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等吃過晚飯,倆小孩就捧著課本,指著今天學(xué)的字念給田大花聽,認真履行“教大嫂(mama)識字”的承諾。為了當(dāng)好小老師,他們可是很認真、很賣力的。 田大花笑瞇瞇聽著,心說這樣好,白天學(xué)一遍,晚上回來再讓他們自己講一遍,倆孩子都不笨,一準(zhǔn)能學(xué)好。 ☆☆☆☆☆☆☆☆ 倆小孩上了小學(xué)之后,田大花一家開始收紅薯,等秋收冬藏都完成后,孩子們穿上了新做的小棉襖,工作組就進了村。 說是工作組,其實主要也就兩個人,還是一對年輕夫妻,夫妻倆不光要負責(zé)他們姜家村,還要負責(zé)周圍幾個村子。 丈夫姓何,何同志每天都很忙,宣傳新思想新形勢,在各村組織農(nóng)會,還選了村頭最窮的四叔做村長。 妻子周同志,白天跟何同志一起忙碌,寫寫算算,晚上就組織村里的婦女上“識字班”,教婦女同志們認一些常用字,最先教的兩個字,就是“中國”,然后又教了“男”和“女”,說去山下城鎮(zhèn)上廁所要分清這兩個字。 于是夜晚的山村,村里一堆大姑娘、小媳婦聚在一起,點起煤油燈,一邊做針線、納鞋底,一邊看著小黑板,跟著周同志認字,中間休息的時候,就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天說話。 田大花只要有工夫,吃過晚飯就會過來,手里自顧自做著針線,看起來不像個認真的學(xué)生,也不多話,偶爾抬頭看一眼。有一回旁邊四嬸的兒媳、茂平家的推推她,小聲提醒:“嫂子,你看黑板,跟著念呀?” “念了呀?!碧锎蠡ㄌ痤^,隨手指著小黑板讀:“改革土地制度,鏟除封建剝削?!?/br> “嫂子,后半句周同志還沒教呢,你咋會呀?” 茂平媳婦看著她驚奇,田大花卻坦然回了一句:“哦,昨晚我兒子教的我,他學(xué)堂里學(xué)了?!?/br> 她只是需要一個途徑,讓她順理成章地“識字”罷了。如今戰(zhàn)亂過去,日子要太平了,她脫離了文盲的身份,也可以做些別的事情呀。 不過土改這個詞,卻讓田大花琢磨了一陣子,前些日子聽姜茂松也提到過,可到底改什么?怎么改?要知道,她們家有十幾畝地呢。 他們這兒,以前是敵占區(qū),后來是國統(tǒng)區(qū),現(xiàn)在剛剛解放,當(dāng)?shù)乩习傩諏ν粮倪€不是太了解,加上鄉(xiāng)民們識字的少,杜撰猜測的卻不少,比如村里有個族叔說,要是給他們家定個富農(nóng)就好了,富啊,以后三個兒子說親也容易些。 田大花不知道這些劃定意味著什么,但她總不能像族叔那樣想當(dāng)然。她并不喜歡她認知和掌控范圍之外的東西,那會讓她不能心安,所以,她總得弄明白。 田大花從識字班回到家中,琢磨了一路。一進家門,倆小孩居然還沒睡,在油燈下剛寫完了功課,奶奶也還沒睡,見她回來,就把她喊過去說話。 “大花,你聽說了嗎,你四叔今天在村里講,要土改了?!?/br> “今晚聽說了?!碧锎蠡ㄕf,“奶奶,你琢磨這個干什么?” “大花,你說……土改要怎么改?” 田大花看著奶奶慈祥的眼睛,知道奶奶跟她想一塊兒去了。 她想了想說:“我們老姜家祖上留下來的十幾畝田地,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七口人。聽說他們改,也是為了老百姓吃飽飯,我們家應(yīng)該沒啥好改的吧?!?/br> “可是……”奶奶遲疑了一下,她年紀(jì)大了,凡事難免多思量,奶奶想了想說:“大花,我們眼下也不懂這個事情,要不……你去問問茂松?” “他這幾天都沒回來?!?/br> “他不回來,你還不許去找他呀?!蹦棠锑凉值目跉狻?/br> “奶奶,我不想去?!