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石大娘當即應了,沒有半分猶豫。 說著,石詠帶著李壽,離開椿樹胡同小院,往順天府過去。在順天府他找到了途徑,向人打聽了探監(jiān)的方法,然后將李壽留在外面,自己揣著銀子,到大牢里面去探視趙老爺子。 趙老爺子因是“叩閽”之人,又是通政司轉下來命重審的,他又上了年紀,所以在男監(jiān)有個單獨的牢房關著。 石詠見到他的時候,老爺子剛剛挨了那二十杖,正俯臥在囚室一具光禿禿的土炕上。他下邊半身鮮血淋漓,褲子被血浸透了。 “老爺子看著打得狠,其實都是皮外傷,要不了性命?!豹z卒笑著向石詠解釋。他看石詠穿戴并不算大富大貴的樣子,可是卻齊整而干凈,心知有門兒,沒準能掙上幾個錢,當即說好話,“上頭的兄弟們都有分寸著呢!通政司放下來的人,誰敢將他打出個三長兩短出來?” 石詠知道對方的意思,一整錠銀子拿出來,遞到獄卒袖里:“勞煩,這幾日,老爺子在這里,飯食起居,請務必多多關照?!?/br> 獄卒掂了掂銀錠的分量,臉上笑開了花,連連點頭,說:“小爺放心,絕虧待不了老爺子……只不過,這給老爺子延醫(yī)問藥的事兒么……” 石詠知道他的意思,第二錠整銀又悄悄地遞了過去:“還請多費心關照?!?/br> “……都包在我們身上!你放一百二十個心!”獄卒收了這些,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豈料石詠還有,這回,就只是小小的一塊碎銀子:“這點零散小錢,是請兄弟們吃酒的?!?/br> 這下獄卒更滿意了。他們當獄卒的,沒多少俸祿,唯一收入來源就是像石詠這樣的人前來請托,照顧牢里的犯人。那兩錠銀子,拿出去花太招搖,而這樣一小塊碎銀子,剛好能容他置辦一小桌酒席,招呼招呼這牢里的兄弟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獄卒心里直夸石詠這少年人上道,會來事兒,當即應了石詠的要求,開了牢門,讓石詠進去看看趙老爺子。 石詠來到趙老爺子臥著的土炕跟前,蹲了身,輕喚一聲:“老爺子!” 趙老爺子茫然地扭過頭,似乎剛剛從夢中驚醒?!澳恪彼挠牡貒@了一聲,似乎責怪石詠不該再來,淌這趟渾水的。 “老爺子,您……”石詠本想說,“您這又何必?!笨墒撬灰娳w老爺子的眼光,到底還是將話收了回去。 “您好好歇著,我每天會過來看一次,您有什么需要,直接跟獄卒說?!笔伔诺土寺曇簦耙呀浾埲私o您請大夫熬藥,治這棒瘡去了,別擔心身子?!?/br> 豈知他說了這話,趙老爺子突然努力地撐起身體,右手緊緊地按著胸前,沖石詠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 石詠覺得這笑容似曾相識,而趙老爺子胸前鼓鼓囊囊的,似乎還藏著什么東西沒拿出來。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只知道這一回老爺子大約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了。 少時石詠從順天府出來,帶著李壽,兩人一起緩緩往琉璃廠大街走去。李壽看得出來,石詠情緒不算太高,便默不作聲地跟在后面,任由石詠一面走,一面想著心事。 “是他,就是這位小哥!” 一聲呼喝,將石詠從沉思中驚醒。 不知不覺之間,他竟已經走到了山西會館跟前。此刻竟是當年那位收了他一錠金子的山西會館伙計,此刻正指著他,對身旁那兩位捕快說話。 “這位小哥,順天府有案子,告你見利起意、欺哄他人、侵吞私產,跟我們走一趟吧!” 石詠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鐵鏈子已經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石詠先是大驚失色,繼而轉臉看了看山西會館的伙計和掌柜,見兩人都有些歉然。