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就見杜瑕果然忙不迭的搖頭擺手,連道不用,王氏又暗笑不已,越發(fā)覺得女兒可憐可愛。 因著還有些時間,杜瑕便想去書鋪看看,王氏滿口答應(yīng)。 相比起其他店鋪的熱鬧,書鋪簡直稱得上慘淡,里外就那么零星幾個人,然而上到老板,下到伙計都不慌不忙,十分鎮(zhèn)定。 杜瑕仔細觀察一路,發(fā)現(xiàn)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態(tài)度都非常熱情友好,最差不過是你不問就不主動招攬,并不見前世電視啊小說中那種狗眼看人低,動不動就“買不起就走”之類的混賬言語。 就拿眼前這家書鋪說吧,杜瑕知道自己跟王氏的衣裳打扮不過是下等人家水準,實在不是能買的起書的的樣子,但正吃著茶湯的老板卻也沒開口攆人,只淡淡的說了句“切莫弄壞弄污了書頁”也就罷了,竟然還允許白看的! 只是讀書人大多好臉面,除非真的窮急了,不然還能抄書,怕真沒幾個人會成日家來在這邊蹭書看。 杜瑕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古代圖書店,一顆心砰砰直跳,本能的大口喘氣,希望能多吸點墨水進來。 她雖模模糊糊的知道如今書紙極貴,可到底怎么個貴法,貴到什么程度,她確實全然沒有概念。 況且剛才剛掙了一兩銀子呢! 然而等她拿起一本并不怎么起眼的游記來問時,登時就被二兩一錢的價格嚇壞了…… 好貴,果然好貴! 她辛辛苦苦打了一個半月結(jié)子,到頭來竟然只夠買半本書! 除了《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之流啟蒙書籍只要幾百文之外,剩下的書幾乎也沒有一兩以下的,多數(shù)一兩五、二兩起,甚至還有十幾、幾十兩,聽說是什么名士的詩集、畫冊,還有歷年的文章、考卷等物,十分齊全。 不過片刻,杜瑕就對自己的貧窮程度有了深刻而直觀的認識,被打擊的活似一顆霜打的茄子,蔫耷耷的垂著。 王氏看了不由的心疼,又小聲勸道:“你剛識字,并用不著這些?!?/br> 杜瑕有氣無力的點頭,隨口道只是看看。 她對這世界兩眼一抹黑,也想買書看吶! 況且,饒是她眼下用不著,日后兄長勢必要走科舉這條路子,難道還用不著? 怪道讀書人少,還什么“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能不高么?旁的且不說,這成本的確是夠高的! 這還只是書呢,另有那筆墨紙硯…… 不行了,不能想,窮! 太窮! 不過想到筆墨紙硯,杜瑕還是強打精神問掌柜的,說要買紙。 掌柜的也不因為她是窮苦人家的女子就多問,只問要哪種。 杜瑕略一看,但見紅的白的灑金的梅花的,帶香味兒的不帶香味兒的,有格子的沒格子的,寫字的畫畫的,竟多達數(shù)十種,問了大半刻鐘才大體弄清楚了各自的用途。 上個月杜河叫人捎了一支毛筆、一刀黃紙和一塊粗墨回來給她,筆和墨倒罷了,比較耐用,字帖也可以向哥哥借。只是她剛學寫字,失誤既多,字體也大,紙費得實在快,饒是如何節(jié)省,也已經(jīng)用的差不多了,必須得買。 且哥哥杜文也節(jié)省慣了,只用最便宜的黃草紙練字,稍好一些的青竹紙則用來交作業(yè),十分不易。 黃草紙一刀只要十文,最便宜,可質(zhì)地松散不說,又容易暈染,寫上去的字跡常常糊成一團,完全看不出什么濃淡變化、起承轉(zhuǎn)折,根本不適合練字! 