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元芳倒是曉得她意思,無奈的搖搖頭,嘴里責(zé)怪了句“怎就吃不下了,才吃那么點,怪不得長不高哩”,手里卻拉過碗筷去,就著她吃過的筷子吃起來,心內(nèi)有些竊喜:又算是同食了。 江春本意只是想說自己吃不下了,能否不吃了,哪曉得他卻會錯了意……倒是個爽快人,一點兒也不墨跡……反正浪費可恥,剛穿來那幾個月,她可是連面都吃不上的……嗯,人要憶苦思甜,嗯,對,就是這樣! 元芳吃起來就沒那般秀氣了,稀里嘩啦三下五除二,大半碗面就沒了,居然還意猶未盡的端起碗來,連碗底的湯汁都喝得一口不剩。 江春難得見他這般“糙”的樣子,頗為驚奇道:“很好吃麼?”心內(nèi)后悔自己怎不多吃兩口,光看他吃倒是還當(dāng)人間美味哩。 元芳還端著空碗的手就有些僵硬,另一手摸了摸鼻子,猶豫過一瞬才道:“嗯,尚可,今日這面倒是和我口味?!迸滤恍?,他又加了句“委實也有些肚餓?!?/br> 江春點點頭,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他不是最喜軟面的?今日這面明明還不夠軟和,她吃著都有些硬……怎還合他口味了? 真是個怪大叔。 而她眼中的“怪大叔”卻又自若的將碗筷收好,整整齊齊的放進(jìn)食盒,江春愈發(fā)奇怪了,他可是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貴公子,怎還會做這事體,恐怕就是江老大也不定會料理得如此井井有條罷? “元芳哥哥,你為何會做這些事?” “嗯?”他不明所以。 江春指指食盒,他反應(yīng)過來,有些懊惱道:“不過是些小事罷了,以前在軍營甚事未做過?” 江春來了興趣,問他以前在哪兒入的營。 原來他當(dāng)年未成親前,曾在西北武功將軍手下做過都尉,后來在與西夏人的數(shù)役中屢獲戰(zhàn)功,在京內(nèi)都是名聲頗大。只不過,老早就訂好親的大理郡守家姑娘到了及笄之年,他不得已回了汴京成親……當(dāng)然,成親這一段他未提,是江春自己推斷出來的。 后來見他在西北與高家關(guān)系日漸密切,官家又忌諱起來,但他身上委實文武功夫不凡,一心想要棄用卻又無人可替,只得效仿太|祖,將他這頗有威望的干將調(diào)到遼北去,總之“人走茶涼”,將他的跟腳從西北挖走就是。 他是君子,不可能指摘官家,但江春還是推斷出大體情形來。說是戰(zhàn)功,旁人只知榮光,卻不知有幾人能活著回來……用命換回來的榮光,皇帝說換走就換走。 江春有個大膽的想法,那如果竇家最終要……他在西北已沒了跟腳,哪還有可用之人? 心內(nèi)擔(dān)憂著,面上就帶了兩分出來。 元芳也明白她憂心,安慰道:“無事,不說高燁與我乃生死之交,就是威遠(yuǎn)大將軍,亦是位好漢?!?/br> 這“好漢”是指他英勇善戰(zhàn),還是他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但接下來,她就聽明白了。 原是皇帝將他調(diào)至遼北,想要架空他,哪知威遠(yuǎn)大將軍滿門雄兵,皆是粗人,只信奉實力,拳頭硬、本事好,那就是遼北軍人人擁戴的。況且,不說元芳本身的軍事才能與人格品性得他們欣賞,就是女婿一家的面子也要給,他在遼北倒也與威遠(yuǎn)將軍一家頗為融洽。 聽他話中意思,若真有兵戎相見那一日,高家與威遠(yuǎn)將軍都是與他一條船上的……這算是他真正的老底了吧? 還不止于此——“后來從遼北歸京,去過威楚府補武學(xué)半年,家中祖母身子日漸不用,請旨將我調(diào)了回來,大理段家也使了把力,令我得了個‘云麾將軍’的虛職,在禁軍中做個總教頭?!?