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聞知秋道,“喪女之痛,豈是短時間能平復。我不想她再耽擱于這些瑣碎之事上,換個環(huán)境,她能更快振作?!?/br> 程輝薄唇微抿,“這是小姐的意思?” “對,你們是她的朋友,明天可以去送她?!?/br> “現(xiàn)在不行?”程輝眼睛里染上一絲警覺,盡管他極快的掩飾過去,仍是被聞知秋極敏銳的捕捉。 聞知秋從抽屜中取出船票,遞給程輝褚亭二人,“現(xiàn)在韶華心情不好?!?/br> 褚亭程輝細看,上海到紐約的船票,頭等艙,日期就在明天。只這一張船票也價值不菲,褚亭依舊禮貌中帶著堅持的懇切,“關(guān)于以后生意上的事,我還想聽一聽褚小姐的意見。”聞知秋白天打過褚韶華要出國留學的電話,褚亭已經(jīng)問過程輝。褚亭不放心,下班后特意過來看望褚韶華,自不可能被聞知秋一句話打發(fā)走。 程輝雖未說話,眉宇間透出的也是這個意思。 聞知秋只得道,“這也好。不然,怕是韶華都不放心?!?/br> 聞知秋起身,“你們稍侯,我叫韶華上來?!?/br> 褚韶華斜身靠在床頭,一見聞知秋進屋,立刻抄剩下的半個臺燈,眉宇間的兇狠,必要宰了聞知秋才能罷休!聞知秋抬起雙手安撫,“韶華,咱們是文明人,坐下好好談?wù)?,怎么樣??/br> 褚韶華怒目而視,咬牙問,“你敢軟禁我?” “我要是想軟禁你,昨天就得先打發(fā)了程輝,也不會請褚總來看你?!甭勚锞彶缴锨埃诖扒暗陌咨餮笊嘲l(fā)椅中坐了下來,“我們好好說會兒話?!?/br> 褚韶華,“有什么好說的?” “你還要回鄉(xiāng)嗎?回鄉(xiāng)能做什么,父母親戚再見面,能說什么,又有什么可說?你老家的那些人,值得你再費心神去應(yīng)付?你還想回去見到他們的臉嗎?”聞知秋道,“至于孩子,人死百事消,多做幾場法事,若是有緣,以后說不定還有母女緣分?!?/br> 褚韶華眼淚掉下來,聞知秋起身為她拭去淚,緩聲道,“放下這些事,換個環(huán)境吧?!?/br> 聞知秋試圖圈褚韶華入懷,褚韶華拍開他的手臂,別開臉道,“我去衛(wèi)生間整理一下,褚亭肯定是來商量以后生意的事的?!?/br> 聞知秋禮貌的退開兩步,“我去書房等你。” 褚韶華洗凈臉,換了身素服才去的書房。 褚韶華眼睛紅腫,誰都看得出來,褚亭起身低聲安慰,“保重身體。” 褚韶華眼圈兒一紅,險些又流出淚來。 兩人商量商行與建筑公司的事,建筑公司那里,褚氏商行占的股份并不多,褚亭褚韶華都更看重與陸許二人的關(guān)系,褚韶華既要去美國留學,建筑公司的事最好是褚亭接手。另外商行那里,褚韶華的股份問題。 聞知秋不好聽他們這些商業(yè)機密,便先下去了。 程輝也要離開,褚韶華道,“小輝留下聽一聽。” 先是建筑公司的百樣頭緒,現(xiàn)在的建筑工地用的是哪些人,有哪些利害關(guān)系,褚韶華都細細的交待給褚亭知道,程輝給做記錄。另外就是賬目上的事,褚韶華這里還有本私賬給程輝,“顧賬房是老賬房了,咱們這里也得有個數(shù)。這是平時支出?!?/br> 褚亭接過賬本。 再到商行的生意,褚韶華道,“我這一去美國,歸期不定……” “就是要學習幾年,也有個回來的日子,股份還是按現(xiàn)在。待到美國,如果有合適的生意,咱們就做些,如果沒有,等你回來,咱們繼續(xù)一起做生意就是?!