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他坐在她的床沿,看起來已拾掇好了行裝,卻沒喊她,似乎一直等她睜眼。見她醒了就探過身子來,摸了摸她的腦門,說:“睡好了?” 納蘭崢忙爬起來:“幾時了,你怎得也不叫我一聲?” “辰時了,剛坐下,你不醒我也預(yù)備捏你鼻子了。” 候在一旁的丫鬟叫白佩,聞言訝異看了那向一眼。主子分明都一動不動呆坐兩刻鐘了。 納蘭崢點點頭,被丫鬟服侍著穿衣,不必要的梳妝能免則免,怕耽擱行程。湛明珩見她好了,就牽她上了馬車,將白佩打發(fā)去了后邊一輛,好方便兩人說話。完了再招呼納蘭崢吃早食。 吃食從簡了,卻也都是城里最好的酒樓置辦的。還一連屯了接連兩日的點心茶點。 兩人對坐,湛明珩先吃完,與她交代了幾句魏國公府的事,說是昨日救得她后便往京城傳信了,叫她不必掛心那頭。完了忽然道:“你此前不是關(guān)心公儀珠那樁事?” 納蘭崢點點頭,心內(nèi)一緊:“怎得,可是查到什么了?” 他搖搖頭:“暫時沒有,是杜家那邊有進(jìn)展了。我將此案交托給顧照庭看著些,他倒是個厲害的,不知給皇祖父出了什么主意,磨得杜才寅松口了。不過他一個戶部郎中是沒道理管這事的,算是越權(quán)了,因而不計功勞,但我總會記著?!?/br> 納蘭崢聽罷有些奇怪:“你何時與顧郎中關(guān)系這般要好的了?”竟不直呼其名,好聲好氣喊人家的表字了。 他覷她一眼:“等他娶完媳婦,我會與他更好的。” 她一時噎住,岔開了話題問:“那案子如何了?” “基本落定了。杜才寅判了凌遲處死,杜家其余人等原本該要一道問斬,考慮到此樁栽贓陷害顯然是他與家族撕破了臉皮的,因而輕判了,該貶官的貶官,該流放的流放。實則杜老爺也非良善,但我有意留他一命作線索,待處理完貴州事宜也好再查公儀珠的案子。另你長姐有孕在身,則順利生產(chǎn)后再作打算,總歸性命是無虞了?!?/br> 納蘭崢點點頭:“多謝你?!?/br> 她這客套的,湛明珩不高興了,只是剛要訓(xùn)話,卻反倒笑起來:“這‘謝’字可不是說說就好的?!闭f罷覷一眼小幾上的蜜餞果脯,示意她來點行動。 幼稚。 納蘭崢嫌棄地剜他一眼,但仍是捻了塊蜜餞送到他嘴邊去。卻誰想湛明珩張嘴吃了不夠,竟還舌頭一伸舔卷了一下她的指尖。 登徒子! 這十指連心的,將她整個人都舔酥麻了。她險些要一下跳起來,卻聽他道:“哎呀,不小心的,你洗手沒?” 納蘭崢又氣又委屈,臉憋漲得通紅,半晌咬牙切齒道:“沒洗,毒死你!” 湛明珩就笑吟吟湊過來:“一口毒不死,再來幾口……乖……” 孤單單駕著車的湛允聽聞身后兩人動靜,吹著這仲秋時節(jié)的涼風(fēng),狠狠揮了一鞭子,一陣酸澀無言。 …… 接連一陣子未進(jìn)城,就寢都在馬車?yán)镱^,湛明珩睡在前邊一輛,白佩服侍著納蘭崢?biāo)诤筮呉惠v。親衛(wèi)們多在暗處,隨便找棵樹或是找塊石頭歇腳。 起頭幾日,素來錦衣玉食的皇太孫還派人到附近城鎮(zhèn)買了吃食回來用,卻是后來路子越走越野,折返太費時辰,只好千不愿萬不愿地過起了野日子。 但那干凈的溪流水,不擱杯盞里沉淀一整日夜,他是決計不會碰的,哪怕沉淀完了根本瞧不見臟物。那野雞野兔上不小心留了根毛或是被烤焦了一塊皮,他也是決計不再吃的,回頭就整只整只地賞給親衛(wèi)。