杜瑕畢竟有現(xiàn)代社會的消費觀念,在這方面并不摳搜,當即咬牙買了兩刀青竹紙,如此一來,六十文又沒了,原本沉甸甸的荷包里如今就只剩下可憐巴巴幾個大子兒…… 倒是王氏叫她的豪氣唬得不輕,可到底是讀書識字的大事,她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好說,可這小小女孩兒家,竟也這般放得開? 杜瑕看出她的心思,就耐心解釋道:“娘你有所不知,練字這種事也如同跑馬一般,想要跑得快,就得配好馬,給好料,我倒罷了,可總不好叫哥哥一直用那黃草紙,等他再過幾年大了,一手字可就要被旁人超過了呢!聽他說如今考試,字跡也占大頭呢?!?/br> 王氏對這方面并不熟悉,聽她說的振振有詞,也就稀里糊涂的覺得有道理。 只是一時想起來女兒這般小竟就知道替兄長的將來打算,實在難得,關(guān)鍵不像等閑孩童似的將錢捂得緊緊的,竟舍得如此大的耗費…… 見王氏想的出神,杜瑕還以為她仍舊覺得貴,就又笑道:“娘您不必憂心,今兒您也瞧見了,人家給出五十五文一對兒呢,我一天略費點工夫打兩個就什么都有了,且一刀紙足足一百張,能用許久了?!?/br> 王氏哭笑不得,到底沒再解釋,只是暗自決心將這段插曲說給自家相公聽。 稍后娘倆又去布莊買布。 好容易進城一趟,要是不給家里的長輩帶些東西,實在說不過去,而且眼見著開春了,少不得要換春衫,正好借此機會給兒子女兒都做幾身。 公婆是不必說,只挑那穩(wěn)重的海松、赤褚兩色一樣要上幾尺,拼接一下便是兩身衣裳了。杜河是壯年男子,自然要穿石青等色才壓得住。兒子年幼,又是讀書人,便挑了淺碧,穿在人身上十分精神抖擻,又文縐縐的。女兒也是一天天的大了,又是女孩兒家,更該好好打扮,況且如今她有了主意,自己竟也能掙錢,王氏便格外重視。 可巧現(xiàn)在杜瑕本人就在跟前,王氏知道她是個有主意的,便笑著叫她自己挑去。 杜瑕知道家中經(jīng)濟并不算寬裕,一身衣服恐怕要穿好幾年,一個鬧不好就是終生的黑歷史,因此不敢推脫,忙用心挑了了一色淡竹青,一色鵝黃,都是十分淡雅嬌嫩的顏色,正適合春天穿。 王氏見她挑的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不免十分遺憾,又指著一匹濃烈大紅,一匹桃紅粉,都艷麗的不不得了的道,“我倒覺得那兩個好,嬌嬌氣氣的正襯小姑娘,偏你不喜歡,只得依你,倒也罷了?!?/br> 杜瑕看了那兩匹布的艷俗顏色,立刻冷汗?jié)L滾,又想像一下那布假如裹在自己身上的模樣,頓時十分僥幸。 審美差異什么的真心太可怕。 第九章 只是王氏用心挑選一頓,竟然只給公婆、丈夫和子女買,自己并不挑,就這樣要結(jié)賬。 杜瑕不依,連忙攔下她,又叫掌柜的拿杜若色、橘皮色、淡蔥等顏色的來瞧,說要扯幾尺。 王氏見狀忙道不必,說自己還有衣裳穿,又向掌柜的賠笑,只說是孩子鬧著玩,不必當真。 王氏的辛苦杜瑕一清二楚,當然不樂意,又仗著自己是小孩兒模樣,索性開始撅嘴使性子,大聲嚷道:“娘不做衣裳,我也不穿,況且我有錢,我買給你?!?/br> 王氏聽得十分感慨,眼眶酸澀,不好說什么,只是道:“哪里要你的錢?你且留著自己攢私房吧!” 旁邊掌柜的卻不知道其中的緣故,只道女兒心疼娘,不由的笑著道:“果然是孝順,嫂子有福氣了。只是嫂子,我家是二十多年的老店了,賣價十分實在,素來薄利多銷。況且你拿的多,我便再饒你幾文錢,你一并拿了,一家人一起穿新衣,豈不自在?我觀你身材甚為瘦削,這種毛棉布細膩又耐穿,顏色也好,統(tǒng)共也不過多花個幾十文罷了?!?/br> 王氏拗不過,又不好駁了女兒的面子,況且她的衣服,果然十分舊了,竟也狠心買了幾尺。