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證人清楚的記得，蒙面人中領(lǐng)頭的那位武藝超群，起初只是騎在馬上冷眼掠陣，誰知真打起來竟能徒掌開碑裂石——生生將他們驛站前貼告示用的一座石碑拍的粉碎。在斷公孫憲四肢后，那領(lǐng)頭人曾高聲說過‘為義兄贖罪，替兩位同僚報(bào)仇’的話，隨后才取賊首級。

    “大人若是不信，可問驛站中其余人等，小人絕不敢虛言。”兩名人證道。

    紀(jì)遵又詢問數(shù)位曾在袁沛麾下任職過的武將，他們紛紛表示袁沛的確有開碑裂石的掌力，于是紀(jì)遵將審案結(jié)果一五一十寫下來，送到皇帝御案上。

    輿論為之一變。

    人人俱想，袁沛雖然包庇自己義兄，但也不是一味隱瞞搪塞，人家至少追殺掉了的元兇罪首，也算有擔(dān)當(dāng)了。若讓公孫憲逃入瘴氣密布的南中，屆時(shí)重兵難至，你翁陳兩家再想報(bào)仇，也是千難萬難了。

    次日朝會(huì)中，哪怕如吳大將軍這樣堅(jiān)持懲罰袁沛的重臣，口氣也不復(fù)以往兇糲憤怒；而之前就替袁沛說話的朝臣，更覺得袁沛功大于過，不但無罪，還應(yīng)受賞。

    紀(jì)遵秉公直言：“袁沛糊涂，為替義兄遮掩罪責(zé)殺人滅口，此為有罪；然而他暗中追索誅殺公孫憲，既替翁陳兩位大人報(bào)了仇，又為朝廷去一大患，此為有功。功過相抵，輕罰輕放皆無不可，請陛下圣裁?！?/br>
    紀(jì)老頭的意見獲得大多數(shù)人的贊成，然而，這世上難的就是‘皆無不可’么。

    究竟如何‘輕罰輕放’，眾臣罕見的猶豫了——再對袁沛喊打喊殺顯然不合適，可若就這樣釋放袁沛，毫發(fā)無傷，許多人又不解氣。

    紀(jì)遵發(fā)表完意見，提著朝服就回了廷尉府，先將袁沛換至常室羈押，再把袁慎先放了。

    袁慎回家沐浴更衣，然后與梁州牧及幕僚商議了足足一日，眾人無不希望能將此事的罪責(zé)減至最輕，這樣才不會(huì)影響袁梁兩家之前的打算。

    之后梁州牧便去聯(lián)絡(luò)各方親友故舊，請他們幫袁家求情，而尚在‘停職查看’的袁慎卻打算去找少商。梁州牧取笑道：“是不是舊情復(fù)燃不要緊，好歹先謝過程娘子幫忙，這幾日淮安王很為你父親說了些話。”

    袁慎繞過北宮守兵，直接從上東門進(jìn)入永安宮，卻發(fā)現(xiàn)翟媼繃著臉，小宮婢們捂嘴輕笑。他問怎么了，一名小黃門忍笑道：“霍侯來了，程娘子躲在庖廚不肯相見呢。”

    袁慎心頭一動(dòng)，翩翩展袖拱手：“也好，我正有話與霍侯說。”

    寬肩螂臂且蜂腰的俊美青年獨(dú)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廊下，面前放著一尊隱隱閃著火光的小藥爐，青煙冉冉，藥香悠悠，他手拿一把女孩子用的小巧便面，輕輕扇著爐火。

    袁慎脫履上階，緩緩走過去。

    霍不疑向后微微側(cè)頭，尚未看見來人便叫了出來：“袁侍中？”

    袁慎繞到霍不疑面前：“你怎知是我?！?/br>
    霍不疑道：“你走路的聲音很好認(rèn)。……請坐?！逼鋵?shí)他能辨認(rèn)很多人的腳步。

    袁慎提袍坐下。

    春深意濃，霍不疑舒展的靠在欄桿上，寬闊的袍袖垂下如簾：“其實(shí)少商不用躲我，我今日是來看宣太后的?！?/br>
    袁慎道：“太后娘娘還在昏睡么？”

    “是。”

