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她無法想象,竇淮娘這一夜是怎過的,竇家是怎過的,竇家與皇家這場戰(zhàn)爭,注定了會是慘烈的魚死網(wǎng)破……除了盼著元芳好好的,全須全尾的活下來,她不知還能怎樣。 而就在用過午食后,她剛回到學舍,大皇子薨逝的消息終于在學里散開,有說是落馬后情志抑郁而終的,有說是外傷調(diào)養(yǎng)不當本虛不固的,有說是誤食毒物而死的……不管怎說,太醫(yī)局里的少男少女們,對于大皇子的死因議論始終停留在“直接死亡原因”的層面上,或許有陰謀論的,只是未說出口而已。 具體怎死的,自戕還是謀殺?原因為何?兇手何人……官家未給出個準話。 而流言蜚語、以訛傳訛的厲害,江春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她不想再從外人嘴里知曉竇家之事,想著散學后總是能見著他的,屆時當面問他。 她以為,作為竇家人的他,定是知曉了原因。 待好容易熬到散學,等到太陽下山,她緊趕著去了迎客樓,直到天黑,也未等到元芳。 葉掌柜也沒了前幾日的悠閑,連同著,那位走路帶風的老白也不見了。葉掌柜的說法是“全聽相公吩咐”,答非所問。她想要再細問,但他一副沉痛著不欲多說的樣子,令她將要出口的話咽回了肚子。 她只得安慰自己,無論如何,總是能聽到消息的。 八月十六,江春未等到竇元芳,卻等來了宮里說法,關(guān)于大皇子薨逝的說法。 原是大皇子自八月初六落馬后,調(diào)養(yǎng)不當,被身邊人縱著吃了酒,七八月份暑濕傷風最是難好,那酒食與暑濕混夾一處,蘊熱于內(nèi),反倒咳起來,咳出腥臭濃痰不少。竇皇后曉得后大發(fā)雷霆,責罵了幾句。 而那醇厚孩子,為了懲戒自己,居然就在露天院里跪了大半夜,直到昏倒了才被扶起來,到了十五那日就發(fā)起熱來,前幾日內(nèi)濕化熱,連著后頭的傷風化熱,咳得厲害,于宴上吃了些辛熱滋補之食,連著咳出幾大口青綠色的稠痰……咳著咳著就這么沒了。 其實用江春的理解,就是傷風感冒與暑濕感冒夾雜,引起的肺部感染……可能是器官衰竭最終導致的死亡。 但她也知道,若只是傷風感冒引起的簡單的肺部感染,太醫(yī)局與醫(yī)官局恁多良醫(yī)名醫(yī),不可能會控制不住,除非是一心尋死,不然不可能死于肺部感染。他還恁年輕,文韜武略,身強體壯,怎可能就耐不住了?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怎可能就要尋死? 除非是有人動了手腳,而只要是當時封鎖了消息,后頭準備一番才來“公關(guān)”的,那都不是最真實的情況了,甚至與所謂的“真相”,早就差了十萬八千里了。 尋常人的第一懷疑對象是楊貴妃,但江春總覺著事情不是恁簡單。 果然,才半日功夫,京里關(guān)于楊貴妃殘害大皇子的消息就傳得沸沸揚揚,許多人是相信的。畢竟宮里除了正宮皇后,就她份位最高,又有兩個即將成年的皇子傍身……沒了大皇子這位嫡長子作絆腳石,她就是最大的贏家。 果然,十七那日,聽聞官家就于宮闈之內(nèi)訓斥了楊貴妃,而在朝堂上則罰了承恩公半年俸祿。這般不痛不癢的處罰,以竇家為首的新貴們自是不滿的,但下頭小老百姓哪管那些,仿佛就真的坐實了是楊氏一黨殘害皇嗣了。卻無人去深究……若真如此,可是罰得太輕太失真? 江春冷笑一聲,覺著這幾位做戲倒是做得全套。 八月十八,秋天也算過了一半了,江春不知金江是甚光景,但大體也能猜到怕是開始打谷子了吧,地里包谷也能收了吧。