當下精打細算,連那邊邊角角都沒放過,堪堪夠做一身衣裳。 說來王氏是今年也才二十七歲,放到現(xiàn)代社會,正是熱情洋溢的好年華,可在這里卻已經(jīng)算是中年。 原本杜瑕的意思是叫她挑鮮亮顏色,好歹也有朝氣些,人也瞧著年輕好氣色,只是王氏竟覺得自己已經(jīng)年老,并不肯,最后也只是扯了一塊茄子紫色碎花的棉布。 她如今臉色黃黃,沒什么光彩,配上這塊暗色系的深紫碎花……效果實在一言難盡,就是掌柜的也看不下去,力勸她換另一塊淺蔥色,一樣的價格,還顯白。 只是王氏卻認準了,又道淺色不耐臟,終究拿著茄子紫結(jié)了賬。 如此最后算下來,這幾個人的衣料就花了兩百多文,王氏算帳的時候不由得十分心疼,出了門也反復嘀咕買多了,又說自己還有的穿,其實不必買,若不是已經(jīng)裁開的布料不退,恐怕她就要回去退貨了。 娘倆這才挎著一包袱東西往杜河所在的酒樓去。 眼下的酒樓酒店跟后世的經(jīng)營模式并不相同,所謂的東家往往只是房東,酒店內(nèi)部非但不禁止攜帶外菜,且長期有小販往來買賣推銷茶湯果菜,有的開放些的還時常有妓女出入,陪酒討賞。 不過因為酒樓東家大多自己販些酒水來賣,又收取部分商販的攤位費用并抽成等,也甚是雜亂,又有住店的,光是賬簿就有獨立好幾本,賬房先生也較一般鋪面更為忙碌。 因為杜河上月月底就沒回家,自己就估摸著天氣漸暖,娘子也要進城買賣,恐怕最近幾日會來給自己送替換衣裳,便提前跟師父打了招呼。這會兒見她果然來了,很是高興,又意外看到女兒,忍不住抱起來親了一口。 如今師父越加看重他,又急著告老還鄉(xiāng),待他倒比以前好了很多,也不算苛刻,見狀就給他放了半日假,叫他好好帶著妻女玩耍,又去吃點東西。 杜河十分領(lǐng)情,先帶著東西放到自己屋里的柜子里鎖好,然后再空著手,一身輕松的出去逛去。 王氏忍不住說起今天的收獲,言道女兒打的東西賣了好價錢,自己預備叫女兒回去自己收著。 杜河也抱著杜瑕點頭,笑道:“應(yīng)當?shù)?。她年紀雖小,可卻也有心思,小大人兒似的,應(yīng)該早點學著當家,你平時也教教她,日后好用?!?/br> 這就是說到出嫁的事情啦,杜瑕只裝作沒聽懂,揣著明白裝糊涂。 接著王氏又說起她們買了些新東西,扯了布準備做衣裳,女兒還用剛得的錢給兒子買了紙。 杜河也是個節(jié)儉的,只說自己衣裳還沒穿遍,她這次送來兩套已經(jīng)夠用。 “倒不如把那些不給文哥做衣裳,他出入學堂,小孩子又慣好攀比,沒得給人小瞧了去。” 王氏忙道已經(jīng)給兒子扯了兩塊布,能做兩身新衣裳,這才罷了。 待杜河聽到杜瑕竟然用自己賺的錢給哥哥買紙時,更是欣喜,連聲贊好,又極盡豪放道不管她今日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定然沒有不應(yīng)允。 卻不知杜瑕不比貨真價實的小孩兒見到什么都想要,看了一會兒也就罷了。 便宜的東西一般都有些粗糙,也沒有技術(shù)含量,她也不稀罕什么小娃娃們的玩具;而真喜歡的,估計都貴的買不起,倒不如不買,省下買書買紙強化內(nèi)在是正經(jīng)。 。 不過到底好不容易進城一趟,總要吃點東西。她便笑呵呵的指了兩樣點心,杜河果然一言不發(fā)就叫人一樣半斤包起來,又親自拿給她吃。 這兩樣卻是酥胡桃、纏梨rou,前者香脆可口,后者綿軟甜蜜,杜瑕吃的津津有味,口舌生津,竟真的被勾上饞蟲來,腦袋一點一點的晃著。 杜河見她愛吃,就又撿了幾樣好的叫人包起來,道:“卻是有些甜,叫你娘拿回家去給你慢慢吃,只別一口氣吃多了,當心牙疼?!?