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您的意思是?” “把瑞穗的訓(xùn)練交給薰子,我想讓你回到bmi研究中來。” “回……可是,我現(xiàn)在的工作也和bmi有關(guān)啊……通過磁力刺激誘發(fā)肌rou運動,就是bmi的一環(huán)?!?/br> “星野君,”和昌把右手搭在下屬的肩膀上,“bmi是什么的簡稱?brain –maeinterface。是和大腦相關(guān)的技術(shù)。這項技術(shù)在大腦沒有發(fā)揮功能的人身上是有局限的。你不這么覺得嗎?” 星野下巴一伸,帶著點挑戰(zhàn)似的看著和昌。 “您這么說小穗可不太好?!?/br> “我是在談?wù)撌聦??!?/br> 星野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輕咳一聲,才道:“我可以反駁您嗎?” “說說看?!?/br> “為什么小穗的身體在成長?為什么能夠調(diào)節(jié)體溫?為什么不用攝入任何藥劑?如果大腦沒有運作,這些現(xiàn)象都無法得到解釋。據(jù)夫人說,現(xiàn)在醫(yī)院里的人也私底下認為,小穗的大腦的一部分是在發(fā)揮作用的?!?/br> 和昌抓抓頭,又指著星野的臉。 “那又怎么樣?就算大腦的一部分在發(fā)揮作用,也改變不了她沒有意識的事實啊?!?/br> “她的意識永遠在黑箱之中?!?/br> “喂喂,這可不像一名腦專家所說的話啊?!?/br> “因為是專家,才得謙虛?!毙且氨蛔约旱囊袅繃樍艘惶?,畏縮起來,“對不起。身為員工,卻不知天高地厚,實在失禮?!?/br> 和昌發(fā)出一聲嘆息,搖搖頭。 “我很感謝你。這件事,原本是我命令你去做的。多虧了你,瑞穗的身體才能一天天好起來,薰子她們才能體會到護理的快樂。現(xiàn)在讓你停止,是我太隨意了。但凡事都有時機?!?/br> “您是說,現(xiàn)在就是停下來的時機?” “總不能讓你一直跟這件事啊?!?/br> “我從這份工作中感到了存在的價值?!?/br> “cao縱沒有意識的孩子的面部神經(jīng),改變面部表情?換作是別人,只會覺得怪誕吧?” “我覺得,別人想說,就讓他們說好了?!毙且罢f完,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直視和昌,“當(dāng)然,我會服從社長的指示。但我很擔(dān)心夫人。她從中獲得了許多樂趣。” 星野聽上去很自信,薰子是絕不會放棄自己的。 “我也會去和她談的。但不是馬上?!?/br> “明白了。” “扯住你說話,不好意思?!?/br> “沒什么?!毙且皳u著頭,移開了視線。和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薰子正越過瑞穗房間的窗戶望著這邊?!案孓o了?!毙且耙坏皖^,轉(zhuǎn)身離去。走出大門之后,又遙遙向這邊鞠了一躬。 和昌也回身往玄關(guān)走去。再看瑞穗房間的窗戶,薰子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他回想起前些天董事會上發(fā)生的事。在會議上,和昌受到了幾名董事的質(zhì)詢,是關(guān)于星野的。 董事們表示,當(dāng)前本公司的重點是bmi研究,星野身為研究的核心人物,卻被分配了與業(yè)務(wù)無關(guān)的工作,這很不合理;而且這項工作極其特殊,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從中受益,有跡象表明,此種安排的背景與私人事務(wù)有關(guān),可能會引發(fā)外界對公司私人化的誤解,若這種情況持續(xù)下去,將無法獲得股東的贊同,必須盡早探索改善對策。 雖然沒有點名,但這明顯是針對和昌的。 對此,和昌明確表示“不曾命令員工從事過無意義的研究”。他解釋說,現(xiàn)在看來或許泛用性較低的技術(shù),將來一定能為bmi所用,所以請以長遠目光看待問題。 雖說是創(chuàng)始人的直系,但他并不能搞一言堂。對和昌的反駁不滿的也大有人在。于是,董事們姑且決定再等等看。當(dāng)然,和昌本身最清楚,很多人舉棋不定,并不等于是支持自己。 但和昌告訴星野到了收手的時候,并不是屈從于董事們的壓力。 董事們的聲音也傳到了多津朗耳中。前兩天,多津朗說有事要談,把和昌叫去,開頭第一句話就是“你還要繼續(xù)下去嗎”。和昌問繼續(xù)什么,父親嚴肅地說是“那個電力把戲”。 “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多次,讓你趕緊停下來嗎?你打算怎么樣?” 多津朗有一年多沒見瑞穗了。