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看著寶茹憂心的樣子鄭卓再不能想其他,看著她的眼睛,他不知這時候他的話聲有多溫柔。 “放心吧,至少還有一兩年才輪得著我出門,那時候各種路都是熟了,哪里還有什么危險?!?/br> 這樣的認(rèn)真和溫柔讓寶茹沒辦法隨便敷衍耍賴混過去,只能同樣認(rèn)真地看過去,小聲道:“那一定要回來?!?/br> 會有人等你。 第57章 婚宴之上 “今夜攔門第一重,仙女要開桃源洞。 玉門金鎖不開封, 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好威風(fēng)?!?/br> 寶茹撩開車簾子看熱鬧, 現(xiàn)下正一位婦人唱‘?dāng)r門歌’。她今日是隨著姚太太來參加一場婚宴, 因?yàn)槭悄蟹降馁e客所以隨著男方的迎親隊(duì)伍來到女方家門口,所謂‘?dāng)r門歌’,就是此時女家要故意關(guān)緊大門阻擋迎親隊(duì)伍, 稱之為‘?dāng)r轎門’, 而女方為了表示‘?dāng)r轎門’的理由, 為首的婦人要領(lǐng)唱一曲,這便是‘?dāng)r門歌’。 “盤古開天上蒼定, 玉女纖纖二條心。 一為父母養(yǎng)育恩, 二為郎君表春情?!?/br> ‘?dāng)r門歌’由女方家人唱出, 作為婚俗的一部分男方自然也有與之對應(yīng)的應(yīng)答, 聽過‘?dāng)r門歌’后男方迎親隊(duì)伍必須唱和一定要進(jìn)門的理由。當(dāng)然,想要進(jìn)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男方還要給女方塞‘開門包’, 這和后世給伴娘紅包也沒什么兩樣。紅包到手, 但是女方并不滿意,大門依舊緊閉, 這時候男方準(zhǔn)備的紅包已經(jīng)告罄。知道沒收買成功男方的迎親隊(duì)伍只能硬著頭皮往里闖, 女方都是些婦人,哪里敵得過男方迎親隊(duì)伍的一群年輕男子,只能宣告攔轎門結(jié)束。 寶茹看得津津有味,雖說是強(qiáng)行通過, 但在婚禮的喜慶氣氛里這并不會帶來什么沖突,這只是一番打鬧,反而為婚禮增添了熱鬧喜慶。 新郎一行人進(jìn)得女方家門,寶茹也跟著姚太太下了馬車擁著迎親隊(duì)伍同去,到了客堂間這才住了腳。寶茹知道接著是要難為新郎了,她倒是很想看看,據(jù)說每家手法是各有不同的。只是客堂間不大,里頭都是男女方極為親近的親朋,像寶茹家這樣只稍有些許生意往來的自然不在此列。 當(dāng)然,像寶茹和姚太太這樣的客人也不會被怠慢,不然也忒失禮了,自有仆人引她們?nèi)iT待客的樓閣。 像寶茹家這樣的客人也不少,樓閣里已經(jīng)是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姚太太也看到了一些相熟.婦人,自然打算與她們一處,其中一個婦人對寶茹道:“寶姐兒往隔壁去罷,隔壁都是些小娘子,倒是不必在這里枯坐?!?/br> 比起和一幫婦人一起,寶茹自然愿意和小娘子耍去,立時就去了隔壁。隔壁也是個極大的廳堂,為了待客還添了許多桌椅案幾,小娘子們就幾個幾個地聚在一起。寶茹看去年紀(jì)也是有大有小,大的已經(jīng)十五六,小的不過六七歲,尷尬的是竟沒一個認(rèn)得的。