/br> 又與那日那英挺少年放她行對上了,他這般頂天立地的偉男子,不消使甚陰謀手段,能得了旁人愛戴,似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 “那屆時……” “嗯?!?/br> 兩人仿佛打啞謎似的,將竇家最后的底牌也交代了,二人均松了口氣。元芳想的是,把她當(dāng)自己人的感覺挺好,而江春則是曉得了他果真不是以卵擊石,屆時到底誰是卵誰是石還未知呢。 她真榮幸,能識得他這般偉男子!她只覺著此時的自己,心是熱的,渾身充滿一種竇元芳帶給她的自信與驕傲……當(dāng)然,這種自信與驕傲終將會伴隨她的一生! 二人面對面坐了聊半日,江春再次吃下了半杯茶水,元芳摸著茶壺早不熱了,不再給她倒水,從懷里掏出個紅綢包著的物件遞與她。 江春笑瞇了眼,有意打趣他來緩和緊張的氣氛:“元芳哥哥莫非還給我備了生辰賀禮?”心內(nèi)難免就想到了去年那只“獅裝大佬”,他的禮物……倒是出人意料,也不知今年會是啥。 她隔著紅綢摸了一下,感覺該是個頗有分量的物件,待拆開那綢布,果然是個“有分量”的好東西。她用手掂了掂,少說也得有五六兩了。 只是……這支五六兩的銀簪子她要如何戴得出去?也不知是用甚銀打的,看著也才數(shù)寸長的鳳喜牡丹簪,拿在手里卻是沉手的。 “那日車上那只,被我拾走了,成色太差……” 那倒是,不過圖便宜買的而已?,F(xiàn)在這只,成色比那便宜貨錚亮,花樣也是栩栩如生的,花葉其間居然還做了雕花鏤空……工藝自是甩了“便宜貨”幾條街。 但,這般異常的沉手,這簪子在江春腦中已經(jīng)變身成了金光閃閃大拇指粗的鏈子了——暴發(fā)戶標(biāo)配! 見小姑娘嘟著嘴不樂意,元芳又摸摸鼻子,不自在道:“你先將就著戴戴,若不喜歡就留著賞玩罷,日后……日后,若有機(jī)會,再給你挑好的。可好?” 他那欲蓋彌彰、小心翼翼的商量語氣,江春反倒軟了心腸,笑了笑:“哪有?我很喜歡哩!” 見元芳還不展顏,笑不出來的樣子,她狀似自然的拉了拉他放桌上的手,定睛瞧著他:“只要是元芳哥哥送的,我都喜歡哩。” 話未說完,臉已經(jīng)紅透了。這是她兩輩子加一起四十多將近五十年里,第一次主動說情話?!扒笆馈彪m然在情濃之時也會說些,但都是被初戀男友逼著說的,他似個孩子般,她要不說就賭氣不樂,她為了不節(jié)外生枝,也只得咬牙敷衍他幾句。 但此時此刻卻不一樣,她喜歡,她就是要表達(dá)出來,她想令他曉得她的歡喜。 元芳果然舒展了眉眼,回握了她手,雖一字也未說,卻勝過千言萬語。 “對了,你再好生瞧瞧這簪子?!?/br> 江春被他一提醒,果然重新拿起來仔細(xì)瞧了瞧,成色、花樣、工藝是上等的,并無何異常之處,只是份量太重……難道還有甚玄機(jī)? 心內(nèi)琢磨著,手就在那簪子頭尾摸起來,可惜上下里外的被她摸遍了,也未曾見到甚機(jī)關(guān)精巧的,只是在簪子尖頭上摸到個一道道的凹槽,極其細(xì)小,與那鳳凰尾巴融為一體,湊近一看,是個“春”字。 這是給它打了個她的烙??? “這是你的?!痹家馕渡铋L。 江春正疑惑著,只聞他用手打了個響指,外頭就進(jìn)來兩個男子——葉掌柜與個普通到令人過目即忘的中年男子。 葉掌柜還好,經(jīng)營著東京城最大的酒樓,迎來送往的身上自成一股從容氣質(zhì)。那男子卻是普通的灰棉衣裳,尋常的不俊亦不為丑的樣貌,渾身瞧不出甚氣質(zhì),只覺著似街面上迎面走來的任一男子。 那兩人口稱“葉某”“項某”對著元芳行了一禮。 元芳微微頷首:“罷了,兩位跟隨我祖母多年,現(xiàn)又跟了我二十年,是我竇家元芳名副其實的肱骨干將了。