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他定了定神,摒除了亂七八糟的念頭,先從江氏的夢中出去要緊,拖得久了不知會不會遭遇意外。 恰好這時趙管事來傳話,道譚知府從衙門回府,在花廳略備薄酒淡飯,請崔帳干賞光。 杜蘅和董曉悅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正想見見這個久聞大名的譚知府,沒想到一瞌睡就有人遞過枕頭來。 一人一魂跟著杜蘅出了院子,轉(zhuǎn)入花園小徑,穿過一片幽篁,過了一座小木橋,就到了花廳。 譚知府避席相迎,對著杜蘅揖了揖:“崔賢弟,久仰久仰,今日一見,果然少年英敏,后生可畏?!?/br> 杜蘅行了個禮:“府君謬贊,愧不敢當(dāng),晚生久慕府君令名,鄙賤之人,不敢敬造高齋?!?/br> 董曉悅仗著對方看不見她,趁著兩人互相捧臭腳的當(dāng)兒,肆無忌憚地打量那姓譚的知府,只見他約莫五十來歲,兩鬢斑白,生得長身偉干,相貌堂堂,想來年輕時也是個十分英朗的人物,只不過一雙眼睛精光四射,鷹隼似的、看著不太好相與。 董曉悅的目光在他肚子上逡巡了一圈,心道這大叔身材保持得不錯。 杜蘅趁著譚知府不注意,冷森森地瞟了董曉悅一眼,看得她不由自主一縮脖子,趕緊收回了目光。 主客兩人一邊寒暄,相讓著入了席,奴婢們捧了酒菜上來。 杜蘅與譚知府對飲了一杯,譚知府再叫人斟酒,杜蘅便掩住杯口:“晚生量淺,恐醉酒誤事,尊君請便?!?/br> 譚知府聽了這話也就不勸了,順著話頭道:“此番有勞賢弟費心,只不知這為祟的究竟是何妖物?” “此物晝伏夜出,晚生白日未曾得見?!?/br> 譚知府執(zhí)著酒杯點點頭,目光在燈下閃了閃:“此妖物妄圖害我子嗣,請賢弟務(wù)要將其滅絕,若能成事,必有重酬?!?/br> 這就是要趕盡殺絕的意思了,董曉悅撫了撫下巴,說是關(guān)切小老婆和孩子也講得通,不過在他的決絕狠戾底下,似乎隱藏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杜蘅動了幾筷子菜,用了點湯羹,抬頭看看一輪滿月掛上了樹梢頭,便起身向譚知府告辭,向趙管事要個琉璃風(fēng)燈,便往鬧鬼的院落里去了。 董曉悅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杜蘅走出兩步便回頭看她:“娘子跟緊著些,難保那無頭鬼不抄個道從后頭過來?!?/br> 董曉悅一聽趕緊加快了腳步。 杜蘅輕輕一笑,笑聲散在夜風(fēng)里,搔得她心頭發(fā)癢。 “哎,杜公子,”她暗暗拿手拍拍發(fā)燙的臉頰,“我總覺得那個譚府君有點怪?!?/br> “為何?” 董曉悅也說不上來具體原因,只是有那么一種直覺,她想了想,無奈地搖搖頭:“大概是因為這人城府深吧?!?/br> “據(jù)江氏所言,閡家上下見過那無頭女尸的只有她一人,”杜蘅沉吟道,“不過方才見了譚知府,我倒有些懷疑此種說法確不確了?!?/br> “嗯?”董曉悅聽他這么一說,有些英雄所見略同的欣喜。 “世人請陰陽先生或道士作法驅(qū)鬼,多是為了將其驅(qū)逐出去,令其不能為禍家人,若能超度更是功德一件,這譚知府一上來就喊打喊殺的,倒是不怕傷了陰騭?!倍呸枯p聲道。 董曉悅頓時恍然大悟,這道理仿佛顯而易見,可他不點破,她是打死也想不到的。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鬧鬼的院子門口。 院門沒落鎖,只跨著門縫貼了一道符紙,梁玄小心翼翼地揭下納入袖中。 “這一會兒用得著?”董曉悅還沉浸在對杜公子的景仰中,以為他一舉一動都有深意。 “這是青云觀的高道畫的符,拿出去少說能換個十兩銀子?!?/br> “……”深意什么的,真是想多了。 杜公子不分場合的勤儉持家沖淡了恐怖的氛圍,董曉悅繃緊的神經(jīng)略微放松。 