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那鬼魂一直到了宅院的西北角,在墻下停住腳步,往前指了指,然后穿了過去。 “咱們從門里出去嗎?”董曉悅記得白天來時看見過附近有一個角門,晚上應該也是有人看守的。 杜蘅搖搖頭:“悄悄翻墻出去,別讓譚家人發(fā)現(xiàn)?!?/br> 杜蘅舉起燈,對著院墻照了照,選定了磚石比較凹凸不平的一處。 “多有冒犯?!倍呸空f著把董曉悅抱起來,竭力將她舉高,她是個半魂體,體重大約只有常人的不到三分之一。 董曉悅努力伸長了手,扒住墻頭,手上一使勁,便攀上了墻。 杜蘅把琉璃燈吹熄滅了,遞給她抱著,自己輕輕松松麻溜地翻墻而過。 本朝宵禁并不嚴格,街道上雖有官差巡夜,小推官本來就是衙門中人,與他們都是相熟的,身上又揣了塊譚知府的令牌,一路上沒人為難他。 杜蘅和董曉悅跟著那無頭女鬼一路到了城西的忠義門。 夜晚城門已經(jīng)關閉,女鬼徑直穿門而過,杜蘅只得拿出譚知府的令牌,費了一番口舌,又與相熟的侍衛(wèi)許下請客喝酒的諾言,這才與他行了個方便,將邊門開了一扇,放他出城了。 無頭鬼飄飄悠悠,不時停下來踟躕片刻,像是在辨認方向。 杜蘅和董曉悅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走了快一個半時辰,到了城西郊外紫霞山腳下。 第81章 荒郊 那無頭女鬼將董曉悅和杜蘅兩人帶到紫霞山山腳下, 停了下來,欠了欠身,指了指蜿蜒曲折的山道。 “這是讓我們上山的意思?”董曉悅小聲問杜蘅。 “應當是?!?/br> 董曉悅有些躊躇, 大半夜荒山野嶺的, 萬一這鬼魂想害他們,隨便使個障眼法, 讓他們一腳踩空跌下懸崖不是什么難事。 杜蘅卻不以為意, 抬頭望望月色道:“無妨, 陰氣最盛的時刻已經(jīng)過了, 她不過是一個游魂, 不足懼。” 董曉悅聽他這么一說,這才放下心來,那鬼魂雖無頭顱,卻似乎聽見了他們的交談,又欠了欠身,朝著山上飄去,兩人緊緊跟在后頭。 更深露重,茂草披拂, 把一條羊腸小道遮住了大半, 杜蘅怕衣裳染上草色, 把衣擺撩起來扎在腰帶里, 一雙鞋子卻是遭了秧,不一會兒鞋幫子上便沾滿了濕泥,令他十分揪心。 一路行了五六里, 左手邊出現(xiàn)個毛竹搭的小涼亭,亭上懸著塊木牌,上面刻著“流霜亭”三個字,鬼魂飄進涼亭里不動了,兩人便把那涼亭的名字和位置記在心里。 鬼魂在此盤桓了一會兒,接著又轉(zhuǎn)出亭子,繼續(xù)沿著山路往前飄,不過只走出不到一里路,突然變換了方向,往沒路的野地里飄去。 董曉悅和杜蘅不明就里,只得跟著她,涉過一條淺溪,穿過一片荒草地,順著道緩坡爬上去,一片黑黢黢密匝匝的松林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松林芬芳,夾雜著野草的青滋氣。 那鬼魂轉(zhuǎn)過身來,行了個禮,這回把身子躬得特別低,像是致歉,又像是感謝。 “她該不會是來找自己尸體的吧?”董曉悅附在杜蘅耳邊道。 杜蘅在那小崔推官的札記上讀過類似的記載,那些滯留人間不入輪回的鬼魂不是有冤情未訴就是有什么夙愿未了,崔推官仗著這對見鬼見神的陰陽眼破獲過數(shù)起懸案,也有幫人驅(qū)鬼時被那鬼魂引至埋尸地,才發(fā)現(xiàn)有命案的。 “姑且跟去瞧瞧?!倍呸恳贿呎f著,一邊從袖子里取了火折子出來,把琉璃燈點上。 無頭鬼飄在前面,杜蘅一手一燈,一手牽著董曉悅,走入了密林中。 林子比他們料想的還大,走在其間便如投入大海,半晌也看不到個邊,密林深處連枝駢葉,連一縷月光都漏不進來,幸好帶了盞琉璃燈,不然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走著走著突然起風了,時不時有驚起的宿鳥鳴叫幾聲,有種凄惶的味道,董曉悅遍體生寒,不由哆嗦了一下。 杜蘅便把燈擱在地上,解開兩人系在一起的腰帶,脫下外裳,不由分說地把董曉悅裹了起來。 董曉悅難得受到別人的體貼照顧,一時有些發(fā)懵,正手足無措時,只見暈黃的燈光里,杜蘅佻然一笑:“裹緊些,別叫樹枝掛破了,就這么一件見人的衣裳?!?/br> “......”有必要這么節(jié)儉嗎? 杜蘅像是有讀心術一般,認真解釋道:“衙門里俸銀微薄,開源節(jié)流也是不得已?!?/br> 董曉悅越發(fā)佩服他,連做個夢都這么兢兢業(yè)業(yè),真不愧是燕王殿下。 