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甩去包袱的高澹奉承起人來越發(fā)熱情,把杜蘅從頭夸到腳,還隱晦地提到自己有個年齡相仿的女兒,末了問道:“下官多嘴問一句,令公子可曾定下親事?” 這簡直是司馬昭之心了,杜蘅的神情越發(fā)冷了。 董曉悅一見他這憋屈的模樣就忍不住想逗他,對那高縣令道:“倒是不曾,小兒頑劣,正缺個賢內助收束收束他的性子?!?/br> 杜蘅礙著高澹在場不能發(fā)作,只能在心中的賬本上記了一筆又一筆,董曉悅的罪狀罄竹難書,他都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清算完。 董曉悅是債多不愁,雖然知道可能會掉金葉子,可架不住開心啊。 “聽說小公子明年下科場,必定一舉高中,屆時在榜下不知被哪個京都華族捉去當乘龍快婿呢!” “我們杜家娶婦不求門第高華,溫柔賢淑是最要緊的,我看這洪陽縣人杰地靈,女子必定秀外慧中?!?/br> 高縣令逮著機會又把他家千金一頓自賣自夸。 眼看著杜蘅臉都快綠了,董曉悅這才悠然自得地放下茶杯,問了問本縣春耕情況,表示想帶著兒子去城南田地里看看,深入基層深入群眾。 高澹自然提出要陪同,董曉悅求之不得,李家人沒見過杜知府,但是認識高縣令,上門查案自然少不了他。此外,要是高澹和李家人有什么勾當,把他帶在身邊也可以阻止他私下里搞串聯。 高縣令當下吩咐下人備車馬。 董曉悅熱情地邀請高縣令共乘,高澹受寵若驚,上車時一激動差點沒踩空。 杜蘅只得孤零零地一個人坐一輛車。 董曉悅和高縣令相談甚歡,行出幾里路,董曉悅估摸著快到李家宅子附近,便撩起車帷,指著那掛著白幡的黑漆大門道:“那戶人家好氣派的宅院,竟比京師三四品大員的宅邸還闊綽?!?/br> 高澹正坐著和知府結親的美夢,突然聞聽此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背上登時起了一層白毛汗,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這是在辦白事?對了……”董曉悅頓了頓,“突然想起來貴縣前些日子呈送來的一宗案子,那一家三口慘死的,可是在這城里?” 高縣令這時候再聽不出對方是何意,他這官也不必當了,但是這時候再去通風報信已經來不及了,何況他被杜知府寸步不離地盯著,壓根找不到通風報信的機會。 這時候自然是撇清自己要緊。高縣令轉眼之間心里就有了計較,硬著頭皮道:“回稟府君,就是那戶人家,姓李?!?/br> “哦,那可真是巧了,”董曉悅一臉恍然大悟,“正巧那案子有幾處我不甚明了,既然到了此地,正好去問問?!?/br> 高縣令在官場上混了那么多年也沒見過知府親力親為去查案的,這不是推官的事嗎?不過長官有命,他沒法阻攔,阻攔更顯得心虛,于是只好叫車夫往李家去。 有了縣令這張臉,他們在李家暢行無阻。 李三春和長子一死,家中的話事人便成了李二郎,他一聽縣令突然駕到,趕緊把孝服換成素色衣裳,匆忙迎了出來。 董曉悅在酒樓中聽說李三春和長子都生得矮小丑陋,理所當然以為二兒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誰知那李二郎生得高大英俊,和他父兄沒有半點相似,只是氣質畏縮油滑,看人的時候眼神一個勁亂飄,有種上不得臺面的小家子氣。 李二郎到門口才發(fā)現不止高澹一個,一聽來人身份,仿佛遭到晴天霹靂,一張白里透紅的粉臉成了鐵青色。 董曉悅本來覺得那李二郎至少有六七成嫌疑,畢竟父兄和嫡母一死,獲益最大的是他。 可是見了本人她又懷疑起來,這李二郎心虛是心虛,可看這神情和心理素質實在不像是做大事的人。 她和杜蘅對視了一眼,兒子顯然與她英雄所見略同。 兩人暫且按捺住心里的困惑,進了李家的大門。 李家不愧是巨賈,繞過影壁是一座太湖石疊構的假山,四周點綴著奇花異草,往里走只見回廊曲折,屋舍堂皇,花園中層臺累榭,比起京城的許多官邸也不遑多讓了。 正院發(fā)生過命案,李二郎本想把他們帶到花廳招待,董曉悅卻執(zhí)意讓他直接把他們帶到兇案現場。