杜蘅輕輕一推,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他手里的琉璃燈毫無預(yù)兆地熄滅了。 月華如霜,灑在庭院中的水磨石磚上,白日里綠意盎然的草木此時隨風(fēng)搖曳,在墻壁上投下一道道細長的黑影,仿佛一只只枯瘦鬼手。 董曉悅不由往杜蘅身上靠了靠,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了,直接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怎么這么……” 一個“冷”字卡在喉間,董曉悅聽見自己上下牙咔咔地打著顫,她默默放開手,謹(jǐn)小慎微地挪開兩步,慢慢轉(zhuǎn)過頭。 第80章 鬼魂 慘白的月光下赫然站著個無頭的女人, 脖子的斷口上隱約看得見黑乎乎的東西,董曉悅愣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那大約是血跡。 江氏果然在說謊,僅憑衣著根本看不出這女鬼的年紀(jì), 董曉悅心道, 隨即有點欽佩自己,膽都嚇破了居然還能思考。 杜蘅呢?她突然想起來, 剛才明明就走在她身邊, 怎么一晃就沒影了? 她渾身僵直, 想喊杜蘅, 又怕驚動了女鬼,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長,一滴冷汗順著她的額頭淌下來,流到她眉毛里,癢得難受。 那女鬼退開了兩步,兩手松松抱拳放在胸前右下側(cè),膝蓋微屈,躬了躬身子。 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萬福。 董曉悅感覺她似乎沒什么惡意, 但是這景象是實在太驚悚, 她后背上的冷汗像瀑布一樣往外流, 整個人已經(jīng)快虛脫了。 她想叫杜蘅, 張開嘴,用盡了全力卻發(fā)不出聲音,緊接著她突然意識到, 沒有聲音了。 風(fēng)吹樹葉的颯颯聲、夏蟲的鳴叫、坊外忽遠忽近的打更聲,全都消失了,她像是突然掉進了一部無聲電影。 無頭女鬼行了禮,垂手靜靜站了會兒,然后抬起手指了指院門,慢慢往前走去。 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側(cè)轉(zhuǎn)過身。 董曉悅有種荒謬的感覺,仿佛那女鬼正用她不存在的眼睛“望”著她。 女鬼沖她招招手。 董曉悅不由自主就邁開腿跟了上去。 就在這時,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背后將她猛地一拽,一剎那,風(fēng)吹樹葉聲、蛩鳴、更鑼、守夜人的腳步聲……無數(shù)細碎的聲音紛至沓來,像潮水一樣涌入董曉悅的耳朵里。 她第一次意識到靜夜是如此熱鬧嘈雜。 無數(shù)的聲音之上,是耳畔梁玄顫抖的聲音:“阿悅,醒醒!” 她如夢初醒,感覺自己被擁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她深吸了一口氣,在男人懷里蹭了蹭:“我沒事……” 杜蘅如釋重負,手臂松了松勁,旋即更緊地抱住她。 “……你稍微松一松,杜……杜公子……”董曉悅悶聲道,“快憋死了……” 杜蘅這才放開她:“抱歉,在下失態(tài)了?!?/br> 董曉悅四下里看了看,并不見那女鬼的身影,便問杜蘅:“剛才你去哪兒了?” 杜蘅隔著袖子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虛虛地環(huán)著她,幾乎是將她半圈在了懷里:“我一直在你身邊,你一進這院子便被魘住了,兩眼發(fā)直,喚你也不應(yīng)?!?/br> 董曉悅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琉璃燈,燒得好好的,并沒有熄滅,心知自己大約是被那鬼魂迷住了。 