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永稱是而去。

    文鴛送許持盈回到坤寧宮，當(dāng)即返回，猶豫片刻，走進(jìn)御書房，把在慈寧宮內(nèi)外的見聞如實(shí)稟明蕭仲麟。

    到了今時今日，蕭仲麟不能不承認(rèn)，自己身邊最不缺的就是人精——眼前的文鴛如此，卓永更是如此，他們很清楚在什么時候?qū)λf什么話，更清楚在什么時候?qū)λ３殖聊?/br>
    蕭仲麟溫和地一笑，“你有心了。”

    文鴛長長地透了一口氣，行禮告退。

    卓永把蕭仲麟要看的東西找齊，帶著兩名太監(jiān)，如數(shù)送到御書房。

    蕭仲麟對郗驍，不僅僅是莫須有的情敵的態(tài)度，更多的是好奇。不論是英雄、梟雄，只有近在眼前、身邊、周圍，才能生出真正的欽佩與敬畏。

    如今的地位再高，也不能扭轉(zhuǎn)他固有的一些認(rèn)知：曾為國家出生入死的人，就該得到無條件的敬仰愛戴。

    他想真正了解郗驍，在了解之后，才能顧及其他。

    之所以將郗驍與許持盈的傳言擱置一旁，甚至不怎么在意，是因?yàn)樗礈?zhǔn)這是兩個有傲骨的人，這種人，不要說只是傳出閑話，就算是情投意合，在塵埃落定之前，都絕不會有出格的行徑——稍稍有些責(zé)任感的人，就知道為人處世的根本是對別人負(fù)責(zé)，更要對自己負(fù)責(zé)。

    再一個原因，是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由自在談情說愛的世道，來到這個時代就放縱自己、苛刻女子——自認(rèn)沒這個資格。

    他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早幾年穿越過來。

    ·

    下午，蕭仲麟埋在公文卷宗里面的時間久了，便想出去散散心，因而吩咐下去：去慈寧宮探病。太后左一出右一出的，他得跟她好生說道說道。

    剛要出門，有太監(jiān)來稟：許夫人遞牌子進(jìn)宮，稱有要事求見皇后。

    蕭仲麟略有不解，看向卓永。

    卓永也是一頭霧水，竭力轉(zhuǎn)動腦筋，想起一事：“今日上午，許府有人到太醫(yī)院請?zhí)t(yī)，聽說是許二小姐病了?！?/br>
    蕭仲麟心念一轉(zhuǎn)，笑了，“把許夫人請到坤寧宮，陪皇后說說話。”他估摸著，是那小丫頭出手不輕，把許夫人嚇著或氣著了。

    望門貴婦，大多求的是一個賢惠敦厚的名聲。許夫人這種首屈一指的貴婦，此生最頭疼最無奈的事情，就是親生女兒桀驁難馴，懲戒庶妹的時候毫不手軟，累得她招人詬病。

    ·

    聽說母親正在來坤寧宮的路上，許持盈片刻訝然。

    她料定母親會進(jìn)宮求見，但已打算好了，近期都會找借口不見。一來是因?yàn)榍靶┤兆硬艌F(tuán)聚大半日，再見面的話，太后又有了數(shù)落她的由頭；二來是料定母親進(jìn)宮是為著質(zhì)問、數(shù)落她，挨訓(xùn)的事兒，能免則免，能拖就拖。

    但沒料到的是，蕭仲麟聞訊之后，當(dāng)即讓她們母女見面。

    也好，反正早晚都是那么回事。

    她繼續(xù)專心繡屏風(fēng)。

    許夫人進(jìn)門之前，甘藍(lán)、木香就備好了茶點(diǎn)，待人進(jìn)門之后，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許持盈放下手里的針線，親自扶著母親落座，繼而笑盈盈地問道：“您遞牌子進(jìn)宮的時候可不多，家里出了什么事？”

    許夫人嘆息一聲，“你心知肚明?！?/br>
    許持盈回到繡架前，拿起繡花針，“我心知肚明的事情可多呢，您指的是哪一樁？”