那拿來給野物調(diào)味的香料也跟寶貝似的放在匣子里,保護(hù)得一塵不染。 納蘭崢為此時常罵他嬌慣。 湛允就找機(jī)會偷偷與她解釋:“您莫看主子如今這模樣,主子九歲那年貪玩跑出宮去,在山里頭迷路了整整三日呢,也不知如何過活的。主子不是吃不得苦,是看不得您吃苦,怕您吃了不干凈的壞了身子?!?/br> 納蘭崢托著腮,瞧著溪邊氣得跳腳,一臉嫌棄地拿劍一刀刀對付著雞毛的湛明珩,彎了嘴角淡淡地說:“我都知道?!?/br> 他有心事,因而故意與她說笑,故意與她倒苦水,故意表現(xiàn)得輕松自在。 他分明大可坐享其成,卻偏要與護(hù)衛(wèi)們學(xué)拔雞毛去魚鱗這等粗活,是怕哪天當(dāng)真無所依仗,好能護(hù)得了她。 她什么都知道。 就像湛明珩也曉得,哪怕親衛(wèi)們將吃食做得再干凈,哪怕她從來都是笑瞇瞇地,不皺一下眉頭,她其實還是用不慣那些野物。 如是這般折騰著入了湖廣境內(nèi),漸近了暮秋九月。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也愈發(fā)地涼了。白日里尚且有些暖意,入夜后,那馬車著實不是好睡的地,便是薰籠也難抵御這一帶的寒氣。 湛明珩那身板跟火爐似的,自然沒覺得有什么,但納蘭崢本就體虛,又是地道的北方人,實在不習(xí)慣這邊濕冷的氣候,夜里總要被凍醒好幾回,卻不許白佩告訴湛明珩。 只是湛明珩哪里會不知道,為此好幾次都想繞遠(yuǎn)路進(jìn)城,都被她給攔下了。 倘使沒有她耽擱,他這會早該到貴陽府了,她實在不想拖累了行程。每慢一日,朝里參他的本子便可能多上一沓。 卻是不想這一帶的天說變就變,深秋的夜竟也能下起雷雨來。這日夜里,納蘭崢方才和衣歇下,醞釀了些許朦朧睡意,便渾身一震,被個驚雷給打醒了。 侍候在旁的白佩也嚇了一跳,剛想安撫她幾句,就見有人掀簾,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出去。 是湛明珩從前頭那輛馬車?yán)镞^來了,瞧見納蘭崢臉色發(fā)白地杵在那里,就在塌子邊坐了道:“是下雨了,恐怕一時半會還歇不了。怎得,你怕打雷?” 納蘭崢也不是小孩了,自然不怕一般的雷??涩F(xiàn)下身在山林,外邊本就一片黑黢黢的,風(fēng)吹草動都投了影在車簾上,叫人瞧得瘆得慌,再碰上驚雷,總歸有些心悸。 但她仍是很鎮(zhèn)定地說:“只是剛好醒了罷了,我怎會怕那等東西。我行得正坐得端的,這雷公難不成還能劈……” 轟隆一聲響,打斷了這番豪言壯語。納蘭崢驚叫著跳起來躥進(jìn)了湛明珩懷里。 湛明珩也是一愣,摟過她摸了摸才反應(yīng)過來,笑得胸腔都在發(fā)顫。一面拍撫著她的背,一面望了望簾子外的天色,道了一句:“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發(fā)生,乃發(fā)生?!?/br> 納蘭崢回過神來,頓時有些窘迫,卻是那風(fēng)疾雨猛的,沒聽清他嘴里念叨的話,就抬起頭問他:“你說什么?” “我說……好大的雷,嚇得我心肝直顫。”說罷繼續(xù)往她身上抹油似的摸。 納蘭崢瞧著自個兒身上那只“咸豬手”,剛想一巴掌給他拍了,卻是抬手一瞬便亮起了一道兇猛的閃電。 她被刺得閉了閉眼,最終沒有動,嘆出口氣。 