而在汴京,十八這一日的中午,她剛用完午食回來,就聽了個令她心驚的消息。 皇后娘娘“懷執(zhí)怨懟,數(shù)違教令”,于殿前失儀,念其喪子之痛,于宮務疏忽上暫可不究,收回其金璽,以觀后效。 沒了金璽,這皇后之位也算擺設了。 江春不知竇淮娘到底如何“不賢”,如何“失儀”了,官家居然決絕至此,好似剛死了的兒子是她一人的,與他這位父親無關(guān)。 天家無情,果然不是她能想象的。 當然,這一日,她也未見到元芳。 準確的說,是接下來十幾日,她都未曾再見到竇元芳。隨著竇皇后被收回金璽,京內(nèi)局勢仿佛一夜之間緊張起來,皇城兵馬司將全城戒嚴了,借著由頭今日搜捕甚“要犯”,明日捉拿“細作”的,持續(xù)了百年來的“夜市”也被取消了,天一黑就宵禁。 那皇城兵馬司是直接掌握在皇帝手中的,他們在搜“要犯”,江春第一反應就是元芳又怎了,將她生生急出滿嘴的火炮,直到下午尋了由頭特意出去過一趟,才曉得這次捉拿的真是遼國細作,與元芳無關(guān)。 因著趙學錄特意交代過眾生,若無必須事宜,還是莫出門的好。她已連著十幾日未得出門了,好容易出來一次見了素來門庭若市,座無虛席的迎客樓,居然也沒幾個人了,青天白日的街面上行人亦不多。 這是又生了甚她不知的事? 按理說,汴京若真有大事發(fā)生,學里應該是會有消息的,但她日日拉了胡沁雪四處交游,也未聽見甚大事,頂多就是官家給已逝的大皇子追封了“景東王”罷了。 江春不知旁人怎想這“景東王”的名頭,或許定會有人覺著是榮耀罷,但江春相信,竇家人也會如她一般覺著這三字滿滿的諷刺與屈辱。 概因趙德芳之后,數(shù)代官家在登基前的封號,六個里頭有三個是“景東王”,剩下三個就是早已欽定好的太子了?,F(xiàn)今官家未登基前也是得過這封號的……在許多人眼中,這封號含金量不亞于“太子”了。 他現(xiàn)在將這不亞于太子的封號追封給了剛死的兒子,就是在明晃晃的向竇家挑釁:看吧,我大兒子,你們的好外孫,在朕心目中就是比不上太子,他到死也只能得個屈居太子之下的位子。 學里眾人議論紛紛,江春冷靜的望著少男少女們不識愁滋味,他們更多是在感慨官家的宅心仁厚,惋惜大皇子的英年早逝,都說“若大皇子健在,說不定就能得承大統(tǒng)了”……江春只能苦笑著搖搖頭。 大皇子雖得追封了個王位,但尚未成婚,膝下空虛,無人扶靈守孝的,又不是帝后之尊,亦無全城哀悼、舉國皆悲的尊榮,只過了喪禮就漸漸淡下去。 直到進了九月份,關(guān)于大皇子薨逝的議論才漸漸平息下去,皇城兵馬司對全城的戒嚴也解除了,宵禁雖然取消了,但夜市卻是再也不復往日熱鬧。 老百姓歷來對這些大事是最有敏感預見的,就如海嘯地震來臨之前,最先“拖家?guī)Э谔用钡目偸窍N蟻畜生……就算是有再多的銀錢可掙,大家都只留家觀望。 學里仍然不好出去,江春也不知竇家情況,只重新繳了伙食銀子,在學里吃起寡淡的飯食,表面安安分分,內(nèi)心卻如熱鍋上螞蟻般的度日如年。 每日都盼著能有消息,又怕是壞消息……倒是還不如沒消息,可算作好消息了。 終于,在九月十六散了午學后,有個小丫頭在門口道尋她,她有預感怕是元芳在等她,忙不迭的就跟了出去,果然走過七彎八拐后,終于在另一個她未曾見過的普通院子里,見到了竇元芳。 憔悴的竇元芳。 他仍穿著那身絳紫色衣裳,一樣的高高瘦瘦,或者說更瘦了,若非肩腰架子還在,定是撐不起那身衣裳的。江春剛要問為何一整個月都見不著人,葉掌柜也不與她說實話,見了他眼里掩飾不住的疲憊,只覺心軟異常,要出口的話轉(zhuǎn)了個彎。 “竇叔父,最近可還好?”