瘪彝げ辉概c褚韶華拆伙,畢竟合適的合伙人難求。 褚韶華輕輕嘆口氣,“那就這樣吧。我在商行的股份就由小輝代持,一會兒我寫個代理聲明,這樣以后有什么事,你這里也好cao作。分紅就算了?!?/br> 程輝頓覺壓力極大,不知自己能不能勝任,不禁看向褚韶華。褚韶華道,“我去美國后,這宅子就交給你替我打理?!?/br> 程輝道,“小姐,不如還是托給聞先生吧?!?/br> “他算老幾!”褚韶華想到聞知秋就有些不痛快,緩緩聲音方與程輝道,“我娘家沒個好兄弟,你與我弟弟是一樣的,就交給你,我放心?!痹偻懈恶彝?,“以后你多指點著小輝些,生意太忙就多雇幾個人手,如今咱們生意也大了。” 褚亭點頭,“你放心就是。” 褚亭先告辭,褚韶華精神不濟,欲起身相送,程輝連忙道,“小姐,褚總不是外人,我代你送褚總吧。” 褚亭亦道,“小輝送我是一樣的。” 程輝與褚亭一起下樓,在客廳同聞知秋打過招呼,程輝送褚亭到門口,褚亭道,“明早我過來送韶華?!?/br> 程輝點點頭。 褚韶華與褚亭合伙這幾年,兩人不論生意還是性情都極合適,想到褚韶華一走,身邊少一得力大將,況,褚韶華突遇女喪,這等傷心,褚亭亦是心生悲憫。一時,竟在這暮春之際,升起幾許悲涼之感。 送走褚亭,程輝合上大門,月亮不知何時升至西天,灑落一地清輝。程輝想,如小姐這樣的善心人,竟這樣的坎坷,也是蒼天無眼了。 程輝回到書房。 孤燈畔,褚韶華的側(cè)臉蒼白消瘦,伏在書案間的脊背依舊筆直堅挺,見程輝進門。褚韶華示意他過來坐下,褚韶華放下筆,道,“我已經(jīng)打電話給虞律師,這份委托書你看看?!?/br> 程輝接過,并沒有看,“我聽小姐的安排?!?/br> 褚韶華道,“我走以后,公司肯定會進新人,你聽褚總的安排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你本就是個機伶人,學東西也不慢,肯吃苦,現(xiàn)下在上海立足沒什么問題。這世上,機伶人,聰明人都不少,可許多資質(zhì)不錯的人,最終都活成了庸碌的人生,希望你能比他們走的更遠。這張支票你拿著,不是給你吃穿住行用的,是給你讀書用的。我這次去美國,也是想好生求學,你在上海,生意再忙,也別忘了讀書的事。平時多與有學問有見識品性可交往的人來往,于你是有益的。” 程輝聽褚韶華這番叮囑,忍不住喉間發(fā)哽,道,“小姐的話我都記住了,這錢我不要,聽說美國念書比上海還貴,小姐你過去,什么都要添置,花銷肯定不少。我這里錢夠用的?!?/br> “拿著吧。你拿著,我也放心?!瘪疑厝A道。 兩人說著話,虞律師過來,褚韶華把自己在上海的資產(chǎn)都委托給程輝代理,虞律師這里給做了公證,告辭離去。褚韶華把房產(chǎn)證與公司的一些文件交給程輝,就讓程輝去休息,并把聞知秋叫上來。 聞知秋知道褚韶華把公司股份與房產(chǎn)都托付給程輝時,就知褚韶華還在同他生氣,褚韶華問聞知秋,“船票多少錢?” 聞知秋說了個數(shù)目,褚韶華立刻開支票摔到聞知秋面前,“我出國用你出錢!” “不用不用。您是大戶?!甭勚锝舆^支票,半點不敢招惹褚韶華。 褚韶華一揮手,讓聞知秋走人的意思。 聞知秋,“我明早再過來?!?/br> “帶著保鏢一起走?!?/br> 聞知秋體貼的給褚韶華帶好書房門。