    氣氛沉默，袁慎有心發(fā)問，卻不知如何開口，霍不疑悠然的先開了口：“聽說程家已退還你家送去的文定信物，你家也該退還程家信物了吧?！?/br>
    袁慎氣不打一處來：“你如今倒火急火燎的，之前幾年都做什么去了！裝出一副死心模樣，與駱家娘子傳的滿城風(fēng)雨，人人都當(dāng)你們要成了！”

    “袁侍中興許不信，在邊寨時(shí)我的確死了心，盼著你與少商花好月圓，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木喗Y(jié)良緣——此后我也不想成婚了，只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你們就好?！被舨灰刹患膊恍斓?。

    “不想成婚？”袁慎失笑，然而看霍不疑神色肅穆，不似玩笑，他煩躁的問道：“既然如此，你現(xiàn)在又為何苦苦糾纏呢！”

    霍不疑道：“后來我仔細(xì)想想，我還是不能看著少商嫁給別人，是以你們還是散了的好?！?/br>
    袁慎：……

    天已聊死，有事燒香。

    袁慎暗暗憋氣，霍不疑再看他一眼：“袁州牧也太隱忍了，若他早早將真相告知第五成，便不會(huì)遭此牢獄之災(zāi)，更不會(huì)妨害你們袁梁兩家的打算?！?/br>
    袁慎警惕的四下看看：“霍侯何意，我們兩家有何打算。”

    霍不疑輕勾了一下嘴角：“你放心，翟媼還氣惱于我，吩咐不許任何宮婢宦官過來服侍。”

    頓了頓，他繼續(xù)道，“令尊與梁無忌分掌一州兵馬錢糧，這樣并不妥當(dāng)。于是這回你父親進(jìn)城述職，原是打算向陛下請辭，并換取進(jìn)入中樞。是也不是？嗯，這打算很是不壞，明降暗升，里外周到。”

    聽到自家長輩隱秘的打算被對方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袁慎心頭一凜：“霍侯這話家父絕不敢當(dāng)?！?/br>
    霍不疑笑了下：“不是就好?！?/br>
    袁慎忍不住：“為何‘不是就好’，難道家父不可進(jìn)入中樞么？”

    “不是‘不可進(jìn)’，而是不進(jìn)去更好?！被舨灰蓚?cè)頭望向庭院中的花樹，白皙修長的頸項(xiàng)上隱現(xiàn)幾脈暗青。

    袁慎張嘴欲言又止住，霍不疑沒看他，只繼續(xù)望著花樹：“你年少成名，陛下屢屢夸你博學(xué)多才，行事謹(jǐn)慎，朝中諸臣之子多有不及，如今汝父也要進(jìn)入中樞，再加上雄踞一州的梁無忌，還有遍布郡縣的曲氏子弟——你以為別人不忌憚么？”

    他回過頭來，定定看著袁慎：“你們?nèi)乙杨A(yù)備好要與豐饒功臣分庭抗禮了么？”

    “不，不，這怎會(huì)……”袁慎大驚。

    “聽說梁州牧這兩日正四處游說，廣邀名士重臣替令尊說情？”霍不疑笑了笑，“聽我一句勸，莫要如此?！?/br>
    袁慎心中大震，因梁無忌是長輩，他雖隱隱覺得不妥，但并未如何反對。他收起心結(jié)，誠懇道：“請霍侯不吝賜教，我家應(yīng)當(dāng)如何行事?！?/br>
    聽袁慎改了口氣，霍不疑頗有幾分欣賞，然后道：“汝父子與在朝的袁氏子弟應(yīng)當(dāng)一齊請辭，坦誠罪過深重，如今懊悔不已，自請閉門思過?！?/br>
    “以退為進(jìn)么？”袁慎驚喜——其實(shí)他也是這么想的。

    “非也?！被舨灰傻?，“你是以退為進(jìn)，令尊是真的退?！?/br>
    袁慎笑容一滯。

    “第一，令尊年事已高，幾十年來傷病不少，就算進(jìn)了中樞也熬不過陛下身邊那幫年富力強(qiáng)的心腹重臣。第二，袁州牧畢竟有錯(cuò)在先，不罰不足以服眾，你們想全身而退不是不行，而是是失大于得。第三，你們倘若盡力忍讓，陛下和太子會(huì)將汝父子看做至誠君子，那些老江湖們也會(huì)放下戒備，待你日后復(fù)出，也會(huì)寬宏待你。”霍不疑道。

    袁慎思索片刻，再道：“陛下將來真會(huì)再度任用袁氏子弟？”