人與人之間不就是這般相互“利用”的嗎? 雨卻是愈發(fā)地疾了,被風(fēng)卷著打在車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湛明珩斂了色正經(jīng)起來,低頭看看懷里的人:“這林子待不得了,我已叫湛允去尋歇腳的地方,一會兒你與我睡到別處去?!?/br> “我挺精神的,不睡也成?!?/br> “你不困我困?!彼U她一眼,“何況路太泥濘了,車馬行不大動,連夜也出不了這林子?!?/br> 納蘭崢還想再說什么,卻是又一個雷打在頭頂,足像要將這馬車震碎了似的,只得老實不動了。 過一會兒湛允就冒雨回來了,回報道:“主子,這附近尋不到客棧,倒是前邊不遠(yuǎn)有戶人家,您可要與納蘭小姐一道去借一宿?” 湛明珩先問:“什么人家,可是安全可靠的?” “夫妻兩口,普通獵戶[快穿]呆夫成龍。屬下說想借個地兒躲躲雨,那老大爺見了屬下手中的劍,或道屬下是賊人,便推拒了,給銀錢也不收留。應(yīng)是良民不假。您倘使去了,屬下會帶人在周邊布置?!?/br> 他點點頭,牽了納蘭崢道:“帶路?!?/br> 那山里的人家也是小門小戶,必然容不得太多人,白佩就沒跟去,湛允指完了路忙也閃身了,怕被認(rèn)出是前頭來的“賊人”。臨走前囑咐湛明珩:“主子,屬下瞧著那老大爺脾氣不大好,可您既是借宿去的,千萬忍著些。這方圓十里怕就只這一戶暖和人家,錯過就沒有了?!闭f罷將傘交給了他。 湛明珩嫌他啰嗦,揮揮手示意他走,一手摟了納蘭崢,一手打了傘上前去,扣響了那木制的門扉。 老大爺顯然方才被湛允煩過一回,開了門就罵罵咧咧道:“碰噠鬼咧,果悠是哪里來果毛賊啰?”一股十分濃重的地方口音。 兩人登時一懵。 虧得納蘭崢猜測出了大致意思,當(dāng)先反應(yīng)過來,委屈答:“老伯,咱們是從外省來的,雨天趕路碰上了一伙拿劍的賊人,馬車都被搶去了,見您這屋里頭點著燈,這才來問問,您可能行個方便,收留我二人一晚?” 那老伯白了兩人一人一眼,順手就闔上了門,道一句:“冒滴兒悶!” 納蘭崢與湛明珩尷尬地對視一眼。 他意圖表達(dá)的或許是……門都沒有? 正傻愣著,忽聽那闔緊的門里頭傳來一陣婦人的罵聲,隨即眼前的門又開了,一名荊釵布裙的婦人迎了出來,向兩人招呼道:“外頭雨冷,年輕人快些進(jìn)來吧,家里老頭脾氣大,我已說過了他?!?/br> 仿佛聽見了鄉(xiāng)音的納蘭崢幾欲感動落淚,扯扯湛明珩的衣袖示意他別發(fā)傻了。 從未被人這般罵過的皇太孫還沉浸在方才那一頓劈頭蓋臉里,“哦”了一聲,牽著她進(jìn)到了屋里。 那婦人見狀頓了一下問:“二位可是要借宿的?” 湛明珩這下回魂了,頷首道:“是這樣沒錯,叨擾了,大娘?!闭f罷拿出一個錢袋子來。 那婦人笑著擺擺手:“銀錢就不必了,不過二位這是……?” 納蘭崢與湛明珩對視一番,從彼此眼底肯定出了一個意思,對方想必是在詢問二人關(guān)系,以此決定分他們一張床或兩張床。 “夫妻?!?/br> “兄妹?!?/br> 兩人同時肯定道,完了各自剜對方一個眼刀子。卻不想一旁的大爺拎著耙子就來了:“窩交你撒滴個謊!” 納蘭崢驚叫一聲,湛明珩一把護(hù)住她。 兩人這回終于有了些默契,異口同聲道:“表兄妹!” 那婦人聞言明白過來,忙將老頭子勸下了:“人家是表兄妹夫妻,哪里撒得什么謊了!”