你們且與春娘子說說情況?!?/br> 兩個對視一眼,葉掌柜先跨出一步,說起了來歷:“葉某汴京人士,三十年前承蒙老夫人青眼,后又得二郎君看重,得了提攜,跟著做些買賣營生,旁的不敢說,在酒樓經(jīng)濟(jì)上略有兩分心得,各地消息打探也能使上些力?!?/br> 葉掌柜方退下,那尋常男子上前一步,道:“項某名項云貴,山西人士,從小家破人亡,得了老夫人救助……竇家乃項某再生父母,得蒙老夫人與二郎君信任,經(jīng)營著竇家些許銀樓成衣鋪子,往常多與婦人打交道,各處消息倒是知曉一些。” 看來葉掌柜是專探男子消息,而項掌柜是負(fù)責(zé)女子后宅消息的,兩人不止在竇家最賺錢的生意上掌舵,暗里還是竇家最重要的消息來源。只是,他與自己介紹這多做甚? 江春不解的望著他。 元芳安撫的看了她一眼,突然正襟危坐,端嚴(yán)著聲音道:“竇家葉尋安、項云貴聽命。” 兩人“噗通”一聲就跪下,齊聲道:“屬下聽命,但憑少主吩咐?!?/br> “倘若此次事敗,我竇家成年男女無一幸免,你二人若有旁的去處,我們也不阻撓,只望你們瞧在我竇家元芳的面上,好生安頓淳哥兒,為我竇家與祖母留得一分血脈,我元芳感激不盡。” 說著就起身鞠了一躬。 葉項二人惶恐不已,只跪地上將頭磕得“砰砰”作響,口中堅定地齊聲道:“我二人生是竇家人,死是竇家鬼!絕不敢有二心,少主勿折煞我等?!?/br> 能得此忠仆,竇家祖孫二人的人格魅力可見一斑了,江春說不出的驕傲與自豪,不自覺的坐直了身子,挺挺胸膛。 元芳嘆了口氣:“罷了,不說那喪氣話。” 兩人終于不再惶恐。 元芳卻又話鋒一轉(zhuǎn):“今日請了你們來,是我還有一事要說。這位春娘子,是竇某平生摯友,從今爾后,但凡春娘子有吩咐,你二人不得違逆。見她如見竇某人,你二人可知?” 二人竟然半分猶豫都沒有,齊聲應(yīng)“是”。 江春想要擺手拒絕,她不過農(nóng)女一枚,現(xiàn)也才是太醫(yī)局學(xué)生一枚,哪里受得住他們信賴?況且,這是人家竇家的積年忠仆,只會奉竇家嫡支、竇家老夫人為主,她非親非故哪有這大的臉面安然接受? 元芳卻不予她拒絕的機(jī)會,拉了她手,從桌上拿起那枚銀簪,摩挲著那小小的“春”字,道:“你二人且起身罷,可看清這信物,日后見物如見人?!?/br> 葉項二人照著吩咐起身,聞此言,又對著江春跪下,應(yīng)了聲“是”。 江春渾身不自在,生平第一次有人給她磕頭,而且還是年紀(jì)與江老伯江老大相當(dāng)?shù)摹按笕恕?,她想要避開去,卻被元芳握住了手。 元芳也不說話,只定定望著她:“若我有去無回,你就當(dāng)這世上從未有過我竇某人。他們,就當(dāng)是我給你個依靠與念想罷?!?/br> 江春越聽越不對勁,這怎么有點像……托孤? 她實在不想說“臨終托孤”,她不要聽什么“有去無回”,他憑什么有去無回?剛招惹了她,就想撇開嗎?難道他又要似六月間那次,不明不白交代幾句就消失?竇元芳,你還真是個王八蛋! 她不許! 江春紅著眼道:“你不許有去無回,不許出事,定要全須全尾好好回來,你可知……”喉間哽咽得她說不下去,明明開心是來過生日的,他又要說這些生離死別的晦氣話!王八蛋! 她想閉上眼睛,蒙上耳朵,不看外面局勢動蕩,不聽那些鶴唳風(fēng)聲,她只想在這異世,得一個真心喜愛之人,相知相守,衣食無憂的過完后半生。她才不要這種動不動幾日就要玩消失,動不動就要生離死別的臭直男,死直男! 元芳見她臉上淚痕,哭得像個孩子,他心內(nèi)亦不好受,若非葉項二人還在場,他真想抱了她……他忙掏出帕子,笨手笨腳將她眼淚擦了。 