在那兩人身邊,他見到個久違的身影——趙齡石。 石詠一下子明白了。 趙老爺子叩閽之后,通政司將案子發(fā)回順天府,想必需要幾日的功夫。而趙齡石這段時間一直不知道躲在哪里,此刻突然冒出來,趁案子發(fā)回順天府的機會,又加了一樁補訴:就是關于那只藤箱的。趙齡石顯然也在費盡心機地找尋父親留下的那些書畫,大約是從山西會館的伙計和掌柜口中聽說了老爺子拿個藤箱和自己換金子的事兒,干脆將自己也列入被告,告自己欺哄趙老爺子,以區(qū)區(qū)一錠黃金,換取了整整一藤箱昂貴的書畫。 石詠自己雖然不是學法的,但也知道他與趙老爺子當初簽下那契紙,雖然不是什么強迫交易,卻是“顯失公平”的。若是順天府將這一藤箱的書畫判還給趙老爺子,他絕不會有任何異議,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身為人子的趙齡石,怎么竟有這么厚的臉皮,竟然還敢遞上訴狀,討要這只箱子里的東西。 想著這些,石詠一伸手,說:“幾位差爺,不用這些勞什子,”他指指脖子上的鎖鏈,“我跟你們去順天府就是!不就是那只藤箱么!” 他不動聲色地轉臉看看正愣在一旁的李壽,遞了個眼神出去,輕輕地搖了搖頭。李壽似乎立即明白了什么,悄沒聲兒地就從人群中退了出去。旁人都沒注意到他。 順天府的衙役們見石詠不過一介身材單弱的十七歲少年,就算要跑,也逃不到哪兒去。當下允了石詠所請,收回了鎖鏈,一行人擁著他,往順天府過去。 這會兒正是下午,天色尚早。秋風卷起街道上的落葉,往順天府行去,一路蕭索。 到了順天府,衙役們先是將石詠收監(jiān)。 石詠幾乎哭笑不得,他此前剛剛來過探過監(jiān),轉眼自己進來了。而且要命的是,他的條件竟然還沒有趙老爺子的好,和十幾個京城地痞模樣的人待在一個囚室里。這里人人都緊緊地盯著他,確切地說,是盯著石詠身上這件料子還不錯的衣服,當然了,也有人睜圓了眼在打量石詠腰間佩著的那一只荷包。 此刻天還未黑,獄卒尚且在外面走來走去,所以暫時無人敢動石詠??墒翘旌谥髸鯓?,石詠可就難說了。 所幸這種情形只維持了一兩個時辰。到了傍晚,有獄卒過來,指著石詠的鼻子:“你,出來!” 二話不說,將他換到了一間單人囚室,條件尚好,只是氣味有點兒不敢恭維。 石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難道與自己打點照顧趙老爺子一樣,也有人過來幫他打點了? 難道是李壽去告訴了石大娘? 石詠立即否決了這個可能性。早先他將家里的現(xiàn)銀帶走了大半,現(xiàn)在石大娘應該沒多少現(xiàn)錢來為自己打點才是。再說他早先沖李壽搖頭,就是不想讓這個長隨去告訴母親與嬸娘,免得驚擾這兩位女性長輩。李壽是個機靈的,應該能懂得他的意思。 那難道李壽找到了賈璉? 石詠正在胡思亂想,沒多少,晚飯便送來了。 這晚飯豐盛得令人咋舌,有魚有rou,還都是新鮮出爐,熱騰騰的。 “石爺,快吃吧!特地給您備下的!”獄卒過來,沖他溫和地笑笑。 石詠睜圓了眼瞪著獄卒,他只要一聯(lián)想到以前看過的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就怎么也沒胃口了——這難不成,就是傳說中的殺頭飯? 難道這順天府連審都不審,就直接給他論了罪,二話不說要送他上路? 那獄卒見石詠滿臉的驚疑,瞪著眼睛望著自己,便知石詠是誤會了,連忙說:“石爺是貴人,知交遍天下的。小的們,也是應石爺?shù)墓式环愿?,過來好生伺候石爺?shù)?。等明兒開了堂,石爺定然平安無事的。” “你瞧,石爺,那不就是您的朋友,過來看您了?” 石詠隔著囚室的柵欄,果然見到遠處有個花團錦簇的人過來,背后還跟了個小廝。他就著囚室里昏暗的燈光,望著來人,實在是哭笑不得,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只見來人穿著一件花里胡哨的戲服,臉上還有些油彩沒去盡,一臉的憂色卻作不得偽,只不過這人不是石詠的好友賈璉,也不是衙門里熟識的同僚唐英,而是前陣子來找他胡攪蠻纏過的薛大傻子,薛蟠。 “石兄弟勿怪??!”薛蟠不知是從哪個戲園子串戲回來,匆匆忙忙地說:“我一聽說你的事兒就先遣人過來打點了,不過我那兒答應著客串的一出戲沒唱完,不能撂下旁人自己先趕過來,你可千萬別怪哥哥!” 石詠先是哭笑不得,后來聽著也稍許有些感動。這薛大傻子,頗講義氣,答應旁人的戲先唱完,是守諾;妝都沒卸完,衣服也沒換就跑來了,是仗義。這薛大傻子,倒也并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然而薛蟠下一句,更令石詠哭笑不得。 只聽這位大爺說:“我一聽說你關大牢了,這心里就慌得不行!你還欠著我,沒告訴我金陵的事兒怎么善后呢!” 搞了半天竟是為了這個,難得這薛大傻子對這事兒這么上心,石詠簡直有點兒受寵若驚。 第75章 薛蟠蹲在石詠面前, 殷殷相求,想讓石詠盡快幫他想清楚當初金陵的那一樁案子應當怎樣善后。 石詠嘴里有些發(fā)苦, 也不跟薛蟠兜圈子, 直截了當?shù)卣f:“你是不是以為我就要折在這順天府大牢里, 出不去了, 才這么巴巴地趕了來要見我?” 薛蟠登時一摸頭,沖石詠“嘿嘿”地傻笑,竟然是默認了。 好你個薛大傻子!石詠瞪了薛蟠一眼, 說:“你放心吧, 我怎么外頭走進來的,回頭還怎么走出去。既答應你的事兒, 就定會給你個交代!” “這感情好!”薛蟠繼續(xù)笑得憨憨的, “兄弟在這牢里也別擔心,上下我都打點過了, 不會教兄弟吃苦頭的。” 石詠謝過薛蟠, 目送他出去。這時天色已晚, 順天府的大牢里燈火昏暗,薛蟠那一身花里胡哨的戲服便顯得越發(fā)詭異。 說實在的,石詠心里還是有些不大淡定。他肚子有些餓了, 伸手取了那“牢飯”, 嘗了一口,覺得味道還不錯,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然而一面吃一面想,石詠的心就開始悠悠地往下沉, 口中的食物也變得索然無味。 趙老爺子的這樁案子,一開始就透著處處不順——老爺子固然憑一己之勇,去叩了登聞鼓鳴冤,重告冷子興,然而通政司卻毫不留情地將案子發(fā)回順天府重審;更有甚者,趙齡石重現(xiàn)京城,一出面矛頭就指向石詠,告他侵吞了原屬趙老爺子的財物。 順天府、冷子興和趙齡石——石詠一下子將這三者都串了起來,越發(fā)覺得前景不大妙,漸漸地那筷子也抬不起來了,口中全無滋味,終究還是將這“牢飯”都推了回去。 “詠哥兒,詠哥兒,”腰間掛著的荷包突然冒出一聲,“這究竟是怎么了?咱們什么時候才能從這里出去?” 石詠想著自己的心事,隨便“唔”地應了一聲,沒有回答。西施那邊便也沉默了,再沒追問。 到了晚間,順天府大牢里只有孤燈一盞??垂芊溉说莫z卒就在離石詠不遠的地方,卻趴在桌上睡著了。 石詠卻半點困意也無:進這順天府大牢,算是他絕無僅有的人生經驗。因此他在這方寸之地,翻來覆去地想了很多,來到這個時空之后,接觸到的人和事,一件一件地都在他腦海里閃過,他一會兒想起鍥而不舍的趙老爺子,為了“公道”二字,什么都可以不要;一會兒又想起冷子興,是個不擇手段什么都做得出的人…… 他一時又想起母親石大娘,不知李壽回去會怎么向母親解釋,又想起賈赦萬一趁人之危,撿了這個時刻去強買石家的扇子,石家人又該怎么應對……總之這一夜,石詠與整個石家一樣,過得十分煎熬。 不遠處獄卒均勻的鼾聲傳來,石詠只凝神望著桌上那盞燈火,思緒不知飛到了哪里。 第二天,小朝會之后,康熙皇帝見到了陸文貴呈上的密折,上面解釋了江寧織造那本“織造名錄”的由來,康熙見到密折上寫著“內務府造辦處七品筆帖式石詠”幾個字,覺得這名字有些熟,只是想不起來,順口問了侍奉在身邊的魏珠。 魏珠如今已經升了乾清宮內侍總管,已是宮中的第一人了,可依舊不改謹慎小心的性子,聽見皇上問,故作回想片刻的樣子,這才小心翼翼地說:“回皇上的話,是不是上次那位修自鳴鐘的大人?” 