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碗酒下肚，伍薇就和船員們打成一片。比猜拳，這些混跡江湖的漢子，竟然還不如她，歪脖連輸了好幾把，沙坤輕踢了他一腳，笑罵：“不中用的東西。我來！”

    伍薇挑眉一笑，“煞老大親自上陣，輸了可不能只罰酒。”

    沙坤笑得曖昧，“連人帶錢都是你的?！?/br>
    船員們起勁地起哄。

    只一把伍薇就贏了，她帶著勝利的笑容伸出手，沙坤也不含糊，果真把一千兩現(xiàn)銀交給她。

    提著銀子下船時，伍薇想，沙坤是條言而有信的漢子，如果趙財不是那么慫包，稅錢該是能要到的。

    趙財當(dāng)然不這么想。他在外頭受了氣回家只會拿老婆出氣，這天的動靜太大，把已經(jīng)入睡的姚晟都驚醒了。

    他披衣走到院中，貼門細(xì)聽，門那邊依稀傳來男人的罵聲和女人的哭聲，還有砰嗵的悶響。他心中驟然一緊，想要繞到前門去問個究竟，打罵聲卻停了，開門關(guān)門聲之后，復(fù)歸寂靜。他嘆了口氣，欲要回房，那邊忽然傳來幽幽塤聲。

    月光如風(fēng)，將她的曲送入他的耳。低沉抑郁，嗚咽泣語，訴不盡傷懷。

    一樣的月光照在兩個院落，一邊傷，一邊憂。

    伍薇拿到銀子，盤算著把錢交給寄虹，一則答應(yīng)過要把討來的債作當(dāng)銀，二則也想幫幫嚴(yán)冰“背后”的女人。本想叫他把錢送去，嚴(yán)冰說：“你親自給他不是更好？”

    “這就開始為她拉人脈了？”玩笑歸玩笑，她還是跟著嚴(yán)冰去了。

    到了呂家窯廠，兩人均是一愣。沙坤怎么在這？

    他叉腰站在寄虹面前，從嚴(yán)冰的角度，她被沙坤擋著看不到表情，只聽到沙坤飛快地同她說著什么，似乎在激烈爭執(zhí)。

    想起與他的過節(jié)，嚴(yán)冰心中一沉。他定是擔(dān)心罪行敗露，前來威脅寄虹。

    廟山上的事，他不想再看見第二回了。

    快步走到沙坤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我說過，有事沖我來。”

    ☆、良師點迷津

    沙坤十分警覺，肩膀堪堪被觸到，立刻本能地回肘一擊，精準(zhǔn)地?fù)糁猩砗笕说睦吖恰?/br>
    旁邊有只大木盆，滿滿盛著剛配好的釉料，嚴(yán)冰的尾音拐了幾道凄慘的彎，好巧不巧栽進(jìn)了盆里。

    沙坤回頭，對著裹在稀泥里的人看了半晌才認(rèn)出來，撲哧樂了，“得虧我下手不重，不然就你這身板，一招就廢了。”

    在工人的哄笑中，嚴(yán)冰頂著一頭釉水淋漓，艱難地支起身，看到寄虹忙忙跑來，滿臉憂急關(guān)切。

    嚴(yán)冰心中春風(fēng)送暖，安慰她說：“我沒——”

    “我剛配好的釉料啊！”

    嚴(yán)冰頓覺冬寒凜冽。

    伍薇那邊已和沙坤聊上，原來他是來進(jìn)貨的。呂家如今改做青瓷，是海路北運(yùn)的常貨。

    寄虹不禁感慨，命運(yùn)玄妙，永遠(yuǎn)猜不到它何時予以懲罰，何時予以回報。沙坤傾囊相助，預(yù)訂整整一船瓷器，這是呂家從建窯起接到的最大一筆訂單。

    伍薇覺得沙坤外表粗魯，實則有情有義知恩圖報。

    她把一千兩銀子的包袱塞給寄虹，“當(dāng)票不出了，這就當(dāng)我的股本，以后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啦！”

    說者無意，沙坤聽得有心，痞痞地笑。

    寄虹與伍薇十分投契，熱火朝天聊了半晌，一扭頭才發(fā)現(xiàn)嚴(yán)冰仍舊半躺在配釉盆里?！澳阍趺催€不出來？”

    嚴(yán)冰臉上掛著半斤寒霜，朝她伸出手。她這才明白他是爬不出來，大笑著拉他起身。

    他不客氣地指使，“我要洗澡，給我準(zhǔn)備熱水?！?/br>
    寄虹撇嘴，到哪都改不了的少爺脾氣。將他帶到房中，“等著，我去燒水?！?/br>
    嚴(yán)冰一副傲嬌臉，“別人用過的桶我不用?！?/br>
    寄虹瞪他一眼，關(guān)上了門。很快她就找人搬來個大木桶，添上熱水，把一套干凈的半舊衣服放在屋中。