他說,自從看見通過磁力刺激讓孫女的手腳運動之后,就不想再見薰子。對于“電力把戲”,他雖然表面上向薰子道了歉,心里卻極度不痛快。多津朗說,薰子的行為,是“為了讓自己安心,拿女兒的身體當(dāng)玩具”。 “護理的是薰子。我沒法抱怨什么?!?/br> “出錢不是你嗎?說到底,讓她活那么長時間,究竟打算干什么?早點放棄不是更好嗎?” “您想說什么?” “我是說,”多津朗歪著嘴,“這段時間一直都是這個樣,對不對?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沒辦法恢復(fù)意識了吧。所以,為了小穗,還是讓她早點解脫吧。我是早就想開了。那孩子,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了?!?/br> “您不能隨隨便便地就把她殺掉啊?!?/br> “那你說,她還算是活著嗎?你真這么覺得嗎?你說啊?” 和昌無法立刻回答父親的質(zhì)問。這個事實讓他自己也深受打擊。 “你和星野先生聊了些什么?” 薰子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和昌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品著加了冰塊的威士忌,剛過晚上十點,一家人吃過晚飯,千鶴子給生人洗澡,薰子給瑞穗喂飯。生人和千鶴子直接上了二樓。 自從在家里護理瑞穗以來,和昌每個月都會過來兩三次。以前即便天色已晚,他也會回自己的公寓去,不過最近也開始在這里過夜了。因為每天早上生人去幼兒園之前都會問上一句:“爸爸呢?” “讓瑞穗一個人在房間里沒關(guān)系嗎?” “就一小會兒,放心吧。不然,mama不在的時候,我也總要上廁所的啊?!?/br> “也是?!?/br> “哎,聊了些什么?”薰子又問了一遍。 和昌慢慢地拿起杯子。 “今后的事。我覺得,他也該回到本職工作中去了??偛荒茏屗恢边@樣?!?/br> “哦?!鞭棺釉趯γ娴纳嘲l(fā)上坐下來,“可是,瑞穗還需要他幫忙呢?!?/br> “是嗎?不過,你cao作不是已經(jīng)很熟練了嘛。星野君也說,可以不用擔(dān)心了。” “如果只需要重復(fù)同樣動作的話??墒?,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百分之百地引出瑞穗的力量。而且,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面部表情這一步?!?/br> “那真驚到我了。”和昌含了一口酒,放下杯子,“但是,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你什么意思?” “活動手腳是有意義的。因為肌rou的運動會促進新陳代謝。” “肌rou被稱為第二肝臟。普通人如果肝臟功能衰弱了,也可以去鍛煉肌rou。其實瑞穗的血液循環(huán)很順暢,血壓也很穩(wěn)定。還有發(fā)汗、通便、皮膚的回復(fù)能力——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這我知道。可是,改變表情有意義嗎?雖說是想活動表情肌,但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的。的確,你剛才說偶爾讓瑞穗露出笑臉,看上去很可愛,但那是我們的想法,對瑞穗自己有什么益處呢?” 薰子的太陽xue突突跳著,嘴角卻依然彎出一絲微笑。 “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現(xiàn)在做到了。不會沒有益處的吧?如果不鍛煉,表情肌就會逐漸退化。激發(fā)孩子的潛力是父母的義務(wù)。你不這么覺得嗎?” 可她本人沒有意識啊——和昌把這句話咽了回去。一說出來,討論又會變成死循環(huán)。 “我覺得挺對不住你的,”因為和昌沒吭聲,薰子便繼續(xù)說下去,“為了瑞穗,花了你那么多錢。應(yīng)該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所以,和護理相關(guān)的事情,我不會勞你大駕。以后我也打算繼續(xù)這樣下去。所以呢,希望你能再給我一段時間,讓我做我想做的事情?!?/br> “這不關(guān)錢的事……”和昌叩著桌子,過了一會兒,輕輕點頭道,“我會再想想的?!?/br> “我祈禱你能給我一個好消息?!鞭棺訝N爛地笑著,站起來,“好了,晚安。別喝多了哦。” “嗯,晚安。” 和昌目送妻子走出房間,然后往杯子里加了幾塊冰,又倒?jié)M了威士忌。擰上瓶蓋的時候,他想起了兩年多以前的那個晚上。當(dāng)時他也是這樣喝著威士忌。