碧锎蠡ㄕf,“我家里忙著呢。” “大花呀,兩口子,沒有隔夜仇,你相信奶奶一回,我孫子不是個壞人。奶奶知道,前陣子的事叫你受委屈了,都是他不好,他也知道錯了,你呀,就別跟他擰著了。茂松他又不是瞎眼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家媳婦的好?!?/br> 田大花沒作聲,心說老奶奶精明了一輩子,有些事情,全在她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呢,逃不過法眼。 第20章 舍不得 田大花等了兩天, 最終決定進一趟城。 她騎著驢, 趕早動身, 一路不急不忙的,徑直去了姜茂松部隊營地。門口站崗的戰(zhàn)士居然能認出她, 比上一次熱情多了, 很友好地笑著跟她說,姜茂松正在開會。 “嫂子,你先去政委宿舍歇一會兒,他的警衛(wèi)員小劉有鑰匙,我這就叫小劉開門, 開完會我就趕緊告訴他你來了?!?/br> “不急,我也沒多大事?!?/br> 田大花還有點不適應(yīng)這樣的熱情。她不知道, 不光營房里戰(zhàn)士們?nèi)缃裰浪攀钦?jīng)身份的嫂子, 自然熱情些,更是因為聽張二柱宣傳她“最勇敢最冷靜”對付土匪的光輝形象,還不止一次,張二柱那愣小子現(xiàn)在每次要嫌棄哪個哪個女同志膽小軟弱,必定要帶上一句“我們姜政委家嫂子”作為榜樣。 還沒到宿舍,上回送她回家的小戰(zhàn)士小劉就跑過來, 給她開了門。 田大花推門進去, 掃了一眼簡單整潔的屋子,問小劉:“這屋子,都是你幫著收拾吧?” “政委自己隨手就收拾了,我們政委愛整潔, 從來不邋遢?!?/br> 田大花哦了一聲,她上次來時見這屋子干凈整齊,還以為是那個小林收拾的呢,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 田大花給自己倒了杯水,在抽屜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等了一會兒,姜茂松快步進來,臉上帶著笑,心情挺不錯的樣子。 “大花,什么時候來到的?”他走過來,很自然地扶著她坐著的椅子背,這個動作頓時讓兩人離得很近,田大花坐著,他站著,說話的聲音就在她頭頂,語帶抱歉地說:“我開會,不知道你來。” 田大花莫名有些別扭,索性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到旁邊的行軍床上,離他遠了些。 姜茂松似乎心情正好,對她的舉動毫不經(jīng)意,自己拉過來椅子坐下,跟她面對著面。 “今天來有事嗎?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姜茂松說完,想起上回被她懟“沒事不能來”的經(jīng)歷,頓時又覺著說錯了話,忙補救道:“你看,我最近實在太忙了,都小半個月沒回去了,秋收也幫不上忙,心里正掛念著家里呢?!?/br> “秋收沒指望你幫忙,莊稼都收完了,家里也都挺好?!?/br> 在這個問題上,田大花卻比姜茂松想象的大度多了。軍人,忙,在她眼里壓倒一切,比什么事情都重要。眼下這形勢,新接手的城市,土匪,天上下蛋的飛機,特務(wù)……田大花出身將門,骨子里的想法就是軍令如山,天職如此,她還真沒有怪他的意思,也相信他是真的忙不開。 要是這男人拿著軍務(wù)不當(dāng)回事,田大花才要瞧不起他呢。 “小石頭和福妞呢?我上次回去,小石頭還背書給我聽,背得很好,我答應(yīng)給他買小畫書看,書買了,還沒顧上給他送回去呢?!?/br> 姜茂松說著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幾本小人書遞給田大花。 