    “自然。陛下雖對功臣親厚，但也不愿一家獨(dú)大，若有其他勢力制衡，何樂不為——說不定，只有令尊需要閉門思過?！?/br>
    “既然如此，也許陛下為了制衡朝堂，會(huì)否了我們父子的請辭。”

    “令尊欺上瞞下，事后找補(bǔ)，若是群臣效仿，陛下該如何？罰，還是罰一下的好。罰過了，你們袁氏以后就能輕身上陣了?！?/br>
    袁慎沉吟不語。

    “袁侍中還記得樓家吧?！被舨灰傻?。

    袁慎酸溜溜道：“與少商定過親的人家，就算我忘了，霍侯也不能忘吧?！?/br>
    霍不疑不理他的輕嘲，面不改色道：“當(dāng)年人人都說陛下寬厚，樓犇做出那等喪心病狂之事，竟只是流放罷職樓氏兄弟。卻不知，還不如殺幾顆人頭的好?！?/br>
    “此話怎講?！?/br>
    “樓家隱秘曝之于眾，兄弟鬩墻，叔侄嫌惡，樓氏兩房雖為至親，卻無時(shí)無刻不在提防算計(jì)著對方——如此虛偽做作無情無義的家族，以后朝廷舉孝廉，或是諭旨征召，都不會(huì)再有樓家子弟的名字了?！?/br>
    袁慎點(diǎn)頭：“不錯(cuò)。除了樓垚這一支，至少數(shù)代之內(nèi)，樓家難再涉入朝堂?！边@才是對樓家毀滅性的打擊。

    霍不疑用一支竹箸輕輕支起藥罐蓋子，查看鑊中湯藥的熬煮情形：“爭是不爭，不爭是爭。等過上幾年，豐饒功臣漸漸老去，袁侍中的錦繡前程就來了——不過，你要是以為我別有用心，不理睬我的勸告也行?！?/br>
    袁慎氣難平，忍不住道：“你搶奪我的未婚妻子，害的我家成了全城的談資，難道還指望我對你深信不疑么?！?/br>
    霍不疑放下竹箸，繼續(xù)輕扇爐火：“不錯(cuò)。因?yàn)槲沂沁@都城中最盼著你好的‘外人’?！?/br>
    袁慎啼笑皆非，忽的心頭一動(dòng)，道：“是以，你替家父殺了公孫憲？”

    霍不疑淡淡看他一眼。

    袁慎繼續(xù)道：“我問過梁家舅父，他說那些人證的來龍去脈，是某夜有人以飛箭射入他屋中的，此后他才能循跡索證——是不是你所為？”

    廊下一時(shí)靜謐，一支花蕊繁碎的紫藤花枝斜斜探入檐下，霍不疑身形高大，仰頭可觸。他望著頭頂?shù)幕ㄌ伲p聲道：“不錯(cuò)，是我殺了公孫憲一行人?！?/br>
    “你，你這是……為何……？”袁慎心情復(fù)雜。

    霍不疑伸手摘下一朵小小花球，在強(qiáng)勁的手掌中輕輕顛動(dòng)：“……在邊寨安定下來后，我就著人查訪少商的近況。在想娶她的人中，你是其中翹楚，不但真心愛慕她，也最有毅力才干，將來少商十有八九會(huì)嫁給你。從那時(shí)起，我開始暗中注意袁家?！?/br>
    “去年征蜀之戰(zhàn)時(shí)，我察覺令尊舉動(dòng)有異，一番尋根究底，才知道第五成糊涂闖下大禍。米已成炊，當(dāng)時(shí)就讓令尊認(rèn)錯(cuò)也無濟(jì)于事了，于是我費(fèi)了許多力氣追蹤到公孫憲一行人，趕上前去將人都?xì)⒘?，并留下些活口做人證?！?/br>
    袁慎覺得喉頭堵塞，發(fā)聲艱難：“你，你是為了……為了少商……？”

    霍不疑抬起頭，靜靜的承認(rèn)：“不錯(cuò)。我曾說過，我是最盼著你好的人——這是真話，無論是之前，還是如今。之前，我盼著少商嫁你后一生無憂，你們父子若出了事，她怎么辦。”

    袁慎怔住了。

    他記得梁無忌轉(zhuǎn)達(dá)的證人之言——公孫憲的心腹死士兇悍無比，領(lǐng)頭那位能開碑裂石的蒙面武士也受傷不輕；蜀道崎嶇，霍不疑帶著傷，漏夜冒雨疾馳數(shù)十里，只是為了……？