正當(dāng)寶茹想著要不要一個人坐到一處時,卻聽見有人叫她。 “寶姐兒來我們這邊吧!” 寶茹回首,卻是兩個和她一般大的小娘子,她并不認(rèn)得兩人,只是看見時忍不住心中喝了一聲采,這兩個女孩子實(shí)在是好人才!其中一個穿了一件秋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子,一條鵝黃縷金挑線裙子,胸前帶著金三事兒頭兒,又有金鑲碧玉帶、金鑲寶石鬧妝、金玲瓏領(lǐng)兒、金皮荷包等飾物,繡帶垂金、項(xiàng)牌錯落,若是一般女孩子只怕就要被裝扮掠去風(fēng)采,偏她極適合這樣金燦燦明晃晃的打扮,顯得活潑靈動極富生氣。 另一個女孩子卻是全然不同的樣子,一件湖藍(lán)色上襦,一件玄丁香色織錦裙子,飾物也不過項(xiàng)圈、玉佩、簪釵幾樣,只不過她氣質(zhì)穩(wěn)重——這與周媺的溫和可親又是不同的。一種沉穩(wěn)大氣自然流露出來。她也生得好模樣,只不過在她這氣質(zhì)下竟是注意不到了。 寶茹自然樂得與這樣的女孩子相交,走上前去與兩人福身道:“失禮了,竟不知是誰家姐妹!” 那活潑些的女孩子立時就笑起來,寶茹不知其意,那沉穩(wěn)些的才解釋:“寶姐兒不認(rèn)得我們是常理,你是沒見過我們的,只是上回春日游園會我與好娘見過你?!?/br> 寶茹這才知曉,這時候那活潑女孩子也沒再笑了,只是眼里還有些笑意,寶茹看清她的眼睛,竟是淺茶色的,真是相襯她啊,原本只是八分靈動,這會兒也有十分了。 她與寶茹介紹道:“我家是扇子街白家,你只管叫我名字好娘就是了,這是蔣玉英,最是無聊的一個。我早曉得你了,紙?jiān)镒右医銉阂毴悖掖蚵犌宄说?,只怕你不知道,以后咱們可是同窗,這一回徐娘子收了八個女孩子,我個個都知道的!” 這個叫白好娘的女孩子一下子就說一串話,只是寶茹一下竟找不到她的重點(diǎn),只得道:“扇子街白家?恍惚是今日新郎家罷?!?/br> 白好娘皺了皺鼻子,不是很熱絡(luò)道:“扇子街有兩個白家啊,我與他家不是一家啊。” 蔣玉英當(dāng)即就瞥了白好娘一眼,道:“渾說些什么呢!那是你堂叔家,被人聽去了仔細(xì)伯母又要訓(xùn)你!” 寶茹這時肯定了,這兩個女孩子一定是關(guān)系極為要好的。先頭白好娘就當(dāng)面說蔣玉英最是無聊,若是關(guān)系泛泛哪里能這樣隨意。此時蔣玉英又這樣說白好娘,若是不親哪里能這樣插嘴人家家務(wù)事。只是寶茹有一處驚訝:蔣玉英看上去就是《女論語》中的榜樣,可是白好娘這樣出格的言論她卻不是訓(xùn)她失禮,首先就擔(dān)心白好娘家人知道了要訓(xùn)斥她——雖然這擔(dān)心夾雜在嚴(yán)厲的神情里。 寶茹已經(jīng)知道了白好娘只怕不是很喜歡堂叔一家,也是,若是和睦,依照關(guān)系親近這時候她應(yīng)是在客堂間的。她自然不會沒得眼色地再提起新郎什么的,轉(zhuǎn)而道:“你真知道咱們以后還有那些同學(xué)?” 她記得白好娘說這些時是好得意的樣子,提這個話題是準(zhǔn)沒錯的樣子。 寶茹卻不知她的反應(yīng)倒是讓白好娘和蔣玉英吃驚了,親戚間有些齟齬本是常事,寶茹在現(xiàn)代時偶爾還會看些論壇里八一八自己倒霉親戚,十分狗血,就是日常中有些朋友也會說些親戚間的破事。