    室內(nèi)沒有下人，許夫人直言道：“幼澄的事兒，是不是你命人下的毒手？”

    小巧的繡花針連著絲線，在凈面綢緞上來回穿梭，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許持盈手里的動作不停，平心靜氣地道：“是我?！?/br>
    “她又怎么惹著你了？”許夫人實(shí)在是想不出理由，“這好幾個月了，你在宮里，她在許家內(nèi)宅，都不能見面，哪里來的沖突？”

    “就是因?yàn)槲乙姴恢?，她才膽大包天，肆意妄為?！?/br>
    “胡扯！”許夫人低聲斥道，“她還能翻出天去不成？你這性子就是太記仇，誰都不能惹你，惹了你就是一輩子得不著好！”

    許持盈失笑，“嗯，您這么說也行?！?/br>
    “就算你看幼澄再不順眼，也不能弄斷她一條腿、毀了她的臉啊?！痹S夫人語聲壓低，走到女兒跟前，“她自幼苦練歌舞，到如今舞藝最佳，眼下一條腿廢了……我看她都快瘋了。那臉上又是怎么弄的？能治好么？你可得清楚，真到了生而無望的地步，她一定會豁出性命，把事情宣揚(yáng)得滿城皆知。人大了，哪兒是我能看得住的？誰知道她有意無意地結(jié)識了哪些外人？”

    “我敢做，就敢擔(dān)保不留破綻?！痹S持盈笑得云淡風(fēng)輕，“小時候，我也喜歡聞歌起舞，十歲那年，是誰險些讓我摔斷腿的？”

    許夫人再次扶額，“那次的事情不是意外么？幼澄比你小一歲，在當(dāng)時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怎么會有那么歹毒的心思？這些年我思來想去，都覺得是巧合，樓梯恰好在那時候斷裂，你才摔下去的。她一個自幼沒了生母的人，一直養(yǎng)在我名下，討好你我還來不及——她這些年比你還要孝順，你總不會看不到吧？對你就更不用說了，千方百計地討好，只是你一直不肯給她好臉色罷了。”

    “您知道什么？沒我和哥哥護(hù)著您，您的日子別想過得安生?！痹S持盈抿了抿唇，“她腿斷了就好生將養(yǎng)，別的事情您真不用跟我說。橫豎您都是一心向佛的人，我和哥哥還能跟您數(shù)落她有多歹毒不成？——就算說了，您能相信？”

    許夫人張口結(jié)舌，“你這……這是強(qiáng)詞奪理，還是含糊其辭？”

    “她的事情，您照著大哥二哥的意思安排就行。”許持盈不欲多談，“別給我擺那些沒用的道理，我要是凡事聽您的，早死八回了?！?/br>
    許夫人瞪著她，“說來說去，不還是你太記仇么？”

    許持盈輕笑出聲，“就算我記仇，又怎樣？我如今好歹也是皇后吧？發(fā)落娘家一個庶女，不行？”

    “獨(dú)木不成林，跟你說了多少次……”

    許持盈不耐煩了，揚(yáng)聲喚甘藍(lán)進(jìn)來，吩咐道：“傳口諭給翟洪文，從速帶許二小姐進(jìn)宮來回話。”

    甘藍(lán)應(yīng)聲而去。

    許夫人瞠目結(jié)舌。

    許持盈放下手里的針線，目光灼灼，“等她來了，您再不分輕重地幫她說話，我就讓您看看，怎樣才叫記仇。”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送上～

    本章紅包明晚八點(diǎn)發(fā)放～明天繼續(xù)二更～感謝沒因?yàn)閿喔鼟仐壩业哪銈?，太感動了，么么噠！

    晚安（* ￣3）（e￣ *）

    第015章（一更）

    015

    慈寧宮。

    太后倚著床頭，面色有些憔悴，待得蕭仲麟行禮之后，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說話?！?/br>
    蕭仲麟稱是落座，“一早命人去太醫(yī)院打聽過，三個太醫(yī)都說您是心火所致，需得好生調(diào)理一些時日。果真如此？”