/br> 杜瑕連連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聽著那些什么重劑蜜棗兒、天花餅、烏梅糖、玉柱糖、 乳糖獅兒、薄荷蜜等花花名字也覺得有趣。她心下歡喜,就忍不住都捻了一點嘗了,只覺得滿口香甜,各有各的特色。 如今的人們也忒會享受了!她瞇著眼睛想著。幸虧自己沒想著做吃的賺錢,不然憑腦子里那點兒半瓶醋的見識,還真是丟人現(xiàn)眼了。 王氏習慣性的怪杜河亂花錢,杜河卻蠻不在乎,又拉著她去茶飯鋪子里坐下,笑道:“你且受用一日吧,在家里還不夠你cao心的?” 又招呼茶博士,叫煎兩碗茶來吃,又單獨給女兒叫了滾水沖的荔枝膏兒湯,道:“這是南邊的佳果用蜜煎了做出來的好甜膏兒,北地是沒有的,我見不少女孩兒都愛吃,你且嘗嘗味兒如何。” 不多會兒荔枝膏兒湯端上來,隔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nongnong香甜,果然是荔枝香! 杜瑕已經(jīng)被這一樁樁一件件的新奇事情震撼的麻木了,估計就是轉(zhuǎn)頭有人過來兜售巧克力也能冷靜對待,便吹涼后低頭喝了口。 甜,好甜!甜里面又帶著些咸,估計是為了保鮮,或是掩蓋其他味氣,所謂這兩種味道格外重些。 杜河叫了糖rou饅頭做主食,鵪子羹暖胃潤喉,并羊舌簽、潤兔幾樣小菜,后吃到興起,竟又要了一疊爛乎乎香噴噴的軟羊,十分盡興。 杜瑕邊吃邊看,又在心里計算,這些小菜其實已經(jīng)很精致,滋味兒也好,但因為量不大,一碟葷菜也不過十五到二十個錢上下,普通百姓也吃得起,難怪他們大都不在家開火,說不定算上米面糧油柴火和時間等成本,反倒不如在外面實惠,且也不一定做得比人家好吃。 見杜瑕自己笑呵呵的看街景,王氏就壓低了聲音跟杜河道:“來時婆婆專門找我說了,言道如今天氣漸暖,小叔便要出外游學,叫我問你要些銀兩。” 之前于氏就已經(jīng)跟杜河說過這件事,只是杜河心中煩躁,不愿意給,非但裝傻充愣,甚至連家也不回了。一轉(zhuǎn)眼一個半月過去,估計于氏也是等得不耐煩,這才開口叫王氏要。 杜河聽后冷笑出聲,氣道:“好沒道理!他是個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要盤剝起我來了!” 前些年自己沒混出來,工錢少不說,又受欺負,還得自己倒貼去討好一眾師父、師兄,那時候怎么沒人想起貼補自家? 眼見著日子稍微好過一些,他們就跟見了血的鬼似的圍上來,著實可惡! 話雖如此,可他卻也知道,畢竟家人都在老家,如果自己真的頂著一點不出,怕是婆娘孩子就要遭罪…… 杜河重重嘆了口氣,用力咬緊牙關(guān):“果然是非分家不可了?!?/br> 就是把銀錢往水里丟,好歹還能聽個響兒呢,這些人儼然是貪心不足,恐怕自家到最后反倒賺不出人來。 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誰知道日后杜海和二老又能做出什么花樣兒要錢?著實是個無底洞。 倒不如自己開火,好歹自在! 杜河想了又想,最后道:“稍后我給你二兩拿回去,你再從家里湊點,只給四兩,說就這些了。他們必然要問起,你也不必怕,只說是我?guī)煾改昙o大了,師兄們十分巴結(jié),我也要送禮討好,又有師娘病了,她膝下又添了孫子,我們少不得要隨禮,已經(jīng)十分不夠花。原本我還打算跟他們借錢接濟,不過到底是親兄弟要緊,便先緊著三弟,我只得咬牙,再三減省也就是了?!?/br> 有杜河這話,王氏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