田大花隨手翻了一下,木刻連環(huán)圖畫,《鐵佛寺》,《岳傳》,還有一本《三毛流浪記》。 田大花看了就說:“這東西倆小孩肯定喜歡,不認字也湊合能看懂。小石頭前天還跟我念叨你答應(yīng)要給他買《鐵佛寺》的小畫書呢。” “大花,你……認得這三個字?”姜茂松十分驚奇。 “上識字班,認得幾個?!碧锎蠡S口應(yīng)付過去,把小人書收起來,裝進自己帶的布袋里,開始跟姜茂松討論正經(jīng)事。 “我在村里聽說,要土改了?!彼ь^看著姜茂松,問道:“你跟我說說,怎么個改法?我們家呢?還有,劃了成分到底有什么說法。” 姜茂松大約就明白她的想法了,忙安慰道:“這個是政策,你不用擔(dān)心太多,都按政策來?,F(xiàn)在也就是發(fā)動準(zhǔn)備,具體可能要等明年開春才能實行。地主還是富農(nóng),要看存在什么樣的剝削關(guān)系。” 田大花聽到這兒,心里默念識字班學(xué)到的“鏟除階級剝削”,大略也就明白了。 姜茂松繼續(xù)說:“你看,我們家七口人,十幾畝山地,一頭毛驢,自己耕種,也沒有雇傭長工,不存在剝削,而且還是軍屬家庭。所以我們家就算日子寬裕些,也頂多算個富裕中農(nóng)。他們做地方工作有經(jīng)驗,應(yīng)該不會胡弄的,有什么情況,你就跟我知會一聲。” “有時農(nóng)忙,也會請短工。”田大花說,“管飯,也不一定給工錢,村里誰家有閑人來幫一把,過后我們送人家?guī)捉锛Z食做酬勞,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給錢人家不要。你知道的,家里老的小的小,春耕、麥?zhǔn)沼袝r忙不過來?!?/br> “我沒做過地方土改的工作,不過根據(jù)我了解的,互助性質(zhì)的短工應(yīng)該不算。”姜茂松看著田大花笑,笑著安慰道:“大花,你呀不必擔(dān)心,土改要重新分田地,讓每個老百姓都有地種,咱們村土地少,我們家的田或許會減少一些,不管分到多少,跟其他村民都是公平的,生活也不用擔(dān)心,等安定下來你們都可以進城,日子過得去?!?/br> 田大花聽他這樣說,心里就有數(shù)了。她點點頭,站起來就打算走。 “行。那我回去了。” 姜茂松頓時愕然,腦子一下子真有點轉(zhuǎn)不過來了,見她徑直往外走,趕緊追上幾步拉住她。 “哎,你怎么說走就走呀。” “還有啥事?”她回過頭來,微張著嘴,理所當(dāng)然的一副“說完了我不走干嗎”的表情。 “……”姜茂松噎了一下。 兩人難得這么心平氣和地說一次話,結(jié)果說話都沒有三分鐘,正說得好好的呢,她忽然站起來就走了,半點都不拖泥帶水啊。 想想她那性子,跟他說話一直就是這么言簡意賅,多一句都懶得說似的,每個字都想嗆死人,姜茂松又覺著今天已經(jīng)很好了。 “大花,你看你大老遠的路,剛剛來到,這時節(jié)家里又沒什么事,你急著回去做什么呀,好歹……”他想了想說,“好歹吃了飯再走,上回你來飯都沒吃,奶奶私底下把我臭罵一頓?!?/br> 這次輪到田大花頓了一下,然后說:“我回去叫她不要罵你,是我自己要走的。這會兒還沒到飯點呢,你忙我也忙,我要問的事情都問完了,還在這兒干什么?” “那也不行?!苯烧f,“你看你大老遠的山路,好不容易來一趟城里,說兩句話轉(zhuǎn)臉就走了,說什么奶奶都得罵我。要不……我中午沒什么事,帶你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給兩個小孩買點兒吃的用的,行不?” 田大花沒再反對。 于是姜茂松跟營房里交代了一聲,就陪她走路往街上走。 