但這可是古代,講究家丑不可外揚(yáng),講究宗族要同氣連枝,一筆寫不出兩個白字,在家里不管白好娘家和她堂叔家如何,出門了總歸是不能有半句壞話的。 所以白好娘的那幾句話,與其說是失禮,還不如說是離經(jīng)叛道。若是一般人家的小娘子只怕就要以為白家家教太差,要遠(yuǎn)著白好娘了,就是那等心寬的也不免詫異??墒菍毴銋s仿佛沒聽過一般,只笑著說到別處。 蔣玉英還想著寶茹是不是心計(jì)太深——不是貶義的那種,只是很通人情世故,能不動聲色。白好娘卻立刻眼睛亮了,與表面活潑不同,白好娘其實(shí)內(nèi)里是一個極冷靜的女孩子,只是她的判斷與蔣玉英的判斷是不同的,比起蔣玉英的理性,她更像是憑著敏銳的感覺行事。 別人不知白好娘是如何能準(zhǔn)確感覺一人是否值得交往,但她確實(shí)沒有看走眼過。她早先第一回見寶茹時就對她印象很好——寶茹也長得很符合她的審美。這一回曉得以后的同窗里有寶茹一個就更有興致了,剛剛一見寶茹也在就立時起了結(jié)交的意思,這才叫住了寶茹。 近前說話,這才多大一會兒,她在寶茹的身上就大大地標(biāo)注了一個‘可’字。有時候人真的講究緣分,寶茹和白好娘就是極有緣分的那一類,就算白好娘是憑感覺交朋友,但是這一回也算是最快的了——不然她怎會隨意說出那句失禮的話。說完后她才察覺到自己說出來不該說的真心話,人有傾蓋如故的說法,果然不假。幸虧白好娘是女子,不然就該在心里說一句‘這個meimei我曾見過’了。 白好娘立刻挽住寶茹的手臂十分自來熟,道:“我當(dāng)然知道!我們?nèi)俗圆槐卣f,還有悅東樓周家的大娘子,蓮花巷香料鋪?zhàn)育徏业男∧镒?,這都是你蒙學(xué)時的同窗也不必我再說。只說還有三個,一個是鼓樓北街‘百繡春’莊家的姐兒莊麗華,我倒是沒見過她,只知道她有一手家傳的好針指,不過也是,她家開著繡坊啊。另一個張愛姐我卻很熟,她家雖離我家不近,但生意卻在我家隔壁,是開布莊的,‘樂意祥’是她家的店號,她最是人小鬼大,咱們中她定是最小的,她是臘月二十九生的嘛......” 寶茹幾乎已經(jīng)被白好娘驚住了,她自來古代就沒見過這般能說的,不若現(xiàn)代多得是碎碎念,古人說話受書面語影響多少簡略一些,況且女子有一條規(guī)矩就是禁‘多口舌’,即使沒人把這太當(dāng)回事,婦人小姐閑聊時依舊很八卦,但至少不會哪家讓女孩子變成這樣多話的。 蔣玉英卻是見怪不怪了,與白好娘倒了一杯茶讓她歇口氣,趁著她喝茶停下來了,與寶茹說:“還有一個是‘洛園’姚家的三娘子姚素香,她家與悅東樓周家是同行來著,兩家又住得近,你認(rèn)得她嗎?” 寶茹搖頭,坦誠道:“聽周媺說過一兩回罷了,因與我是本家倒是記了一耳朵,但實(shí)在是沒見過的,只是周媺與她很是熟識。” 三人又待說些話,卻有婢女來告知眾小娘子要開‘大業(yè)酒’了——‘大業(yè)酒’就是女方中午喜酒正餐。一眾女孩子隨著婢女往開席的大堂去,只見女方家正廳四扇大門全開,正廳里頭擺了六七席,其余的便開到了卷棚底下。 其實(shí)按著白好娘的身份她本該坐到正廳里去,只是她不樂意,便打發(fā)了她娘遣來的小丫鬟,只道:“今日認(rèn)得了一個新姊妹,她與玉英都在外頭,我一個人有什么趣味,告訴太太我就在外頭坐了!” 三人坐定在一幫小娘子的一席上,倒也適宜,此時正好對面的戲臺子上也開唱了。寶茹不大看戲倒不知唱的是什么,總歸是一些喜慶應(yīng)時的劇目。