他們在這邊你儂我儂,那無頭鬼也不急著趕路,在幾步開外靜靜地等著,董曉悅又出現(xiàn)了那種被凝望的感覺,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愴然。 鬼魂待他們收拾停當了,接著往前飄,穿行了約莫半個時辰,那鬼魂在一處隙地停了下來,繞著一棵巨大的松樹轉(zhuǎn)了三圈,然后跪倒在地,朝著他們深深地拜了三拜,忽然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看來就是此處了?!倍呸刻釤粼谀侵甏笏蓸渌闹苷樟苏?,只見地上鋪滿松針,看不出什么名堂來。 董曉悅在樹根四周踩了踩,覺得各處土質(zhì)差不多,沒有哪里特別松軟:“要挖嗎?” “今夜來不及了,須在天亮之前趕回譚家外宅去,若是讓譚知府察覺就不好行事了,”杜蘅說著從袖中抽出把匕首,剝?nèi)ヒ黄瑯淦?,刻了個三角形的記號,“先把知府對付過去,等天大亮了再來挖?!?/br> 董曉悅沒什么異議:“順便再套套江氏的話?!?/br> 兩人議定了,便循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一路在樹皮上作好標記,出了松林,下了山,在城郊一家傳舍雇了輛騾子拉的板車,趕在雞鳴前悄悄溜回了江氏的宅子里。 一夜奔波,兩人十分疲累,回到客院里,從庭中水井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臉,又把鞋子上沾的污泥清理了一下,回房趴在案上打了會兒瞌睡。 不多時破曉,那趙管事便來請了:“小的請帳干的安,府君請您過書齋用些便飯。” “有勞?!倍呸看掖业叵词?,跟著趙管事去了書齋,董曉悅自然也跟著。 譚知府已經(jīng)叫人卷起湘簾,在齋中陳設了食案,盤盤碗碗的點心粥湯擺了滿案,見杜蘅到了,忙迎入席中,分賓主坐下,叫人斟茶。 寒暄了兩句,譚知府打量了下杜蘅眼下的青影,開門見山道:“昨夜有勞賢弟,不知那鬼物可曾捉得?” “那鬼物乃冤魂戾氣所化,不瞞尊君,昨夜著實有些兇險?!?/br> 譚知府聽了這話,目光閃爍了下,泛起了沉吟:“哦?賤妾江氏與她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不知為何在此為祟?” “這就不得而知了,那鬼物沒了頭顱,不能言語,即便有什么冤屈也無法告訴。”杜蘅不動聲色地覷著譚知府的神色,只見他臉上若無其事,但聽聞鬼魂無法訴冤時,繃緊的下頜便松了一松。 “好在晚生作了萬全準備,”杜蘅接著道,“那鬼物雖兇狠,究竟是晚生棋高一著,險險將它收伏?!?/br> 說著,他變戲法似地從袖子里掏出個塞著軟木塞,貼著一小方黃紙的青瓷小瓶,神神叨叨地對譚知府道:“鬼物就在這瓶中,請尊君過目。” 譚知府沒伸手接,定睛看了看那小瓷瓶,只見其釉色晦暗,做工粗糙,是街市上兩三錢一個的便宜貨色,看不出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 他捋著胡須笑道:“老夫俗世中人,比不得賢弟久在方外,對這些神鬼之事,實有幾分懼怕,見笑,見笑?!?/br> 杜蘅忙把瓶子袖回去,拱了拱手:“晚生慮事不周,請尊君見諒?!?/br> 譚知府大度地一笑,命下人俸點心上來,一時無話。 用完早膳,撤了盤碗,兩人相對坐著喝茶,換過三盞,那譚知府狀似無心地問道:“不知賢弟打算如何處置那瓶中之物?” 杜蘅想了想道:“少不得尋個寺廟做場法事超度她一回,興許化了戾氣現(xiàn)出生前的形貌來,還能訴一訴冤情,晚生若能代為伸冤,倒也是功德一件?!?/br> 譚知府臉色如常,但是董曉悅眼見著他的肩背一瞬間繃緊,便和杜蘅交換了個眼色。 “賢弟仁心,只是那鬼魂兇惡,還是謹慎為上,若有什么閃失叫老夫如何過意得去?!?/br> 杜蘅擱下杯盞,皺了皺眉,似乎被他說動了:“尊君如此一說,晚生倒拿不定主意了,晚生微賤之人不敢惜身,只怕有個萬一,妨礙了小公子,晚生萬死也不足以謝罪了……” 他話鋒一轉(zhuǎn),為難道:“只是那鬼魂與晚生無冤無仇,趕盡殺絕、滅人神魂終究是損陰騭之事,為我輩中人所不取……” “若是賢弟不介懷,老夫?qū)€僧道代為處置便是?!?/br> 杜蘅眉頭一松,起身作個長揖:“晚生叩謝尊君高義,倒是不必尋什么僧道,這鬼魂要害尊君子嗣,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也算是種因得果?!?