四九年的城市,臨近年底,街面上還挺繁華的,飯店,成衣店,香粉鋪子,路邊挑擔(dān)賣菜的農(nóng)婦,吆喝著賣麻糖的小販……一個一個走過去,大中午,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藍布長衫的男人,燙波浪頭發(fā)的婦女,也有穿軍裝的戰(zhàn)士。 路過一個門臉干凈的鋪子,門旁木牌上寫著“月容女子理發(fā)店”,姜茂松就指著說,這是專門給婦女梳頭、剪頭發(fā)的鋪子。 他看著田大花腦后梳著的發(fā)髻,這種發(fā)髻,如今在城里已經(jīng)很少見了,只有鄉(xiāng)下已婚的女子還喜歡梳。 而田大花身材嬌小,面容清秀,又穿著一件偏襟盤扣的青綠色夾襖,很素雅的家織布,腦后梳起發(fā)髻,再配上她沉靜獨特的氣質(zhì),宛如從民國的青綠山水中走出來,十分耐看。 只是……這一身打扮,真有些不合時宜了。 “大花,你要不要進去剪個頭發(fā)?”姜茂松試探著問,“你看,現(xiàn)在女同志都喜歡剪頭發(fā),時興好看,也方便,梳發(fā)髻的人現(xiàn)在少了。你要是剪頭發(fā)——”他端詳著她說:“肯定好看。” “不剪。”田大花言簡意賅,兩個字拒絕了。 剪頭發(fā)也不是多么新潮的事物,村里也有人學(xué)著剪,最初的時候有人剪,守舊的老長輩們還要嫌棄一句“二道毛”,說不好看,慢慢的也就看習(xí)慣了,不丑。 可田大花上一世的思想觀念就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沒想過要剪斷自己一頭長發(fā)。再說了,梳發(fā)髻有梳發(fā)髻的好處,山里人梳發(fā)髻,干活利索方便,頭發(fā)不礙事兒。 她這樣的態(tài)度,姜茂松也就沒能再勸,反正她的性子,怎么勸她也未必聽,心說隨她自己喜歡吧。 兩人拐進百貨公司,姜茂松買了半斤水果太妃糖,柜員用木桿的小秤稱好,拿一張方方正正的牛皮紙包上。姜茂松接過來,又把上次的面包買了兩袋。 田大花自顧自看了一圈,給福妞買了兩根扎辮子的紅頭繩,姜茂松走過去,她已經(jīng)把錢付了。 買完東西,田大花就沒了繼續(xù)逛街的興致,兩人于是往回走。 “中午在外頭吃點吧,你想吃什么?” 田大花隨意看了看街兩旁,指著一家素凈的面館說要吃面。 兩人便進去坐下,一人要了一碗陽春面,細白的手搟面加幾根碧綠的蔥花,還有蔥油餅和店家送的一碟涼拌小菜。 吃著面,姜茂松就跟她閑聊,說他們剛剛完成了一個很漂亮的任務(wù),把一個土匪窩包了餃子。 田大花了然地點點頭:“怪不得你今天這么高興?!?/br> “這話說的?!苯尚?,“你來了,我不也高興嗎?往后農(nóng)閑了,你在家沒事,就經(jīng)常帶著倆小孩進城來轉(zhuǎn)轉(zhuǎn)。” 吃過飯?zhí)锎蠡ò褨|西一拎,便說她回去了。 姜茂松也只好送她回去。想想兩人的關(guān)系狀態(tài),能這樣“和平共處”,而不是每次被她刺猬一樣的對待,姜茂松已經(jīng)覺得好多了。 他琢磨著,總歸是一個家庭,也許日子久了,兩人能夠平和的相處,少一絲火藥味,多一絲人間煙火味兒,像世間許許多多平凡的柴米夫妻。 ☆☆☆☆☆☆☆☆ 田大花對土改的事情心里有了譜,回家的路上就斟酌著,既然是大政策,“耕者有其田”,也算是個好事情,即便家里的田地被分走一些,她也不能惱,在村里,她家的日子總歸好過些。 就憑她可以打獵,可以上山墾荒、種菜,怎么也能叫一家人吃飽穿暖,再說了,他姜茂松如今也能貼補家里一些,養(yǎng)家也有他的責(zé)任。 于是田大花便寬心了?;爻滩槐热サ臅r候,她一路騎著驢子跑得飛快,家里沒有馬,偏偏她又喜歡騎馬,索性把個毛驢當(dāng)馬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