白好娘似乎也不精于此道,只道:“竟不知唱的什么?哪里請來的小唱,往日多少還能知道是個什么故事,今日卻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倒是蔣玉英很懂,給白好娘挾了菜,讓她少說些,這才道:“這是最近才從揚(yáng)州流行的昆山腔,聽說大有壓倒弋陽高腔的勢頭,不說別的,只說揚(yáng)州鹽商府上如今都不唱高腔了,別處如何不學(xué)?” 聽了蔣玉英的話白好娘卻更不屑了,似笑非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都是一樣愛擺空架子的,這樣的小唱班子只怕是一等身價不止,若真是家底厚實(shí)便罷了,偏偏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寶茹自是不知白好娘怎么才認(rèn)識自己就敢和自己說這樣的話,難不成是交淺言深?只得對著蔣玉英苦笑,蔣玉英抬手端著一杯蜜水像寶茹示意,一飲而盡,大有以后與她共勉的意思。好在好娘不是不知深淺的人,剛剛那句話她卻是小小聲說的,她又坐在蔣玉英和寶茹之間,倒沒被旁人聽去。 寶茹對白好娘這樣‘出格’倒是沒什么惡感,一是因?yàn)樗龑Π缀媚镉∠笸瑯雍芎?,?shí)在難有排斥,再就是之前寶茹也聽說過這樁婚事里頭的一些流言。 這新娘子其實(shí)與新郎是早有些首尾了的,一時大意竟然珠胎暗結(jié)。好在還算門當(dāng)戶對,兩方長輩坐在一塊兒商量,只能一張蓋頭遮掩了去。說是遮掩,但今日來婚宴的只怕九成九的都是再清楚不過的,大家都是熟人,總有一兩個知道些影兒,既然有人知道了,那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何況這事蹊蹺得忒明顯,從問名到親迎居然只一個多月,也太不講究了!知道內(nèi)情的人一想就知:手腳不快些女孩子的肚子就要遮不住了! 未婚先孕,在古代絕對是丑聞,在這個時代能做出這樣事情的也絕對不會是正經(jīng)的公子小姐。雖然不能說這兩方人家就一定是如何如何,但心中有所想法也是自然的。 一面吃席三人又說了一些話,偶爾涉及今日婚禮兩家人,卻不再明說,蔣玉英自是言語暗示,白好娘則是指桑罵槐,寶茹聞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借古喻今,心領(lǐng)神會,一切盡在不言中。等到吃完飯三人竟都有些相見恨晚之意,就是防備最重的蔣玉英也卸下了心防。 吃完飯?bào)巯腥硕家鹕?,這是因?yàn)樾履锖芸炀鸵鲩T了,眾人也要去男方接著參加婚宴,寶茹覺得又累又麻煩。 “也不知是誰興出來的,做這個‘抄手筵席’,忒累人!還不若以前只在一家呢!” 本來只是寶茹隨口抱怨,蔣玉英卻認(rèn)真回了她:“這也是這幾年湖州物阜民豐,漸漸從‘反正’風(fēng)波的破敗里出來了,奢侈之風(fēng)日盛?!?/br> ‘抄手筵席’就是男女雙方都大辦酒席,為圖好看以壯門面,又追求客多,所以哪怕是一方的賓客也是一來一往,兩邊的酒宴都要參與的。 白好娘卻更不客氣,直接道:“我看是為了‘打網(wǎng)義’!” ‘打網(wǎng)義’倒是和現(xiàn)代的湊份子、寫人情有些相似,但是隨著‘打網(wǎng)義’越發(fā)盛行,這種親朋鄰里間的正常禮儀交往流變?yōu)樘搨蔚木W(wǎng)利習(xí)俗。 