    “的確如此?！碧箢h首，笑容透著些許虛弱，“皇上近來的行徑，哀家看不懂的時候居多，又已上了年紀(jì)，明知不該多思多慮，偏又管不住自己。”

    蕭仲麟和聲道：“那就多看看佛經(jīng)，佛學(xué)里有大道?！彼幌虢o這話題延伸下去的余地。

    “……”太后沉默片刻，嘆息一聲。

    婉容端著一碗湯藥走進(jìn)來。

    太后蹙了蹙眉，擺一擺手。

    “太后娘娘不舒坦，不服藥怎么行呢？”婉容跪在床前。

    蕭仲麟視若無睹，不置一詞。

    太后不耐煩地道：“不想喝，端下去。”

    婉容跪在原地不動，“太后娘娘身子康健，是皇上、皇后娘娘的福氣，更是奴婢的福氣?！?/br>
    蕭仲麟則道：“母后不想服藥，是不是太醫(yī)開的方子不妥？喚賀太醫(yī)來給您請脈可好？”

    “不必?！碧蠹纯绦χ鴶[手，“只是這會兒不想服藥，略等些時候再說?！?/br>
    婉容忙順勢起身，捧著藥退了下去。皇帝是壓根兒不關(guān)心太后是否服藥，倒是挺有興趣讓賀太醫(yī)來診脈?？商蟾緵]病，真讓賀太醫(yī)過來，反倒會弄巧成拙。

    蕭仲麟無所謂，岔開話題，把上午寧王說過的一些話照實(shí)復(fù)述一遍，末了道：“麗嬪——不，現(xiàn)在她是符氏。寧王咬定您抱恙是因符氏一事。是不是朕一些言行，讓您誤解了？”

    “沒有的事。”太后當(dāng)然不能承認(rèn)，“寧王的性情，皇上應(yīng)該清楚。他孝順，但偶爾會因?yàn)樾⑿亩斆惺??！?/br>
    蕭仲麟氣定神閑，“只是，打探后宮之事，妄加揣測，是年少輕狂、意氣用事能解釋的？”

    “那么，皇上是什么意思？”太后唇畔的笑意隱退，神色變得冰冷。

    蕭仲麟淡然道：“您根本就不該與他說起后宮的事，更不該讓他認(rèn)定您是因符氏一事才抱恙。”

    “皇上是在怪哀家么？”太后的目光透著些許刻薄，“哀家即便是因符氏一事而病倒，有什么說不通的？皇上幾個月不曾上朝是否屬實(shí)？哀家曾受先帝叮囑，眼下為皇上瞻前顧后，就算多余，也不是錯吧？”

    “朕這條命，是撿回來的，不曾上朝并不是裝病，而是有心無力?！笔捴禀胩а蹖ι咸蟮囊暰€，目光深沉，“先帝叮囑過您什么？讓您關(guān)心朕的朝政，還是左右朕對嬪妃的提攜或懲戒？”

    太后坐起來，腰桿挺得筆直，語氣沉冷：“哀家從不曾干政，更不曾左右皇上如何對待嬪妃。”

    蕭仲麟毫不掩飾眼神里的諷刺，“符氏進(jìn)宮之后，朕從不曾讓她侍疾，您卻以侍疾有功，一再晉升她的位分。這些事，您可曾知會朕？”

    “這件事也要怪哀家？”太后顯得惱怒而又委屈，“先前皇上是如何對待符氏的，誰不清楚？哀家生怕皇上痊愈之前，符氏性命難保，這才心疼她幾分。哀家如何知道皇上心意已改？皇上又可曾知會過哀家只言片語？”

    蕭仲麟牽了牽唇，“朕將符氏禁足當(dāng)日，您喚她到慈寧宮回話；朕將她遣出宮落發(fā)修行之前，您曾親自去過來熏堂，與她敘談多時——這些您又怎么解釋？是禁足不能代表朕心意已改，還是因?yàn)槟翘?，便能將朕的話視為空談？?/br>
    太后剛要辯解，蕭仲麟已繼續(xù)道：

