸郭毅下水,是英梓錦勒住他脖子,杜穎……踹他進(jìn)了漩渦,我、我可是真的什么也沒做!” 郭司空一直面無表情,聽到這里,才微微一笑道:“是,你什么也沒做,你……只是看著罷了?!?/br> 邱以明聽他聲音淡淡地,以為有所轉(zhuǎn)圜,忙點頭:“是……我真的只是看……”驀地住口,呆呆看著郭司空,仿佛覺著不對。 郭司空果然睜開眼,眼神亮且冷,卻帶笑道:“當(dāng)初毅兒跟你們結(jié)交的時候,我還曾勸過他,然而他那樣喜歡,當(dāng)你們都是兄弟般敬愛,全然不提防你們,可是你們呢?” 他的聲音甚至有些溫和,邱以明卻覺察到一絲絕望。 郭司空道:“你們從來都瞧他不起,就算他死在你們跟前兒,你們也是無動于衷的。倘若這次不是鬧出來,難道你會在跟前求我?你是不是仍跟杜穎他們一起談?wù)?,說’郭毅如今在水底怎么樣了’之類嘲笑戲謔言語?你們從來沒把他當(dāng)成兄弟看待,或者說……你們根本沒把他當(dāng)做一個人?!?/br> 郭司空停了停,又微笑道:“然而他在我心中,卻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他不值得為了你們幾個畜生枉送性命?!?/br> 郭司空說到這里,抬手在邱以明頭上撫摸了一把,道:“好好地下去陪他,他一個人在水里的確十分寂寞……見了他,記得對他好些?!?/br> 邱以明直直地看著郭司空,極至的恐懼之下,讓他失去理智,他猛地跳起來,發(fā)瘋似地抓住郭司空,厲聲叫道:“你這老鬼!你到底想怎么樣?我都認(rèn)錯了!你到底還想怎么樣!那不過是個意外罷了!我們也不想他死的!” 郭司空身子本就虛弱,被他一陣亂晃,幾乎暈了過去,幸而有人閃身入內(nèi),揪著邱以明的后頸,將他狠狠摜在地上。 動手的卻是阿澤,在阿澤身后,白樘站在門口,靜默無言。 阿澤扶住郭司空:“您沒事兒么?” 郭司空握著他的手臂,勉強站住,深吸了幾口,才定了神。 他看看門口的白樘,又看向地上的邱以明,忽然慢慢說道:“倘若你們……知道我作為一個父親,卻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的心情,而我……在失去毅兒之后,日日夜夜所承受的苦痛煎熬,就會明白,不管我如何對待你們,都不為過?!?/br> 白樘聽了這番話,不知為何,心底竟浮現(xiàn)前些日子,嚴(yán)大淼曾叮囑過有關(guān)清輝的幾句。 后,白樘再度推算此案之時,把客棧掌柜,小二,保鏢,蔣勛等的供詞重又看了一遍。 據(jù)蔣勛而言,那逃走的少年必然是他所熟識的,但以蔣勛的品性,只怕不會結(jié)交能犯下“聯(lián)尸案”的兇徒。 既然如此,兇手便不可能是逃走的少年。 可是據(jù)走廊中的保鏢說來,當(dāng)時客房內(nèi)只有杜穎跟后進(jìn)去的“少年”,他們又始終在廊下不曾離開,案發(fā)后又一擁而上將門堵住,自然不會有人跑出來。 且當(dāng)日他在那客房內(nèi)看了一遍,也發(fā)現(xiàn)了窗扇都是從里頭閂住的,如此,又哪里憑空跑出來另一個殺手? 白樘為此事殫精竭慮,尋思一夜。 次日,依舊又將幾份供詞翻來覆去看了半晌,忽然若有所思,凝眸出神片刻,便叫了書吏來,道:“去把謝推府叫來?!?/br> 此刻,云鬟正在公房內(nèi),對著一份從山西遞上來的案卷出神,正擰眉尋思之時,卻見書吏來請。 