康熙登時也想了起來,點點頭。這本是小事,日理萬機的帝王自然不會將這點子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放在心上。 他處理過政務,前往慈寧宮向皇太后請安,正遇上惠宜德榮幾妃都在慈寧宮里,陪著老太后說話。宜妃此刻,正獻寶似的捧著一本冊子,一頁頁地翻給太后看:“您看,這種料子如何,雖說是民間織物,和與江南那些貢品相比,也差不到哪兒去……” 見到康熙過來,眾人少不得起身行禮??滴鯎]手免了眾人的禮,忍不住問宜妃:“這是什么?” 宜妃趕緊回答:“回皇上的話,這是民間一家布莊做的,就叫做‘織金所名錄’。臣妾見這冊子有趣,便帶來給太后娘娘看看。” 康熙覷著眼,望著那本《織金所名錄》,他沒工夫細看,可瞅著形式與江寧織造送上來的《織品名錄》如出一轍,不免皺了眉。 德妃坐在一旁,察言觀色,忍不住隨手上眼藥,說:“這說來也奇,怎么民間做的東西,已經快趕上貢給皇家的了呢?” 她這話聽著好像是在接宜妃的話,指的是布料,可是康熙聽了,卻立即聯(lián)想到了“名錄”,登時眼角一抽。身為帝王之尊,康熙雖說自詡是個“仁君”,自覺心系百姓萬民,然而當他真的聽說專供皇家的“名錄”也用在民間之時,康熙當真覺得有點兒不爽快。 他離了慈寧宮,憋了一股子氣,便隨口吩咐魏珠,去將那個“內務府造辦處七品筆帖式石詠”傳來見駕。魏珠領命,在乾清宮宮門口吩咐幾句,這魏總管的徒弟小徐便匆匆趕去內務府了。 康熙原本只是一時興起,才點了石詠這么個從六品的小官見駕??墒沁^了一會兒,石詠沒來,倒是十六阿哥胤祿帶了造辦處的另一名七品筆帖式唐英來求見。 “啟稟皇阿瑪,皇阿瑪早先傳兒臣手下的小吏石詠,兒臣也正在為他的事兒頭疼,特將石詠的同僚唐英帶到此?;拾?,你可要為兒臣做主啊,人家這都欺負到兒臣頭上來了,兒臣手下的人,都被關到順天府大牢里面去了……” 胤祿是個人精,在皇父面前,說跪就跪,說苦臉就苦臉,一副被人欺負了委屈無處可說的模樣。 “胡鬧……” 康熙對這個盲目“護短”的兒子有些無語,寒聲斥道:“若是作jian犯科之輩,觸犯刑律,自然按大清律懲處,這樣的人,又有何資格面目,做一名內務府中的官員?” 因“名錄”的事兒,康熙心里已經對石詠生疑,老人家正暗自不爽,斥責起胤祿,便也一點兒不留情面。 可是下一刻康熙已經省過來:“不對,石詠……不是富達禮的堂侄么?他一個在旗的,不去步軍統(tǒng)領衙門,怎么被關了順天府?!?/br> 胤祿一副他也不知道的樣子,回過頭去,看看唐英。 唐英始終伏在地上,此刻開口回答:“皇上明鑒,石主事的案子與順天府另一樁案子有關。四日之前,有一名趙姓老者擊登聞鼓鳴冤,自稱早先順天府一樁案子斷得不公。通政司日前已經將這樁案子發(fā)回順天府重審……” 康熙聽到這里,一下子黑了臉。 胤祿則正扭著頭看著唐英,偷偷送他一個贊許的眼神。 整個事情的貓膩就在于此:趙老爺子擊鼓鳴冤,就是不忿當日順天府判得不公。通政司卻依舊將案子發(fā)還順天府重審,其中并無大理寺與刑部參與,這不就是明著包庇順天府,讓順天府繼續(xù)將冤假錯案坐實么? 唐英看似無心,可是話說得簡明扼要,一下子切中要害。康熙平生最不喜人糊弄自己,一代帝王漸漸老邁,便唯恐下面的人蒙蔽了自己的視聽。擊登聞鼓這么大的事兒,通政司吱都沒吱一聲就直接發(fā)下去,這叫康熙怎么想? “傳——”康熙氣得胸口一起一伏的,冷然道,“傳八阿哥胤禩入宮見朕。對了,告訴他將叩閽那件案子的舊案卷都給朕一起帶來!” 少時八阿哥胤禩強捺著心中惴惴不安,匆匆趕到御前。他刑部的人雷厲風行,效率頗高,在這短短時間內就已經將舊年那一樁“贗鼎”的案子案卷雙手奉上。 “通政司將此案下放到順天府的事,你事先可知情?”康熙寒聲發(fā)問,目光灼灼,緊緊地盯著自己這個素有賢名的兒子。 “回皇阿瑪?shù)脑挘瑑撼际孪炔⒉恢??!必范T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