    “朕是否懷疑您不重要，重要的是，別給朕懷疑的理由、把柄。”他語氣冷颼颼的，“后宮諸事，日后有皇后打理，您不需費(fèi)心。身子骨不好，只管安心將養(yǎng)。”

    “可是……可是皇上以前不是這樣的做派，前后相較，完全是背道而馳?！碧笞灾徽祭恚缓糜檬捴禀塍@人的改變說事，“實(shí)不相瞞，皇上最近諸多行徑，都與以往判若兩人。哀家如何知曉，皇上以前、現(xiàn)今哪句話該當(dāng)真，哪句話該忽略不計？同樣的，寧王亦是如此?！?/br>
    蕭仲麟輕描淡寫地道：“寧王若有朕在鬼門關(guān)前走一遭的經(jīng)歷，也會想通諸事，洗心革面。”因?yàn)橐患镭P(guān)的事而發(fā)生巨大轉(zhuǎn)變的帝王，他前生在史書中看過不少，更有少數(shù)帝王的轉(zhuǎn)變成了千古之謎——他這情況，簡直不足掛齒。

    “哦？皇上何出此言？”太后對他第一句話起了莫大的好奇心，“先前怎么從未與哀家提及？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倒是反應(yīng)靈敏，能隨時隨地轉(zhuǎn)移話題再順便套話。蕭仲麟一笑置之，“那些無須贅述。朕要秉承孝道，讓您省心些?！?/br>
    “皇上怎么……忽然就與哀家生分起來了？”太后動之以情，眼里浮現(xiàn)出淚光。

    對太后這種本事，蕭仲麟很佩服，這種事放到許持盈那兒，絕無發(fā)生的可能。他手指在座椅扶手上彈跳幾下，“是您與寧王一直把朕當(dāng)外人。往后凡事當(dāng)心些，別讓朕做出不顧情分的事情。您靜養(yǎng)的這幾個月期間，朕就不讓寧王進(jìn)宮問安了，免得他又聽風(fēng)是雨，萬一害得您病情加重，賬要算在誰頭上？真要是再出是非，朕只能派賀太醫(yī)來伺候您了。”

    他說的是她要靜養(yǎng)幾個月，而且不準(zhǔn)寧王進(jìn)宮請安，還威脅她要讓賀太醫(yī)來為她診治。太后為此驚怒交加。

    蕭仲麟站起身來，向外走去，“日后您與寧王當(dāng)心些，若再行差踏錯，朕絕不姑息?！?/br>
    回到乾清宮，文鴛奉茶的時候道：“皇后娘娘傳懿旨，命許二小姐進(jìn)宮?！?/br>
    蕭仲麟一笑，“是不是母女兩個有了分歧？”

    文鴛一笑，“奴婢不敢妄言，或許是吧。”

    蕭仲麟喝了一口明前龍井，笑問道：“你對許夫人知道多少？”

    文鴛正色思忖，片刻后恭聲回道：“許夫人系出名門，性情敦厚，不喜與人爭長短。許丞相一向尊敬、看重發(fā)妻，容不得妾室、庶出子女挑釁嫡妻?！闭Z聲頓住，她猶豫了一下才繼續(xù)道，“奴婢想著，興許是許夫人過于敦厚甚至單純的性情，皇后娘娘在內(nèi)宅才顯得霸道了些?！?/br>
    望門貴婦，性情單純又有夫君庇護(hù)的話，便會長年累月地過著省心的日子，凡事不肯往壞處想；城府深藏還有夫君庇護(hù)的話，便會長年累月地斂起性情中的鋒芒，用最委婉地方式影響子女。

    很明顯，許夫人屬于前者。

    當(dāng)娘的有城府的話，膝下絕不會有許持盈那樣桀驁難馴的女兒。就算親生女兒天生反骨，也會在母親的潛移默化之下低調(diào)行事，外人絕無知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