唯一的區(qū)別是,現(xiàn)在他喝的是波摩(bowmore),兩年前則是布納哈本(bunnahabhain)。 那是瑞穗溺水的那個晚上,是他和薰子兩個人討論該何去何從的那個晚上,是他們曾經(jīng)同意捐獻器官的那個晚上。 要是沒有臨時收回那個決定,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當(dāng)然,瑞穗不會在這世上。和昌與薰子應(yīng)該會按照約定離婚吧。生人會跟著薰子。那么和昌呢?一邊支出撫養(yǎng)費,一邊獨自住在這座大房子里嗎?不,不會的。他一定會離開這兒,獨居在公寓里。 他環(huán)顧室內(nèi)。 住的人不同了,這所房子也很可能會消失。說不定會建起一棟完全不同的建筑物來。 和昌用指尖轉(zhuǎn)著杯中的冰塊,喃喃自語:“那又怎樣?” 他自問,如果是那樣,會不會覺得更好?他心里的確常常會涌現(xiàn)模糊的疑問:瑞穗像現(xiàn)在這樣延續(xù)著生命,究竟好不好?瑞穗堅持這么久,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不能否認,的確有感到棘手的念頭。如果當(dāng)時接受了腦死亡的說法,就不會有后來的一系列事情了,他也就不會反感薰子讓星野做的這些事。 可是,不去想瑞穗的事情就行了嗎?以后難道不會再像今天晚上這樣,懷著一腔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獨酌嗎?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和昌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就如同現(xiàn)在會對瑞穗的生存心存疑問一般,如果當(dāng)時接受了腦死亡的說法,事后一定也會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又為找不出答案而痛苦萬分。如果瑞穗情況好轉(zhuǎn)了呢?就算不能完全康復(fù),說不定有一天她能醒過來,能和人溝通呢?即便這些都做不到,讓瑞穗以某種形式存活下去,難道不能給人以快樂嗎?就不能表達對她的愛意嗎?等等。越想就陷得越深,越想就越后悔。這些,他不難想象。 或許,自從那天晚上之后,我們就沒有往前跨出過一步。和昌想。 2 走進醫(yī)院大門的時候,和昌有種類似懷念的感覺。他想起兩年多以前,自己每天都要到這兒來。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用“懷念”這個詞是很不謹慎的,因為從那以后,一個問題都沒有解決。 他在問詢臺說明來意,問詢臺后面的小護士打了個電話,便讓他去腦神經(jīng)外科的候診室等著。不過,不保證醫(yī)生一定能見他?!耙怯屑痹\病人,醫(yī)生的安排可能就會發(fā)生變化,請您理解?!毙∽o士干巴巴地說。 到候診室一看,只有一名老年患者在等待。很快,老人就被叫進了診室。和昌在長椅上坐下,翻看起帶來的雜志。 雜志上忽然投下一片影子,有人來到了他旁邊。和昌抬頭的同時,問候聲響起:“好久不見?!鄙泶┌滓碌慕僬┮曋嗝部瓷先ミ€是那么理智。 和昌合上雜志,站了起來。 “好久不見。此前承蒙您關(guān)照?!彼皖^行禮。 近藤點點頭,道了聲“請”,便帶頭往前走去。 他把和昌領(lǐng)到一間擺著桌子和類似測量儀器的房間里。應(yīng)該是進行診斷和治療的地方。近藤讓和昌坐,和昌便坐下了。 近藤也坐了下來,打開手中的文件夾。 “令嬡的情況好像很穩(wěn)定。上個月的檢查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br> “是啊。托您的福?!?/br> 近藤笑了笑,合上文件夾。 “托我的福?您真這么想嗎?” “您的意思是?” “令嬡的身體至今仍然有生命體征,這不是因為我們的醫(yī)療行為,而是多虧了你們本身的努力和執(zhí)念——您應(yīng)該是這么想的吧?事實也正是如此。醫(yī)院什么都沒有做,只是做做檢查,開開必需的藥品?!?/br> 和昌不知該怎么回答,默不作聲。近藤說了聲“不好意思”,舉起一只手。 “成了抱怨了。我本來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是打心底里感到震驚和欽佩啊。我和主治醫(yī)生談過了,他也有同樣的想法。這讓我們重新認識到了人體的不可思議和神秘?!?/br> “那么,瑞穗是真的在一點點恢復(fù)嗎?”和昌問。 近藤沒有立刻回答,想了一會兒,才慎重地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