只聽白好娘接著道:“上一回我家鄰近就有一戶,我也不說他家門戶,多少留些口德,親朋不曉得他家長輩年紀(jì),他只說是七十大壽,這樣的整生日自然要做,鄰里都去拜壽,禮金自然也少不得,只是事后卻只他家老爺子哪里有七十歲,不過是借著名頭‘打網(wǎng)義’。又有一戶,他家不過是住在西廂的一房挪到東廂去了,虧得好意思說暖房,開席祝賀,這也是要禮金的?!?/br> ‘打網(wǎng)義’的可笑寶茹也親身感受過,好娘說的那些好歹還知立個名頭,她還遇上過不假題目,直接網(wǎng)利的呢,直接稱之為‘告助’。尤為無語的是,在鄰里之間,甲為乙賀空手而去,這是‘上欠’,等到下一回乙赴甲宴,也是白吃白喝,這就叫‘準(zhǔn)賬’。這來來去去的,倒是白饒了酒席錢,也不知那些常常‘打網(wǎng)義’的人家到底有沒得賺頭。 最后白好娘總結(jié)道:“咱們兩頭吃席可不是也得兩頭送禮,如今誰家不是‘抄手筵席’,若不是為了多多地‘打網(wǎng)義’我是不信的?!?/br> 正在三人說著‘打網(wǎng)義’惹人厭煩之處新娘子已經(jīng)出來了,按著習(xí)俗是由她兄弟抱出去的,看著這情景寶茹知道隊(duì)伍要出發(fā)便要去與姚太太匯合,還沒說話便見著蔣玉英一臉沉靜。 “新娘子都是兄弟抱出門去的,只是現(xiàn)在沒什么人知道是什么緣故了,只說是兄妹或姐弟親呢。哪里知道一開頭的緣故,一是為了女孩子腳不落地,不把娘家的風(fēng)水帶走。二是為了搜一回新娘子的身,免得背地里把母親的財(cái)物帶走。” 寶茹忍不住看了蔣玉英一眼,這女孩子依舊是沉靜的樣子,既不嘲諷也不冷漠,似乎只是平常看待。可她既然說出來了又哪里會是平常呢,寶茹這一刻清醒地知道,這個女孩子和她表面的樣子全然不同——或許是寶茹認(rèn)得的女孩子里最叛逆的一個也說不定。寶茹分明感受到了,她是不肯如這世上的人苛待女孩子一樣苛待自己的,她的心里一直不能平靜啊。 “這都是哪里的老黃歷了,如今咱們倒只是兄弟姊妹之間互相扶持親近了?!?/br> 寶茹笑著接了一句,蔣玉英偏頭看她,兩人相視而笑。她們并沒有把話說穿,但此時此刻她們有一種默契,她們知道對方和自己是一樣的人。 此后寶茹回了自家馬車,一路隨著迎親隊(duì)伍又往男方家去,如何吹吹打打,如何喜氣洋洋不必贅述。等到寶茹重又下馬時,新娘子已被迎進(jìn)去,寶茹倒是對婚禮儀式不甚有興趣,她又不是第一回參加婚宴,司儀的幾句念白她哪里不知。 正在廊下看客廳前人擠人,似乎都想近些看熱鬧時,看見白好娘和蔣玉英正站在一處小小的角門旁,白好娘朝她招招手,寶茹會意地走了過去。 這小角門也有一個婆子守著,今日家里嫁娶,賓客人來人往自然看地更緊,免得有閑雜人等唐突了后院。好在白好娘是本家小姐,又是幾個女孩子,說要進(jìn)去自然是去得的。 那婆子殷勤討好地開了鎖,卻不讓開身子,只是搓著手笑。白好娘臉色不變從荷包里拿了賞錢,那婆子這才讓了讓身子。 “你說氣人不氣人!他們家里的一干人都是這般,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若不是今日實(shí)在沒個清凈地,真懶得和他家的人打交道!” 可能是之前通過白好娘,寶茹已經(jīng)對這家有了成見了,此時親眼見這一幕反而不吃驚,倒是有一種‘果然如此’的心情。