空氣中有股淡淡的血腥氣,董曉悅抽了抽鼻子,源頭似乎就在身旁。 她的鼻子一向很靈,立刻就鎖定了杜蘅的左手,趁其不備一把將他左手抓起來一看,只見掌心一道深深的傷口,還在往外淌血。 “這是怎么回事?!”董曉悅質(zhì)問道。 “不礙事,”杜蘅抽出手,“童男血破魘障最靈驗,幸好……” “……”幸好什么?! “你里面衣服干凈嗎?先撕一片下來簡單包扎一下,把血止住?!?/br> 杜蘅撩起單衣袖子,露出里面的薄綢中衣,比劃了兩下,下不去手撕:“這還是上巳新裁的……” 董曉悅看著他滴滴答答往下淌的血,氣不打一出來:“衣裳值錢還是血值錢?” 杜蘅陷入了沉思。 董曉悅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由分說扯過他的袖子,低頭用牙一咬,再拿手一撕,“唰拉”扯下一大片,三下五除二地將他手掌里三層外三層地包扎了起來。 血止住了,她心下稍安,對杜蘅道:“我剛才好像見到那個無頭鬼了?!?/br> 杜蘅一挑眉,隨即低下頭:“是我不好,不該帶你來涉險?!?/br> 董曉悅心說知道就好,但是看他已經(jīng)這么內(nèi)疚了,還獻出了寶貴的童男血,再追究倒顯得太沒肚量了,便安慰他道:“沒什么,那個鬼魂似乎沒什么惡意。” 杜蘅擰了擰眉,這無頭鬼一出現(xiàn)就魘住了阿悅,他很難相信她有什么好意。 “我覺得她好像有事想告訴我們。” 杜蘅思考片刻,點點頭:“不無可能?!?/br> “你不是有陰陽眼嗎?剛才怎么沒看見她?” “大約是見我在不敢現(xiàn)身,便施法魘住你,”杜蘅頓了頓,悠悠地道,“童男陽氣足?!?/br> “……”要不要再三強調(diào),大齡童男很光榮嗎? “她剛才好像是想帶我去哪兒,”董曉悅不理會他,自顧自繼續(xù)說,“你說她還會再來嗎?杜公子?” 杜蘅看了看月亮的位置:“眼下才初更,到了夜半陰氣最盛的時刻,她大約就能現(xiàn)身了。” “那我們就再等等吧?!?/br> 杜蘅不想再讓董曉悅冒險,但是想來想去仍是把她帶在身邊有照應(yīng)些,因為方才那一出,她在無頭女鬼處已經(jīng)掛上了號,若是那鬼魂真有什么歹意,放她獨自一個人反而更危險。 離三更還有好幾個小時,他們便找了間廂房歇息。 快到三更,夜色濃得化不開,杜蘅未雨綢繆地咬破左手中指,在董曉悅眉間點上了一點居家旅行夜半捉鬼必備的童男血,以免她再被魘住。 外頭傳來三聲更鑼,一陣風(fēng)吹來,將門口竹簾吹得嘩啦啦直響,室內(nèi)的氣溫陡然降了下來,明明是仲夏,卻讓人疑心入了深秋。 杜蘅神色凜然,以保護的姿態(tài)將董曉悅攬在懷中,低聲在她耳邊道:“來了,別怕?!?/br> 董曉悅點點頭,一回生二回熟,又做足了心理建設(shè),看到那無頭女鬼突然出現(xiàn)在屋子中央倒也并不怎么害怕。 那女鬼十分知禮,朝著兩人福了福,便轉(zhuǎn)過身,輕飄飄地穿過門簾朝庭院中飄去。 董曉悅大氣不敢出一口,回過頭,把嘴貼在杜蘅耳廓上,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我們跟她去看看吧?!?/br> 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唇下一股熱意。 “嗯,”杜蘅搓搓耳朵,低下頭,把兩人的衣袋打了個死結(jié),依舊隔著袖子牢牢握住她手腕,“無論出什么事,都別離開我身邊。” 兩人掀開簾子出了門,那女鬼在庭中等著,“見”他們來了,繼續(xù)往前走,走到墻根也不停,徑直穿墻而過。 杜蘅和董曉悅推開院門跟了上去,那女鬼不受阻礙,不管是墻壁、樹叢還是亭臺樓閣,一徑橫沖直撞,苦了杜蘅和董曉悅,只能七拐八彎地繞著道,勉強跟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