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董曉悅一走進那院子便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蔓延上來,似乎陽光的色調都偏冷一點。 賓主簡單地敘過禮坐下,董曉悅沒等奉茶便開門見山地對那李二郎道:“令尊令堂和令兄被害一案,有諸多可疑之處,還得問問貴府眾人,麻煩李公子將所有家人和奴婢召集到一起?!?/br> 李二郎聽了這話已是面如金紙,幾乎搖搖欲墜,無助地看向高澹,高縣令只當沒看到。 “李公子可是有什么不便?”董曉悅催道,聲音里已經帶上了森然的冷意。 李二郎只得照辦。 第94章 破綻 李家是巨富, 家大業(yè)大,父子三人的妾室加上奴仆,有好幾十口人, 召集起來也要花些時間, 董曉悅便留下長隨和縣令監(jiān)督,先帶著“兒子”去查看案發(fā)現場。 李二郎指了自己身邊的小廝帶路, 董曉悅卻道:“當日發(fā)現尸首的是誰?” 李二郎不敢隱瞞, 答道:“回稟府君, 是先父身邊的奴仆李福?!?/br> “那就叫他帶我們去吧?!倍瓡詯傆貌蝗葜靡傻目谖堑馈?/br> 李二郎哪里敢違抗知府之命, 急忙叫人先把李福找來。 李福就住在正院倒房里, 不一時便趕了過來。董曉悅一打量,這人年約四十上下,生得方臉大耳,臉膛黝黑,一臉憨厚相,不過都說人不可貌相,她看李福的證詞覺得有幾處不對勁,便借機觀察觀察。 李家三口就是在正院臥房里被害的, 李福帶著他們從廊廡繞到堂屋后頭, 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 走到內進的堂屋里。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越靠近案發(fā)現場,那種陰寒的氣息便越發(fā)明顯。董曉悅看了一眼杜蘅,見他神色如常, 十分淡定,心說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童男之力嗎? 杜蘅若有所感,轉過頭看她一眼,眉頭微微一皺:“怎么了?”笑得那么猥瑣,八成又在想什么齷齪之事。 “沒什么。”董曉悅連忙道,卻朝他身邊靠了靠。 李家的宅院是在老宅上擴建的,正院還是李三春爺爺在時建的,都說富不過三代,這李家發(fā)家三代,突然遭此橫禍,倒像是應了某種詛咒。 “府君和小公子這邊請。”李福躬著腰打起臥房的簾子。 董曉悅朝里望了眼,臥房里只有一扇小小的高窗,光線有些幽暗,血跡自然是清理掉了,沾上血的絲織品全都換了新的,床上鋪著斑竹簟,沒有被褥——剛出過慘案,想必那李二郎也不急著搬進來。 乍一看,這只是個普通的富家臥房,不過屋子中間的石磚顏色似乎比別處深些,屋子邊緣的石縫里嵌著白色的膩子,中間卻是黑乎乎的,似乎還散發(fā)著一股混了泥土氣息的腥味。 杜蘅正專心致志地環(huán)顧四周,冷不防一條粗壯的胳膊搭上他肩頭,不由嚇了一跳。耳邊隨即響起他阿耶的聲音,語氣卻溫柔得詭異:“別怕,有阿耶在?!?/br> “......”杜蘅面無表情地把董曉悅的胳膊撣下來。 小白眼狼不給面子,沒人跟她父慈子孝,董曉悅尷尬地摸摸鼻子,大馬金刀地往榻上一坐,清了清嗓子,問那奴仆李福:“聽說是你發(fā)現尸體的?把當晚的情形再說一遍。” 李福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左上方轉,張口就道:“回稟府君,那日約莫丑時初刻,奴婢起來上茅廁,見內院像是有燈火,正想去瞅瞅,就聽得家主人房里有一聲慘叫,奴婢連忙跑過去,一看,就見滿屋子的血,郎君和大郎倒在地下咽了氣,娘子在喘粗氣,奴婢趕緊跑上前去扶她起來,誰知剛扶起來也沒氣兒了,奴婢就趕緊跑出去喚二郎?!?/br> “丑時初刻......”董曉悅嘴角微微勾起,“你屋子里有更漏?” 李福按照對好的供詞作答,哪里料到這知府會問這種細枝末節(jié)的事,頓時沒了章法,支支吾吾半天道:“奴婢屋子里沒有......但是......但是郎君屋子里有......” “哦?”