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的是，雖然周圍的宮人們都完全不信她的胡說八道，但還都把她當正兒八經(jīng)的帝姬，大部分時候還都言聽計從，任勞任怨地讓她呼來喝去。

    “給我準備點飲料，我路上帶著！”佟彤隨口吩咐，“就那個民宿里賣的紫蘇飲吧，那個我愛喝?！?/br>
    *

    佟彤開始風風火火地探索這個創(chuàng)作層。

    胖佶那里是不能去了。他一會兒彈琴，一會兒踢蹴鞠，一會兒寫字繪畫，一會兒會見大臣——談的只是些風雅藝術，反正不是國家大事。

    都是肯定不容她一個“瘋姑娘”到場攪局的。她只要接近那些大殿，就會被禁衛(wèi)們禮貌而堅決地擋在外面。

    只有撞到胖佶的踢球時候，聽說帝姬犯病，破天荒地從球場里擦擦汗出來，特別溫和慈愛地撫慰了半天，讓宮人給她晚上準備好吃的。

    就是對她的所有訴求充耳不聞，好像她只是一只汪汪亂叫的小狗。

    也不能出宮。想當年她在嬌嬌的世界里，還曾經(jīng)趁夜溜出大明宮打boss。但唐宋有別，作為一個帝姬，即便是整天犯神經(jīng)的病姬，她也不被允許邁出宮門一步。

    佟彤在大內(nèi)后宮里橫沖直撞，后妃們的居所都逛了一遍，廚房、花房、繡房、洗衣房也都勇敢地探索了幾回，甚至還在冷宮里發(fā)現(xiàn)了兩個形似女鬼的棄妃——無一例外，她們都“熟知”她的嚴重瘋病，沒人把她說的話往心里去。

    日薄西山，她累成一灘泥。

    在創(chuàng)作層里雖然無敵光環(huán)加持，不管怎么花式作死也不會有生命危險，但畢竟基本的生理需求還在，過載的腦細胞極度需要休息。

    只好讓宮人們伺候著，度過了在“精神病院”里的第一晚。

    第二天，天蒙蒙亮，就有人過來伺候“帝姬”穿衣洗漱、梳妝打扮。

    佟彤對首飾胭脂挑挑揀揀：“你們十二世紀的口紅也這么多色號？——不不不我不要這個豆沙粉，我現(xiàn)在是鈕祜祿·彤……”

    宮女笑道：“帝姬說得真有道理?！?/br>
    然后假模假樣地挑了一番，給她換了個姨媽色。

    精神病人思路廣，弱智兒童歡樂多。主仆一群人雞同鴨講地聊著天，氣氛居然和諧融洽。

    佟彤聽到身后的宮女輕聲議論：“這么漂亮一個小娘，可惜癡傻了，真真作孽！要是放在我家鄉(xiāng)，養(yǎng)不養(yǎng)得活還難說呢！還好生在皇家，一輩子吃穿不愁，還有這么多人伺候，可見這人哪，還是靠命?！?/br>
    既然她已經(jīng)是腦子有問題，下人們嘴上也沒把門，說啥都懶得避她，把她當成個無知無識的小嬰兒。

    早膳用畢，有個年紀大些的宮女上來稟報，說下個月帝姬生辰，各界人士送來賀禮若干，請帝姬過目。

    佟彤無精打采地冷笑：“哦，下個月我生日。能在宮里開個轟趴嗎？”

    對于她口中時不時蹦出來的不明詞匯，宮人們早就學會了左耳進右耳出。宮女行禮，讓人把禮物單子呈上來。

    無非是后妃、命婦、乃至胖佶本人，公事公辦地表示一下。還有一些跟帝姬有過來往的人，送點禮來巴結(jié)。

    雖然佟彤并不知道，身為一個神經(jīng)病公主有什么可巴結(jié)的。大概是他們希望她哪天神志不清，賞他們一千兩銀子？

    忽然，她在禮單上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名字。

    “靈霄道人……”

    小太監(jiān)忙解釋：“靈霄道人昨日與帝姬一番長談，很是投緣，因此贈送免費算卦一次，請帝姬有空時蒞臨他的清舍一敘……”

    靈霄道人只不過是乾隆在這個世界里所用的假身份。他肯定不會算卦的。

    佟彤知道，這是催她盡快做出決定，加入搗毀文物的陣營。

    她從鼻孔里哼一聲。

    反正她在這兒好吃好喝，還有人無微不至地伺候，那就耗唄，看誰耗得過誰。

    就當是免費參加一次沉浸式大型密室逃脫游戲了。

    她繼續(xù)瀏覽禮單：有人送她珠寶首飾，有人送她官窯瓷器，有人送她繪畫小品……

    佟彤的手指忽然定格在紙面上，陷入一瞬間的沉思。

    繪畫小品……

    在這個文藝泛濫的年代，一幅丹青算是個拿得出手的高檔禮物。

    這倒提醒了她。她放下禮單，信步出門。

    身邊的宮女太監(jiān)們已經(jīng)累覺不愛。帝姬最近犯的哪門子病，又要開始暴走了？

    佟彤稍微辨認了一下身邊的路，徑直往大內(nèi)中苑東門走去。

    一方清幽的小院外，陳舊的墨色寫著幾個字：

    翰林圖畫院。

    《聽琴圖》作為一幅描繪宋徽宗趙佶日常的畫，創(chuàng)作層里的內(nèi)容也基本上圍繞著宮苑生活，翰林圖畫院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個元素。