問完又覺得是廢話,滿東京城的人都曉得竇家這一個月不好過,尤其是他這棵頂梁柱了。 為了補救,她又問“竇家祖母可好?” 元芳只長長嘆了口氣,未直接回答她問題。 江春眼巴巴望著他,只覺那口氣長得仿佛沒了盡頭,就似過了一個秋天般,連帶著她也覺得累起來,抑制不住的想要打個呵欠。 “怎么又叫叔父了?” 嗯? 江春懵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想起中秋那日,竇老夫人叫她改了口喚他“哥哥”……這都多久的事了,經(jīng)了提心吊膽的一個月,她哪里還想得起來? 他……倒是記性好。 她不好再開口,總覺著這時候無論自己說什么,都彌補不了竇家人的心痛,做不了感同身受,只能盡量不惹人煩了……就只靜靜在他對面站住。 元芳卻是看了她一眼,見她不開口。 他沉默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仍然不見她開口。 再看一眼,江春終于發(fā)覺他不對勁了,這是在看我做甚?她低頭將裙子打量了一遍,也未見任何不妥。 “為何不喚我‘哥哥’了?” …… 江春哭笑不得。 都這時候了,他還有心思糾結(jié)個稱呼問題,是他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還是心太大? 江春抬頭看他眼睛,見眉心川字紋愈發(fā)明顯了,想到她聽過的那些“命理之說”,安慰道:“元芳哥哥切莫憂心太過,上天不會虧待竇家,不會虧待你的?!?/br> 為了表達決心,她又定定望著他眼睛,一眨不眨道:“若有我能幫上忙的,你一定要說?!?/br> 果然,他眼里就慢慢溢出了絲絲笑意,也是一眨不眨的望著她。 江春被她看得不自在,微微側(cè)過眼目,將視線落在他鬢角……卻如遭雷擊。 他平時梳得一絲不茍的鬢角,現(xiàn)在居然有了縷縷銀霜! 她不相信自己眼睛,他才三十歲不到,怎么可能…… 第110章 托付 江春不料居然在元芳右側(cè)鬢角見了白發(fā),他才三十歲不到,放現(xiàn)代也就大學畢業(yè)的年紀……這一個月對竇家來說,是何等的難熬與委屈? 她只覺心酸異常,那幾根半白的頭發(fā),似幾棵刺頭般戳著她的眼,將眼睛都戳酸了……她好想抱抱他。 她幾乎不曾猶豫的伸出左手,一把就拉住了他的右手,只可惜她手太小了,僅能拉住他的小手指和無名指。 元芳手上一軟,感覺到她拉著自己,下意識的就心內(nèi)一軟,大手稍微用力就握住了她。 在這個漸漸轉(zhuǎn)涼的秋日傍晚,兩人似乎是為了給對方鼓勵,都微微用了力的握對方的手……今日,將是他們?nèi)蘸蠡厥锥加X意義非凡的一日。 東京城晚秋的風愈發(fā)涼了,江春急著出門,尚未來得及加件厚衣裳,現(xiàn)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倒是冷得她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寒顫。 元芳責怪的看了她一眼,還是那身湖藍色衣裙,也太單薄了些……他忙牽了她手,快快的進了屋。 屋子還是那再尋常不過的民居,元芳放開她手,親自倒了杯熱茶與她。那暖融融的茶盅才入手,江春就覺著周身都開始暖和起來,正要開口道謝,卻又想起來,他已不是她的“竇叔父”了,好似不消那般客套與敬畏。 但……他們現(xiàn)在是何關(guān)系,她又不好意思細想。 自他受傷后,兩個誰也未提出確立關(guān)系的要求來,就似上輩子的她與初戀男友一般,自然而然就在一處了。