其實(shí)給下人打賞是很常見的,寶茹偶爾也會,但一般都是主家或是客人主動的,這種類似放賴的方法寶茹是從沒見過的。就是在話本里,也不過說一些公侯府里的下人時常賞賜是常理,沒得看賞的反而會被仆人看不起,可即便是這般也沒見著哪個會腆著臉主動要賞錢,實(shí)在是聞所未聞,可見這一家的家風(fēng)。 三人擇了個亭子坐了下來,只是坐下就見著原先那守門的婆子端了些瓜子點(diǎn)心并一壺茶,這一回不要她先開口了,白好娘先拿了錢來,那婆子千恩萬謝而去。 寶茹忍不住咋舌:“他家人也太會想錢了,今日府里為了待客只怕這些都是隨便拿取的,她這端來就是銀錢,倒比她每個月月錢還多了?!?/br> 換做平常寶茹可沒辦法當(dāng)著人家本家小姐的面這般說人家親戚,就譬如寶茹對周媺家?guī)讉€叔叔家都沒得好觀感,而且周媺家和她幾個叔叔家也是日日爭吵,但寶茹從來不會在周媺跟前說一個‘不’字,這是最基本的眼色罷了??墒墙袢沾蟾攀前缀媚镒约阂呀?jīng)把話說出來了,寶茹就覺得自己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聽了寶茹的脫口而出,白好娘哼了一聲道:“哪里來的月錢,我這叔叔家最愛擺架子,昨日是大堂兄開文會,今日是二堂兄請一堆幫閑‘白嚼’,明日又是哪個看中了骨董。管著開銷的嬸娘只能從這些地方儉省了,我也不怕寶姐兒你知道,說來這街上誰家又不知道呢?” 聽白好娘自曝家丑,她還有些分寸只說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但這也足夠?qū)毴愦箝_眼界了。關(guān)于家仆是不是給月錢這是很難說的,那些雇來的幫傭不用說自然要錢,可是買來的人,連他自己都是主家的,給不給月錢都有。但約定俗成的只有家里只一兩個仆人的那等小戶人家,仆人的才不給月錢,凡是體面些的人家都沒得這樣的。 后來又過了一兩年寶茹才知為什么白好娘那樣毫不留情了,那時候大家都知道了白家是貪媳婦嫁妝的了,從這回娶的第一個媳婦起凡是兒媳嫁妝都是保不住的,只不過一開始沒傳出去。蓋因這頭一個兒媳是婚前有孕,腰桿子不硬,只要夫家說一句送回娘家她便只能收聲了。 而之所以會到貪媳婦嫁妝的地步則是家里生意經(jīng)營不善,他家是跑商生意,一般人也不知道底細(xì)。看見他家每年進(jìn)貨賣貨還是那樣多,便以為是依舊富貴非常,哪里知道那不過是買賣一回虧一回罷了,就是偶爾有些賺也不夠自家花銷了。 就是這樣依舊不知省儉——不發(fā)月錢之類的省錢能有什么用。外頭還是做出烈火烹油的空架子。如此這般,便把主意打到了兒媳身上。頭一個媳婦是沒得法子了,后頭來的哪里那樣好相與,說破天去嫁妝都不是可以理直氣壯被貪掉的,只要回娘家一趟娘家兄弟叔伯哪一個不來要說法。 自此之后他家底細(xì)就露了,這就是個線頭子,只要起個頭后頭就能一轱轆帶出來。白好娘是早知道那些的,只是她與蔣玉英都沒透露過行跡,她就是那般人,看似口無遮攔,但輪到該遵守的‘潛規(guī)則’她是一定不會越雷池一步的——這倒是與蔣玉英完全相反了。面上離經(jīng)叛道,實(shí)際上是在規(guī)矩里生存得好好的。這樣的人其實(shí)很辛苦,他們比誰都清醒,不然也不能一直在線的邊緣了,他們也不是逆來順受的類型,只不過他們的冷靜教他們?nèi)魺o其事罷了。 只是這會兒寶茹還不甚清楚這家,雖然不至于因此以為白好娘是個口無遮攔的,但也不是很想和人家討論嫡親堂叔家是如何混賬的。