    泡在熱水里的嚴(yán)冰有點心猿意馬，這是寄虹的閨房，他躺過她的床，在她屋中洗過澡，這么一想，頗有些說不得的意味。

    “好了嗎？”寄虹敲門。

    “進(jìn)來！”

    寄虹端著姜湯進(jìn)屋，卻不見人影，臟衣服丟在一旁，干凈的那套抖開來但也丟在一旁。

    嚴(yán)冰嫌棄的聲音從床帳中傳出，“哪個臭男人穿過的衣服？我不穿！”

    寄虹望向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床帳，想象嚴(yán)冰像個被扒了殼的蝦仁似的縮在帳子里，就憋不住想笑，“難道你是香女人？”

    “讓小夏回去拿。”

    寄虹挺同情小夏。嚴(yán)冰像是仆役成群高門大戶的貴公子，而不是只有一個書童服侍的小吏。她走到床邊，“先喝了姜湯?！?/br>
    “閉眼?！甭曇粲蟹N莫名的羞澀。

    窯廠里都是袒胸露背的男人，她一個女子臉皮不厚怎么混得下去。對于坦誠相見這件事她是不在意的，但是看起來嚴(yán)冰相當(dāng)在意，她便拉過一只椅子擺在床邊，把碗放在上頭，“好啦?！?/br>
    嚴(yán)冰謹(jǐn)慎地掀開一條極細(xì)的縫，看到她背轉(zhuǎn)身子，才探手拿過姜湯，縮回帳中?！澳莻€洗澡桶是什么木頭，有股子怪味?！?/br>
    寄虹得意地敲敲木桶，“淘土的桶，絕對沒有‘人’用過。”

    嚴(yán)冰頓時嗆到，差點把姜湯噴到床上，一邊咳嗽一邊把碗放在椅子上。

    寄虹回身取碗，卻見帳中探出的半邊肩膀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從右肩斜向下貫穿前胸，愈合已久，而皮rou依然凸凹糾結(jié)。

    她的笑容消失了，“你的傷……怎么回事？”

    他倏地縮回帳中。沉默片刻，低聲說：“出去?！?/br>
    聲音波瀾不驚，但就是這種貌似不含喜怒哀樂的語調(diào)，讓她分明感覺，那一瞬間，他又變回最初相識時那個疏離而漠然的嚴(yán)冰。

    她凝視著床帳后那個看不見的身影，怎么看都看不透。默立片刻，她走到門邊，手扶在門框上，仰望朗朗碧空，昨夜一場急雨過后更顯澄澈。

    “我也受過傷，很痛，但，總有一天會痊愈?！?/br>
    嚴(yán)冰獨自坐了很久，慢慢抬起手，猶猶豫豫移向傷疤，短短的距離停頓數(shù)次，最終按在曾如火熾焰烤之處，然而，并沒有他想象中的痛楚。

    不知從何時起，已經(jīng)不痛了。

    那天以后，嚴(yán)冰好些天沒有露面，寄虹索性在衙門口堵上他，說請他前去指導(dǎo)。

    嚴(yán)冰沒好氣地說：“你離開我就不會走路了？”

    “你不是說過要幫我？”

    這是萬試萬靈的一招。嚴(yán)冰進(jìn)廠前一臉不情愿，一進(jìn)窯廠便自動切換成嚴(yán)肅臉。寄虹挑出幾件新制的青瓷請他評點，他看得非常認(rèn)真，不像上次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挑刺，這次寥寥數(shù)件瓷器他竟翻來覆去觀察了半個多時辰。

    想是毛病多多，她越發(fā)忐忑了。然而他第一句話卻是：“比我預(yù)料中好，如果你想小富即安這樣的水平便夠了?！?/br>
    寄虹瞠目結(jié)舌，這似乎是她頭一次聽到嚴(yán)冰夸獎人。當(dāng)然她拎得清自己的斤兩，“直接‘但是’吧?！?/br>
    嚴(yán)冰勾了勾唇角，“我問你，青瓷的本質(zhì)在于何處？”

    “我爹說過，青瓷重在釉色要純?！?/br>
    “如何做出純色？”

    “釉料、火候、胎質(zhì)。”

    嚴(yán)冰贊許地點頭，“還有一點，瓷胎的厚薄對釉色也有重大影響。同樣釉料胎質(zhì)的情況下，胎厚則易顯得瑩潤，胎薄則易顯出輕靈。便如同樣是青空，雨洗與日盛各有韻致?！?/br>
    寄虹撫著瓷瓶，若有所悟。