他都未說過喜歡她,她就與他牽上了手……這種水到渠成的關(guān)系,剛開始還會令她沮喪,好似她天生就是沒有被表白的命一般! 元芳見她天馬行空,不知又想到何處去了,皺著眉道:“莫愣著,快將這熱茶吃了,暖暖肚子?!?/br> 江春聽話的喝了小半杯下肚,暖暖的茶水帶著熱氣在她胸腹間徜徉,她只恨不得舒服的嘆口氣……但想到現(xiàn)今局勢,那股舒服與心滿意足又只好似曇花一現(xiàn)。 “竇……元芳哥哥,竇家祖母可還好?”老人家遭遇這輪番打擊,不知可還承受得住,若身子不好,有能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是義不容辭的。 “尚可,我姑姑的事她已預料到了,只是,大皇子……”那股悲傷令他繼續(xù)不下去了。 江春理解的點點頭,從老人家接二連三進宮請命,她就曉得她定是下好全身而退,甚或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了。 “只是未曾想到,他竟狠心至此。”元芳嘆息著說出來。 江春曉得,那個“他”是皇帝。 “那你,打算如何?”江春終于問出了這句,冒著被他拒絕回答的風險,鼓足了勇氣。 元芳定睛望著她,見她抿著嘴角小心翼翼,笑著問:“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只是龍?zhí)痘ue,我等唯有背水一戰(zhàn)……你怕麼?” 江春不曾猶豫的點點頭。 怕他看不出來,她又使勁捏著他無名指,微笑著道:“我不怕,上天一定會站在你們這頭的?!?/br> 元芳望著她那認真樣子,微紅的粉頰,黑白分明、顧盼神飛的杏眼,只覺著有些心熱,怎會這般好看?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臉頰。 江春面上被他粗糙的掌紋與老繭刮得有些不適,微癢不疼,她微微皺了眉,嘟囔著嘴巴道:“元芳哥哥,疼。” 元芳被她那嬌嗔的語氣弄得身上發(fā)軟,手上卻是愈發(fā)又抹了一把。江春越發(fā)不舒服了,嘴里嘟囔著避開了去。 恰在此時,房門被敲響,元芳回過神志,道了句“進來”,就見葉掌柜提了食盒進門,還對著江春招呼了一聲,才端出一大海碗的面來。 直到熱氣騰騰的面放桌上,見江春仍反應不過來,只當是晚食,還疑問“元芳哥哥用過晚食了?”元芳不自在,右手握拳虛咳了一聲,道:“今日是你生辰,若在金江,你家里人定要幫你做生日的罷?今年就由我為你做吧。” 原來是長壽面。江春有些眼酸,這風雨飄搖的一個月,她都忘記已到自己生日了,待過了今日的十三周歲,她就算十四歲了。 而她來到這個世界,也有四年了。 他又拉了她的手,將她按在椅子上坐好,把筷子遞給她,眼含期待:“嘗嘗看罷,京里迎客樓煮面的手藝,與金江的可有區(qū)別?” 江春見他又在無話找話,倒是心下感動,接過筷子就吃起來。也不知是熱氣騰騰熏得,還是怎的,她居然覺著眼眶微微濕|潤,這家伙雖然直男起來令她氣斷腸,但愛護起人來,也是無人能及的。 “嗯,你真好”江春含含糊糊的說了句,管他聽清不曾。 元芳隔著騰騰熱氣,坐她對面,難得未皺眉的望著她。 但那碗面實在太多了,碗又大,面條打得又結(jié)實,本就不喜吃面食的江春,硬著頭皮吃了小半碗不到,卻也實在吃不下了。但想到是元芳難得的一片心意,浪費了又可惜,只抬頭可憐兮兮的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