董曉悅從袖子掏出折扇,往手心上敲了敲,“這么說,你是進屋時看的更漏?” “是......是......”李福順著桿子爬。 “喲,一屋子血三個死人你進屋先看更漏?” 李福一想,確實說不過去,忙道:“是小的記錯了,是出去的時候看的......” “嗯,”董曉悅輕輕放過更漏的問題,又拿扇子敲敲掌心,“你方才說這屋子里亮著燈是吧?” 吃一塹長一智,李福不敢輕易回答,認真思考了一番,似乎沒什么陷阱,猶疑地點點頭:“是......” “點的是哪里的燈?” “臥房里......” “堂屋里沒點?” “沒罷......” “你可想仔細咯,”董曉悅斜睨他一眼,“證不言情可是要反坐的......”來之前杜蘅給她補了點刑律基礎知識,這時候剛好拿出來唬人。 李福被她一恐嚇,連忙道:“有,有,點了燈?!?/br> “想好了不改了?” 李福抖得篩糠似的,眼看著都快哭了。 董曉悅接著問:“進了屋之后,你最先看到的是誰?” 李福見她終于不糾結燈的事,揩揩額頭上的汗:“是娘子......” 根據案宗上推官對現場的記錄,當時李家父子倒在床榻邊,陸氏則身朝房門躺著。 “那先咽氣的是誰?” “郎......郎君和大郎......” “這么說你是先去查看李三春父子,然后再去扶起陸氏?” 李福汗如出漿:“是......” “既是先到榻邊再折回門口,為何地上少了一排腳???” 董曉悅話音未落,突然把手中的折扇猛地往榻上一拍,扇骨是上好的烏木,很有分量,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李福嚇得整個人一哆嗦,差點魂飛魄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董曉悅裝模作樣地站起身,背著手來回踱了兩步,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的李福:“第一個發(fā)現尸首的到底是誰?說!” 李??念^如搗蒜:“府君恕罪......小的不是成心欺瞞,是......是二郎叫小的這么說的......” “事實究竟如何,你一五一十招出來,不在這兒招就去牢里招吧!” “奴婢招……全招……”李??迒手樀?,“奴婢半夜里醒來,見內院隱隱約約有燈火,便想著去看看,走到正房看見二郎提著燈站在門口,周身好大一股子腥味兒,奴婢往里一瞅,見大娘臉朝上躺著,嚇得腿都軟了,不知怎么是好,只想趕緊去喊人,二郎把奴婢扯住,塞了一錠銀子給奴婢,又教了一篇話,叫見了官長就這么說,奴婢一個做下人的,主人家怎么吩咐便怎么說,府君饒命?。 ?/br> 李二郎比李三春和李大郎手松,脾氣還溫和,李福又得了好處,有什么不肯的,便幫他瞞了下來。 董曉悅沒想到那李福這么不經嚇,她還沒來得及施展逼供的手段呢,就這么主動交代了。 不出所料,這事果然和李二郎有關。 “你是看到燈光才去看的?”一直沉默著的杜小公子突然發(fā)問。 董曉悅經他一提醒方才發(fā)現供詞中的破綻:“對啊,主人在屋里點燈,又沒喚你,你一個仆人探頭探腦的像話嗎?呵呵,我看你是想去牢里交代……” 李福眼神打飄,顯然是心虛:“奴婢……奴婢是聽見一聲慘叫……” 這是編不出來,又轉回李二郎幫他編的供詞上去了。 “不見棺材不掉淚?!倍瓡詯偫湫Φ?,在心里又把案情過了一遍。 死者有三個,兇手單單虐殺陸氏,是因為與她仇怨特別深?還是因為她是女人?根據案宗的記錄,尸體身上和現場都沒有發(fā)現塞口之物,她原先以為是現場被人為破壞的緣故,可仔細一想,似乎沒這個必要。 陸氏被虐待的時候是清醒的,必定會哀嚎慘叫,下人住的倒房靠近院門,離里進有些距離,但是也不可能一點動靜都聽不到,為什么一開始沒有人去查看? 拔舌挖眼割鼻這一套做下來少說也要十分鐘吧,為了增加被害者的痛苦這個過程通常還要延長…… 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慢慢在她腦海中浮現。 “你不是聽到慘叫,”她冷冷地看著匍匐在地的李福,就像看一堆垃圾,“你是聽到慘叫停了才過去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