說罷轉(zhuǎn)頭看兩人,笑道,“里頭有一張床鋪,我這就給你們拾掇去。” ☆、第61章 共枕眠 這屋子的確十分簡陋,籠統(tǒng)也只三間房,恐怕本就多不出床鋪來。那婦人點了支新燭進(jìn)到里間,匆匆拾掇一番。老大爺則罵罵咧咧抱了床被褥來。 納蘭崢苦著臉,瞧著狹窄到只兩個湛明珩肩寬的床榻,小心翼翼地詢問是否有多余的被褥,卻被一耙子嚇回去了。 那婦人忙替老頭子致歉,又說:“這被褥閑置久了,怕是有股味,年輕人倘使睡不慣,便和衣將就一晚?!边@是瞧出他們衣著打扮不普通,怕他們嫌棄了。 湛明珩忙擺手示意不礙:“大娘,我瞧您這被褥挺干凈的。”說罷拿手肘推推納蘭崢,“洄洄,你說是吧?”言下之意,用不著和衣。 納蘭崢從后邊狠狠擰了一把他的腰,卻不好在這熱心婦人面前表露,免得她誤會,只笑道:“勞煩大娘替我二人忙碌打理,這樣就很好了?!背艘c湛明珩鉆一個被窩,的確很好了。 婦人點點頭,笑得和藹,又拿來兩面手巾,叫二人擦擦身上水漬,隨即闔上門出去了。 此間矮房很小,平日看來是不住人的,角落堆了一摞的雜物,也無旁的擺設(shè),僅僅幾面大木柜。門一關(guān)緊,四面塵芥之氣便濃重起來,似乎還混雜了些熏rou與臘rou的味道。兩人為此都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不是他們不識好歹嫌棄人家,只是的確沒過過這等日子,起頭難免受不得。 婦人留下的手巾干凈歸干凈,總是有些陳舊泛黃的了??煞讲棚L(fēng)疾雨猛的,將兩人都打濕不少,不擦干感了風(fēng)寒才更麻煩。納蘭崢猶豫一下,揀起來就要用,卻被湛明珩一手按住了。 但見他作了個噓聲的手勢,隨即悄然步至窗邊,從縫里接過了外邊人遞來的兩面錦帕,再闔緊了窗子,將其中一面遞給她。 納蘭崢見狀便明白了。兩人為借宿賣了慘,因而不可光明正大拿行李物件來,可將錦帕揣袖子里偷摸著兜來卻不成問題。這等貼身使的東西,湛明珩不能含糊了她。 至于被褥就甭思量了,外頭雨下得這般大,拿來也怕濕透了。 湛明珩指指床榻,示意她去那上邊拾掇,隨即十分君子地背過身去,開始解衣擦身。 納蘭崢就爬上了塌子,也抽解了衣帶。冷雨濕衣,貼在身上著實不好受,凍得她一直發(fā)顫,哪里還顧忌得了旁的。何況湛明珩的無賴勁多是嘴上功夫,真落到實處還是有分寸的,她也不真將他當(dāng)賊人防備。 屋里頭只剩了兩人窸窸窣窣的動作聲。納蘭崢將濕衣裳去得只剩件了兜肚,揀了手邊的錦帕,一面擦拭一面瞅正前一方案幾上的燭臺。 她是這會才注意到,燭臺上插的竟是一支簇新的喜燭。方才就見那婦人翻箱倒柜許久,如今想來,大抵是壓箱底當(dāng)寶貝的物件了。畢竟是新婚才要點這等喜慶的紅燭的。 外邊雷聲隆隆,眼前的燭火卻燃得旺,火苗時不時躥動一下,投了影在白壁,晃晃悠悠的,瞧得納蘭崢心內(nèi)一陣恍惚,好像這就是她的洞房花燭夜一樣。 只是心內(nèi)方才泛起些許柔軟情意,余光卻瞥見了腳邊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在那里,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瞅著她的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