哪曉得,有時候,女人的眼淚不是說止就能止住的,他越擦,她流得越兇……甚至連肩膀都開始一抽一抽起來,定是難過至極了。 他也顧不得旁人還在了,忙跨過身去,摟了她肩背,將她腦袋按進(jìn)自己懷里,大手就下意識的在她背上拍起來,語無倫次哄著:“對不住,小乖,小乖真好,是我不好,我……”我也不知自己哪里不好。 江春本來正悲從心來,有心要按捺自己眼淚,那眼淚卻是不聽話的,漱漱就往外冒……哪曉得就聽了“小乖”兩字,內(nèi)心只覺難堪至極,又羞又惱,這死直男,葉項二人還在跟前呢……她從今往后都沒臉了! 想著想著就氣起來,一下“乖乖”,一下“小乖”的,這死直男,不會說情話他可以不說??! 手上就用了力,對著他胸口捶了幾下,嘴里嘟囔著“丟死人了”“徹底沒臉了”…… 元芳只道她是羞惱當(dāng)眾掉淚,忙拍著背安慰:“小乖不怕,他們早出去了,哪敢笑話你?!?/br> 江春險些吐出一口老血來:能求求你別rou麻了嗎? 第111章 荒唐 夜了回了學(xué)寢,見沁雪趴在桌子上,桌上有一碗已經(jīng)涼透了的面,估計是等睡著了罷……這傻丫頭,她以為她家去了,就沒與她交代自己要出門。 江春將她喚醒,硬著頭皮被她噼里啪啦說一堆,江春則就著將那碗冷面吃了小半,只覺著即使是涼透了的,亦是人間至味。 她十三周歲的生辰就在又哭又笑中度過,帶著滿滿的感動與對未來的期望。 日子走到了深秋的尾巴,汴京天氣一日涼似一日,學(xué)里草木枯黃不少,就是那銀杏葉都落滿一地,每日踩在那半夜新落的銀杏葉上,仿佛都能聞到一股秋天的氣味,有金黃干透了的稻谷香,有黃燦燦飽滿的玉米棒子香……似乎每一樣都是金黃色的。 而學(xué)里的課業(yè)也到了尾聲,京里各學(xué)院都是冬月十八年試,屆時年試一畢,年假要放兩個多月,她離家一年,終于也能回家了。 只是不知今年這般不安穩(wěn)的一年,她還能不能回得去。她倒是慶幸自己一收到金江來信就寫了回信去,不然照著這兩月的不太平……怕是要音訊不通了。 自竇皇后被收回金璽后,宮內(nèi)成了楊貴妃一家獨大,深宮內(nèi)務(wù)被她一人統(tǒng)領(lǐng)。而朝堂上,官家這般迫不及待的折辱新貴竇家,雖暫時是討好了以承恩公府為首的老牌世家,但人的胃口都是愈喂愈大的。 有了竇皇后的“名存實亡”,大皇子的薨逝,不少朝臣就開始對官家進(jìn)言,勸立太子。 既占長又占嫡的大皇子沒了,那就只能從剩下的三位已長大的皇子中選立了。五皇子不消說,文不成武不就,膽小如鼠,歷來無甚名氣的,劉德妃也是個安守本分的,哪有甚擁躉? 數(shù)來數(shù)去,進(jìn)言折子有夸楊貴妃蘭心蕙質(zhì)堪稱天下女子表率的,有贊二皇子文韜武略堪稱大才的,也少不了貶損五皇子軟弱不堪大用的……總之宗旨只一個,就是二皇子是太子的最佳人選。 皇帝對這雪花般的折子不置可否,一副好似在沉吟不決的樣子,下頭唯楊家馬首是瞻的文臣,愈發(fā)卯足了勁要替二皇子加把火,將他去年下?lián)P州巡視水災(zāi)的事大肆渲染一番,當(dāng)?shù)孛癖娙绾螕泶魉?,如何對他贊不絕口……定要將他形容成未來的千古一帝。 江春聽著每日傳來的消息,只淡淡笑了笑,從竇家的事上不難看出,當(dāng)今官家雖有雄心,卻是個疑心病重,難容人的帝王。他今年還未至不惑之年,正是龍精虎壯的年紀(jì),哪里能允許有一個“眾望所歸”的太子在他塌前? 果然,這股“尬吹”之風(fēng)刮了四五日,就連民間亦傳起了閑話來,道二皇子是真龍?zhí)熳?,天命所歸。 旁人不知,深宮內(nèi)的竇皇后卻是冷笑連連:“呵,真龍?zhí)熳犹烀鶜w,他趙闞怎能忍得下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