    “技藝我可以教你，匠人我也可以幫你尋，但你若想走得遠(yuǎn)，便需要走出一條真正與眾不同的路來。這條路得你自己選?！八鹕恚种篙p扣瓶身，“你是要走旁門左道，還是要獨辟蹊徑，該好好想一想?！?/br>
    瓷瓶發(fā)出的清響宛如警鐘，她羞慚得抬不起頭來。嚴(yán)冰對瓷枕那件事從未置評，但這句旁敲側(cè)擊的話比別人當(dāng)面貶諷更叫她難堪，卻也更叫她反思。

    風(fēng)撥弄衣擺，而他身影巋然如松。那一刻，曾搖擺于左道虛幻繁榮的寄虹忽然堅定了，她想做出無愧于心的佳品，為自己，為霍家，也為了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拿到他的面前。

    這日之后，嚴(yán)冰來窯廠的次數(shù)漸漸增多，有時指點幾句，有時沉默觀望。每到這時，寄虹總有種感覺，似乎透過通紅的窯膛，他在看著另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世界。

    有一次問他在看什么，他說：“看著安寧?！?/br>
    她詫異地望望喧囂的四周，“亂哄哄的窯廠，哪里安寧？”

    “正是紛擾，方顯安寧?！?/br>
    他笑容渺遠(yuǎn)，暮色中一襲青衫立于煙火人間與縹緲世外的中間，進(jìn)退無路。

    嚴(yán)冰的指點切中要害，加上霍家原本的基礎(chǔ)，每一窯都煥出新機(jī)。商戶也不再與她們做對，呂家的青瓷緩慢而扎實地鋪開局面，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有家兩個女子經(jīng)營的窯廠所產(chǎn)青瓷不俗。

    期間呂坷找過幾次茬，從未倚仗過呂氏家族的玲瓏此刻倒可以挺直腰板攆人。最后呂坷把族長呂太爺請了出來。呂太爺喜歡清靜，近年不大管事，前頭出的幾樁事他未有耳聞。那天呂太爺一到窯廠，玲瓏看他樂呵呵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來問罪的，不待呂坷借題發(fā)揮，揉肩捶背甜言蜜語把太爺爺哄得眉開眼笑。

    玲瓏又拿出幾張樣圖，“太爺爺，我特意請來全青坪雕塑功夫最好的‘左半刀’，正跟他學(xué)做佛像，想著親手塑一尊長壽佛為您祁福呢?！?/br>
    呂太爺樂陶陶地挑出一副笑口彌勒佛，祖孫其樂融融，呂坷干瞪眼插不上嘴，這趟算是白來了。

    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玲瓏每天一有時間便學(xué)泥塑，且專坐在大東附近。她倒是從沒開口求他指點，但大東眼看著好幾日過去，她手底下的那攤泥從饅頭變成墳頭，千變?nèi)f化唯獨不像個人，實在忍不住了，說：“你這里應(yīng)該收攏些，這里飽滿些。”又指點幾處，玲瓏不住點頭，但總也做不好。

    他便用左手握住她簡單抹了幾下，原本不成形的泥堆立刻顯出圓鼓的肚皮。

    玲瓏十分高興，“然后呢？”

    大東對照圖樣思索片刻，握住她的雙手精細(xì)地修改，慢攏輕按，沉浸在塑像之中，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已經(jīng)用上右手。

    玲瓏的目光卻轉(zhuǎn)到他的手上。揉入瓷泥中時，十指像生出靈魂，逍遙得意，仿佛小小的泥堆便是他稱霸的天地。

    她完全卸去自己的力道，任他帶她馳騁往來，指尖緊貼微顯粗糲的指腹，又被柔軟的瓷泥包裹為一體。通過她的手背傳下去的力量，恰當(dāng)而明確，那是一種融合了自控、自信、自我覺醒的力量，獨屬于背后這個男人，魅力十足。

    大東運(yùn)指如飛，不多時佛像便初具輪廓。他停下手，端詳一下，略微修改幾處，說：“這樣——”突然住口。

    剛才過于忘我，此時才發(fā)現(xiàn)兩人的姿勢分外曖昧。他站在她背后，雙臂半環(huán)著她，大掌包住她的小手，像一個擁抱。

    大東騰地紅了臉，趕忙松開，退后，訥訥無言。

    玲瓏倒不忌諱，走近按住他的臂膀，她矮他許多，故而雙手只停在上臂的位置，這樣讓兩人看起來像是兄弟至交。她說：“大東，我小時候跟爹學(xué)做瓷，右手還沒有左手靈活，自卑過很久，我爹跟我說過一句話，我把它送給你。他說：哪只手都連著心，左右沒差?！?/br>
    她用力緊了緊手臂，離開了。

    大東看著自己沾滿瓷泥的雙手，白里發(fā)灰的瓷泥賞心悅目，那種久違的快感冉冉欲出。

    而她留在他臂膀的瓷泥，如灼熱的炭火，重燃荒原。

    那天晚上，大東做完白日的事，在木棚里獨自待到很晚。他對著桌上的刻刀看了很久很久，終于慢慢抬起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