    早在幫助葆光回復原狀的時候，佟彤就在她的創(chuàng)作層里，以小狗形態(tài)進入過翰林圖畫院，對里面的結(jié)構(gòu)路徑都十分熟悉。

    而現(xiàn)在，佟彤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的布局和自己記憶中的不太一樣。

    幾座房屋的磚瓦顏色變了，東南角多了個犬舍，一株大樹被砍掉了，路邊挖出了排水的溝槽。

    由于原作者的思維、喜好、創(chuàng)作習慣都不盡相同，哪怕是同一個事物，在不同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也未必分毫不差。

    佟彤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小院里站了一會兒，揪住一個路過的學徒，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叫王希孟的？”

    胖佶現(xiàn)在的年紀，和葆光世界里的胖佶差不多。那么，王希孟很可能也同時在畫院活動。

    即便是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層，同一個角色也會分享一部分有限的記憶?！肚迕魃虾訄D》里的那個希孟居然記得幾年前他擼過的白色小狗，正是一樁強力的佐證。

    如果說，這個世界里有誰能認出她并非帝姬……

    那么非他莫屬。

    第99章

    佟彤見那學徒愣著, 心急地催了一句：“到底有沒有？”

    那學徒十五六歲，人看著憨憨的, 捧著一筒臟畫筆正要去洗。忽然被一個衣飾華麗的皇家貴女攔住問話，差點當場嚇得把那筆筒掉了。

    好在帝姬身后跟著十幾個跟班, 一個個朝那學徒擠眉弄眼, 做出安撫的神色, 口型拼命提示：“沒關系，別怕，有啥說啥?！?/br>
    學徒大約也聽說過有這么一個腦子瓦特的帝姬到處亂跑, 稍微鎮(zhèn)定了一下心情, 磕磕巴巴地回：“有……有, 就住……住在后、□□院第三個……第三間房……”

    看來已經(jīng)從王員外處搬回來了。佟彤略略看了一下方向，丟下那學徒就走。

    “哎, 別去……”

    學徒不知為何，居然脫口而出一句潑冷水, 隨后嚇得滿頭大汗。

    佟彤回頭，“為何？”

    那學徒不敢再答話, 腳底下像長了風火輪，飛速將自己丟出帝姬的視野范圍。

    佟彤莫名其妙，順著那學徒指的路走去。

    一邊走，一邊心中緊張忐忑, 有點臉熱。

    不知在這個世界里，他多大年紀，長什么樣子。

    他也許不認識那個二十一世紀的佟彤。但他記不記得曾經(jīng)跟她有過的交集呢……

    她還在默默地想, 忽然身后一個宮女叫她。

    “帝姬……帝姬如何認得這畫師？為何要去見他？”

    佟彤回頭，嘲諷一句：“你們不是只負責監(jiān)督我不出宮、不擾官家嗎？什么時候居然還學會打探我的私事了？我認得哪個畫師，難道有必要向你們報備嗎？”

    她在皇宮里晃蕩一日，當了一天的皇帝女兒，已經(jīng)充分入戲，這話說得頤指氣使，分外傲慢。

    宮女連忙低頭：“奴婢只是問問……剛才聽畫院里的人說，這位姓王的畫師，眼下……嗯，眼下不太適合見客……”

    宮女還以為帝姬又是心血來潮，想隨隨便便找個人聊天呢。

    佟彤不悅：“怎么，那個靈霄道人我見得，這里的畫師我見不得？這是哪門子皇家規(guī)矩？哎，依我看，大宋沒希望了，滅了才好……”

    一聽她又要“犯病”，宮女太監(jiān)們慌忙捂耳朵，唯恐聽到半個大逆不道的音節(jié)。

    自然也不敢再擋她的路。

    “喏，就是這里?！?/br>
    佟彤站在一扇小小的木門之外。有個太監(jiān)提了口氣，吊著嗓子打算通報，比她一揮手趕走了。

    她不明白為什么宮女說希孟“眼下不適合見客”，大概是他正在忙于創(chuàng)作，無暇分心？

    佟彤用心聽了聽屋里的動靜。并沒有揮毫、研磨、倒水的聲音。

    她下了下決心，扶住那扇門，伸手輕推。

    門開了。

    *

    佟彤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室內(nèi)幾乎是空空蕩蕩，只有正中央支著一臺巨大的長條桌案。

    那桌案上鋪著一幅畫卷，淋漓的筆觸墨跡未干。

    是《千里江山圖》。

    是即將完工的《千里江山圖》。

    絹面上承載著幾層厚厚的顏料，有些局部還未能干透，散發(fā)著一種類似清新雨后的銳利的氣味。

    畫面是嶄新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晰可辨，沒有皸裂，沒有褪色，沒有佟彤印象中那種凝聚了時光變革的殘舊感。

    徜徉肆恣的色彩在絹面上流淌，勾勒出山巒、水流、溪樹、亂石。仿佛盤古開天之初，從混沌中傾瀉出的千年靈秀。

    每一塊色彩似乎都帶著生命，帶著奔流涌動的偉岸，似乎都在爭先恐后地往空氣中跳躍，用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向看客宣告，令他們對這種極致的藝術心存敬畏。

    無數(shù)畫筆、顏料、墨塊散落在旁邊。墻角的小灶里燃著蓬勃的火，爐邊一壺殘茶，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茶香氣。

    佟彤在那茶香氣里迷失了好久好久，險些忘了自己的來意。

    她回憶起了上次在葆光世界里看到的、近乎鬧劇的“畫師考評”。

    官家出題，畫院里的高級畫師們“命題作畫”，呈上的一幅幅作品爭奇斗艷，每個畫卷里都濃縮了一個個不眠之夜，顏料中干透了絞盡的腦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