好在白好娘也沒得這愛好,很快在三人的默契下話題轉(zhuǎn)移了。 又說了些平日里愛看什么書,愛做什么消遣,為著幾句詩詞哪個更妙爭論幾句。雖然比起這幾句閑聊之前的話要私密的多,但是寶茹卻覺得此時她才真的找到了新交了兩個朋友的實(shí)感。 等到三人意識到天色擦黑快要開席了才收了談興,往開席正廳而去,一路上是賓客與仆人來來去去。 “那銀箱可真沉??!這一路抬來可累散了,莫不是里頭是撲撲滿的?新娘家可真是有錢?!?/br> 旁邊的仆人卻嗤笑一聲道:“蠢貨,真當(dāng)新奶奶那般富貴,前頭曬嫁妝時沒去看吧,那四擔(dān)銀箱可是沒開,若真是銀子怎的不教親朋看一看,只怕是添了不知多少甘蔗蜜糖之類?!?/br> 兩人說話之間沒得對主家的半分尊重,開口銀錢閉口銀錢,對于似乎‘沒錢’的新娘子格外輕視。寶茹有些尷尬地看向好娘,好娘卻不說話了,只領(lǐng)著兩人去大廳了。 銀箱是專門裝著嫁妝銀子的箱子,富貴人家的女兒出嫁都有這個。一對銀箱是一擔(dān),由專門的銀擔(dān)來挑,往夫家去時是走在花轎前頭的,十分顯眼。旁人看銀箱多寡就能知道女方家底如何,四擔(dān)銀箱若真是裝滿大約是四五千兩銀子,若再算上其他陪嫁,這也是一筆六千兩銀子上下的嫁妝,在寶茹她們這樣層次的人家已經(jīng)十分驚人了。 只是女方往往不會那樣‘老實(shí)’的,除非是極有財(cái)力的人家,否則大家都是只放滿一半。只是另一半也不能空著,嫁妝講究的是桶桶滿、箱箱滿,空著可不吉利,女方會在其中放些有重量的實(shí)物,這也是讓挑銀箱的人覺得價值不菲。后來這都成了約定俗成了,里頭放的東西也有了定例,甘蔗、蜜棗、蜜糖等,也是取甜甜蜜蜜的好意頭。 若真是只放了一半,也是大家認(rèn)同的事實(shí)在不會不肯開箱,定是連一半也沒得,為了不丟丑,便只能鎖的牢牢的。 但是無論怎樣這是主家的事,這兩個下人這樣議論實(shí)在是家風(fēng)如何,可見一斑。 晚間上席沒甚稀奇,等到萬事皆畢自然是鬧洞房,只不過這也是極親近的親戚才能在一旁的,沒寶茹什么事,只與好娘道別就是了——蔣玉英也是要走的。 “今日倒是看了一場熱鬧,以前不是沒看過成親的,但今日確實(shí)是排場最大的?!?/br> 寶茹晚間回家,家里用飯也畢,只是姚員外和鄭卓還在乘涼,寶茹梳洗一番后也加入進(jìn)來——只是此時姚員外和姚太太已經(jīng)回房休息了,只鄭卓還在。至于為什么他沒走,后院也一樣能乘涼,反正不會是為了桌上的幾樣糕點(diǎn)。 寶茹心知肚明,心里高興卻不肯直說,只起了個開頭說自己今日看的婚宴。 鄭卓自然是為了與寶茹說話才留下來的,卻不知寶茹怎說起白日婚禮,只能試探道:“你想成親?” 這一下可把寶茹嚇出了個好歹,好險剛剛沒喝水吃東西,無奈道:“卓哥兒你是怎么想的,怎能想到這個?我才多大,我還想多松快幾年呢!” 若是一般少年聽到心上人說不想成親,想要多‘松快’幾年,只怕是格外失望。但鄭卓卻反而高興,他知道只有自己出人頭地才敢說其他,若是寶茹能多留幾年他也能有更多時間了。而且—— “不會有人讓你不松快的?!?/br> 在鄭卓眼里怎么會有人讓寶茹難受呢?她很好很好,誰都應(yīng)當(dāng)待她如珠似寶。聽來讓人發(fā)笑,但這就是他的真心實(sh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