云鬟才忙放下手頭之事,隨之往外,且行且問道:“不知侍郎大人傳我何事?” 那書吏道:“詳細(xì)不知。只是侍郎近來為了那聯(lián)詩案費心費神,先前也一直在翻看相關(guān)證供,只怕叫推府過去,便是為了此事。” 云鬟聽聞,略覺忐忑。 書吏問道:“聽說上午那杜家公子身死之時,推府也在場?到底……真的是傳說里那樣可怖么?” 云鬟道:“我雖在場,只不過并未目睹?!?/br> 書吏嘆道:“這種事,沒看見反而是福氣。我倒是敬佩你們做推官的,恁般強悍過人,若我每日去見那些血rou橫飛的,只怕我要折壽幾十年呢?!?/br> 兩人說著,不覺到了白樘公事房。當(dāng)下請了云鬟入內(nèi),上前行禮畢。 白樘抬眸看她一眼,道:“我聽聞,上回蔣勛來部里,曾跟你見過?” 云鬟見他果然問起蔣勛,嗓子眼里發(fā)緊,斂著手垂頭道:“回侍郎,是見過。” 白樘道:“如何我聽說,他身邊兒似還跟著一個少年?” 云鬟的心愈發(fā)有些跳:“是……” 白樘盯著她道:“你可認(rèn)得此人是誰?” 評心而論,云鬟是絕不敢也絕不肯向著白樘說謊的,然而她早也知道蔣勛拼著頂罪嫌疑、寧肯入獄也不愿意招認(rèn)張可繁……若是她對白樘泄露了,后果將會如何? 更何況蔣勛尚且不知張可繁乃是張家小姐,若此事再捅了出來,可繁又將如何自處? 云鬟左右為難,卻也知道白樘目光如炬心明如水,只怕瞞不過。云鬟便道:“是,認(rèn)得?!?/br> 白樘挑眉道:“此是何人?” 云鬟道:“聽蔣勛稱呼她為’繁弟’,又聽世子說,乃是蔣勛軍中認(rèn)得之人?!?/br> 白樘見并不是一語道破那少年的身份,便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你……昨日在云來客棧之外,可曾見過此人?” ——既然那些保鏢跟客棧掌柜等都說少年“逃走”了,以云鬟在宮內(nèi)面圣時候之能,自然不會逃過她的雙眼。 云鬟一怔,繼而道:“實不瞞侍郎大人,昨日……因去崔侯府飲宴,略吃了一杯酒,便有些醉了,當(dāng)時連馬車停在何處都不知道……所以竟不曾看見……” 云鬟這句卻并未說謊,當(dāng)時里頭慘叫聲響起的時候,趙黼正扶著她轉(zhuǎn)身回馬車去,客棧里眾人都往外亂逃之時,她眼睛亂晃,依稀回頭看了眼,只看見許多人影竄動,朦朧恍惚。 白樘頓了頓,終于再又問道:“那么,你可看見有個店小二跑出門不曾?” 云鬟不解:“店小二?” 她因一再無法回答白樘的問話,心中自有些羞愧不安。遲疑了會兒,便微微蹙眉,竭力回想當(dāng)時的情形。 ——那會兒她被趙黼扶著回車,因聽身后亂哄哄地,卻無法看清,后來到車邊兒,趙黼因有些遲疑停頓,她便也勉強又回頭看了眼,依稀瞧清楚幾道影子,此刻對照那日在樓上店小二的打扮,并無相似。 后來,趙黼抱她上車,車內(nèi)她因回過神來,便拉開車簾往外看,從客棧門口一路順路看去……那道長街上,車行馬走,也有許多自客棧里跑出去的人…… 因當(dāng)時的神智清醒了幾分,記憶也自清楚了些,云鬟凝眸細(xì)看,喃喃道:“沒有店小二……也沒有……” 驀地回神,便忙低下頭去,道:“據(jù)……下官所見,并沒有見什么店小二出門?!?/br> 白樘聞聽,長長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