    “如今，我希望少商對你不要一直心存歉意，若你過的不好，少商說不定又要去給你送王八湯烏鴉湯什么的，那我該怎辦？”

    袁慎：“……沒有烏鴉湯。”

    “哦，是么。我離開近六年，許多事都不知道了。”霍不疑神情自若，然而隱含的酸意簡直噴薄欲出。

    這次袁慎沒有笑，也沒有譏嘲。

    他木木的著履下階，低著頭往外走去，在永安宮門前被少商一把抓住。

    “誒誒，我才知道你來了，你家的事怎樣了，你都被放出來了，想必?zé)o有大患了吧。尚書臺議論紛紛……呵呵，你知道么，安陽世子替你說情了，也不知哪位教了他一段大仁大義的說辭，什么‘臣雖怨恨袁氏，然人才不可多得，為大局著想，臣愿捐棄前嫌’，呵呵呵，笑死我了，可惜沒人看見前幾日他在廷尉府罵你的樣子……”

    聽著女孩喋喋不休，袁慎心中卻一片迷惘。

    他一直覺得太過情深不是什么好事，情深難抑讓他那勇武灑脫的父親意氣消沉，讓他賢惠癡心的母親傷痛一世，讓他自幼孤寂，然而……

    “少商?！彼鋈怀雎暣驍嗯ⅲ肮珜O憲不是我父親殺的，是霍不疑殺的。他故意冒我父親的名，將來好保全袁家，全是為了你！”

    少商霎時(shí)驚呆如人偶。

    袁慎一口氣說完：“有一個(gè)人，于孤寂苦寒之中，于毫無希望之時(shí)，依舊在暗中看著你，護(hù)著你——你聽清楚了么，我不領(lǐng)他這人情，可是你得領(lǐng)！”

    說完這話，他再不顧二十多年的教養(yǎng)儀態(tài)，拔足疾奔而去，不想讓女孩看見他盈眶欲出的熱淚。

    第167章

    宣太后披衣起身，一手撐著額頭，虛弱道：“翟媼，十一郎還在么，唉，我怎么一睡就醒不過來似的。你別擺出這幅樣子，快扶我起來……”

    翟媼緊閉嘴唇，扶宣太后走到窗前，不滿的指著對面廊下的身影：“喏，還沒走呢，也不知那湯藥有沒有熬干……咦，那不是少商么，她怎么躲在角落里……”

    永安宮的內(nèi)庭結(jié)構(gòu)是為凹字形，底部是坐北朝南的正殿與正居，不過宣太后這幾日恰好搬到通風(fēng)更好的東面內(nèi)寢居住，對著窗戶正看見對面廊下的霍不疑，同時(shí)也看見縮在轉(zhuǎn)角后面的少女，泫然欲泣的望著藥爐前的青年，瑟縮不前。

    站在窗前，清爽溫暖的風(fēng)夾著春天獨(dú)有的蓬勃花草氣息柔柔的打在臉上，宣太后笑了笑：“少商長大了，她走的彎路也太多了，自己找來的罪也不少……嗯，里頭也有我的‘功勞’。有些事情，沒想清楚就是沒想清楚，她性情這么急躁，慢慢來也好。翟媼，將羽兜拿來給我披上，今日春光這樣好，我想出去走走……呃……”

    話沒說完，她軟軟的倒了下去，翟媼大驚失色，無比驚恐的尖叫起來，凄厲的呼喊響徹內(nèi)庭，對面的青年與少女聞聲，一齊飛奔而來。

    ……

    轟動(dòng)一時(shí)的‘袁沛包庇刺客’一案終于落下帷幕。

    袁沛受到了與樓垚大伯一樣的處罰，革職罰俸，并發(fā)還原籍閉門思過，不過差別在于袁沛臨走前，父子二人同時(shí)受到皇帝召見。

    陛見后，皇帝先痛罵袁沛行事糊涂，全無朝廷重臣的章法，著實(shí)該重重責(zé)罰；然后語氣一變，皇帝又表示理解袁沛對義兄的情義，若霍翀也受人欺騙做了錯(cuò)事——雖然他那睿智果敢猶如天神的義兄絕不可能這樣，他也會(huì)難以抉擇。

    袁沛不住叩首，表示悔過。

    袁慎：……話都被您老說了，別人還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