/br> 說著掏出瓷瓶遞過去:“只需盛一壇公雞血,將這瓶子投入其中,用黃泥封住壇口,埋入柳樹下七七四十九日,再厲害的鬼物也管保魂飛魄散?!?/br> 小帳干忽悠人的本事了得,董曉悅都被他唬得快信了。 譚知府接過瓶子,叫來趙管事,依著杜蘅教授的法子,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便起身去府衙了,臨走前特別叮囑杜蘅留下在客房歇息半日,用了午膳再走。 杜蘅道聲“卻之不恭”,便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 等譚知府走遠了,杜蘅叫來趙管事道:“險些忘了件大事,如夫人叫鬼物糾纏了多日,在下須得替她施法解厄,免得走了氣運,勞煩管事通稟一聲?!?/br> 趙管事不疑有他:“這府上沒有那許多規(guī)矩,帳干跟小的來便是。” 到得江氏院中,得知她剛用完早膳,趙管事叫個小婢子進去通傳了一聲,不多時便有下人把杜蘅帶到了小廳事里。 江氏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了馮嬤嬤一個,對杜蘅道:“嬤嬤不是外人,帳干有什么吩咐但說無妨?!?/br> 杜蘅便道:“那在下便直言了,那無頭鬼魂與如夫人是如何相識的?” 主仆倆臉色都是一變。江氏下意識地看向馮嬤嬤,隨即回過頭來,慘白著一張臉道:“帳干何出此言……妾身并不認識那鬼魂……” 杜蘅早料到她會否認:“是那鬼魂告訴在下的,她說與你當日在郢州相交甚篤,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江氏一聽郢州兩字,肩膀不由往下一塌,眼眶紅起來,不等馮嬤嬤出言阻止,她抬手擺了擺:“嬤嬤,不必多說,我知道分寸?!?/br> 說著對杜蘅道:“帳干,這鬼魂確是妾身在郢州時的一位故人,不怕見笑,此人乃是娼門中的一位姊姊,當日對妾身多有照拂。只是妾身與她并無什么仇怨,不知她為何不遠千里地來到此地。” “她不像在說謊?!倍瓡詯倢Χ呸康?。 杜蘅微不可察地朝她點點頭,接著問江氏:“不知那婦人身世如何?” 江氏用絲帕掖了掖眼角的淚:“說起來,這姊姊也是個苦命人……” 第82章 尸骨 江氏捏了捏帕子, 抽噎了一聲道:“那阿姊姓沈,本是金陵人士,不知因何緣故客邊。她是……” 江氏掰著手指頭算了算:“若是妾身沒記錯, 她是壬午年秋天來咱們館里的。 “那就是六年前的事了?!倍呸科讨g就算了出來。 江氏點點頭:“妾身是兩年前離開郢州的, 算起來與她相處也不過寥寥數(shù)年。不過阿姊與我一見如故,待我是極好的。 “阿姊比妾身年長十五歲, 如今想來, 剛來館里時不過三十二, 不過聽說是得過一場重病, 容顏憔悴, 形銷骨立,看著竟比本來的年歲還蒼老許多,連頭發(fā)都白了一半?!?/br> “阿姊初來乍到時,姊妹們也頗有幾句閑言,她年紀大些,顏色又衰敗了,自然不得恩客的眷顧。若是能調(diào)弄絲竹,做個教習也使得, 偏她右手腕有舊傷, 連針線都拿不起來, 莫說調(diào)弦弄箏了, 嗓子也因著舊疾嘶啞了,唱不得曲?!?/br> “那沈氏素日為人如何?有勞江娘子備細述來。” 江氏目光黯然:“妾身離開郢州時,阿姊尚在琉璃館, 還來舟中相送,后來音書斷絕,若不是她化作鬼魂前來相會,妾身至今不知她已身隕。” 說到這里,她忍不住又哽咽,接過馮嬤嬤端來的茶盞喝了一口,撫了撫胸口,這才接著說下去:“阿姊是個最寬和柔善不過的性子,妾身這不是為逝者諱,那幾年從未見她與人紅過臉?!?/br> 江氏說得真摯懇切,董曉悅想起那鬼魂小心翼翼的模樣,心里不由堵得慌,這樣的人無端遭到身首分離的橫禍,連個全尸都留不下來,實在是令人唏噓又不平。 “她往日可有什么仇讎?或者曾在閑談時說起過什么人?”杜蘅問道。 “阿姊素日不愿提起這些,我們只知她少年時嫁過一個商賈做妾,后來那商賈不知怎的死了,阿姊叫那家人家賣了,輾轉(zhuǎn)又流落到姊妹人家。妾身偶然覷見她胳膊上累累的鞭傷,那些年想是受盡了苦楚?!?/br> 江氏深深嘆了口氣:“阿姊是極靈秀聰慧的人,雖憔悴得不成人形,也可想見盛年時的風華,不是妾身這樣的蒲柳之姿可比的。偶爾閑談幾句,便知她于詩賦、樂理都極精熟,性子又那樣恬靜,這樣一個人,怎么就落到了這個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