褚韶華打電話給銀行經(jīng)理,現(xiàn)兌了一千美金的現(xiàn)金,想著雖是出國,路上時間長,也帶幾本書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書房里自己喜歡的書都不見了。褚韶華今天給聞知秋氣的不輕,以為是聞知秋偷走她的書,又一想不對,這些書有好些是聞知秋送的。 褚韶華很快在書房發(fā)現(xiàn)一只手提箱,打開來,滿滿的都是書,另外隔層里有幾封信,是聞知秋寫給朋友,讓朋友照顧未婚妻褚韶華的。褚韶華看到“未婚妻”三字就眼中冒火,全給聞知秋扔了出來。還有一個信封里厚墩墩的,打開來,都是錢,約摸一千美金的樣子。褚韶華一樣拿出來,再將箱子檢查一遍,拉上拉鏈,提下樓去。 劉嫂子端來一碗素餛飩,輕聲道,“我沒放多少油,香菇木耳餡兒的,小姐略吃些才好?!?/br> 劉嫂子打前年來褚韶華這里做工,很是勤快,打掃家里做飯都極用心,雖說為人有些沒主見,譬如竟然怕聞知秋恐嚇,其他方面都不錯。自己這一走,也該同劉嫂子說一聲。褚韶華看她臉上憂色難掩,與劉嫂子道,“一會兒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劉嫂子忙“噯”了一聲,又到廚下忙去了。 褚韶華把以后家里由程輝做主的事同劉嫂子說了,程輝道,“要是小姐你出國讀書,我和劉嫂子也住不了這么大的宅子。每月水電不是小數(shù)目,不過,這宅子在租界內(nèi),我想出租,一月也能賺百十塊大洋的租金,還能省下水電。到時租宅子的錢,我都給小姐存著?!?/br> “這樣也好。”褚韶華道,“劉嫂子這一年多,做事很用心,待我走了,你另有住處,除了這月工錢,給劉嫂子五十塊大洋,是我的心意?!?/br> 程輝點頭應(yīng)下。 劉嫂子連聲道謝。 哪怕不能在主家工作,劉嫂子也感激褚韶華,五十塊大洋不是小數(shù)目,就是再回到鄉(xiāng)下,這些年也夠她過好幾年的了。 劉嫂子道,“我聽說,出國都要坐大船,船上都是洋人的飯,小姐不知能不能吃的慣,我給小姐做些吃食路上帶著吧?!?/br> “洋人無非就是面包牛排之類,海上更少不了魚蝦,不用做了。”褚韶華道,“把臥室?guī)臀沂帐耙幌掳伞!?/br> 劉嫂子應(yīng)了。 褚韶華晚上又收拾了些隨身帶的東西也就休息了,一夜無夢。 第二天,天蒙蒙亮,夜晚的雨露濕氣未散,聞知秋、褚亭便來了。 劉嫂子準備了很豐盛的早餐,她是個舊式婦女,擔心褚韶華一旦遠行就再難吃到家鄉(xiāng)味道。其實,劉嫂子擅長的多是江南菜,也并不是褚韶華的家鄉(xiāng)味道。 褚韶華大概命中注定要遠離家鄉(xiāng),她哪里的菜色都能適應(yīng),并不覺家鄉(xiāng)菜就哪里親切,也并不認為異鄉(xiāng)菜就不合口。 聞知秋褚亭這么早過來,也便一起吃了些。 兩人的汽車停在門外,聞知秋褚亭一人手里提一只褚韶華的皮箱,程輝則是幫褚韶華拎著包。聞知秋的車停在前,褚亭很自然的就把褚韶華的箱子放在聞知秋的車子里,聞知秋給褚亭一個滿意的眼神,褚韶華則是白了褚亭一眼。 褚亭望一眼在褚韶華身后亦步亦趨的程輝,“小輝與我一起坐吧?!?/br> 程輝可不是沒主見的劉嫂子,程輝看向褚韶華,褚韶華道,“小輝隨我坐咱們自己定的車?!瘪疑厝A自己定了汽車接送。然后,趾高氣昂的帶著程輝經(jīng)過聞知秋褚亭的兩輛車,到路口坐自己叫的車了。 聞知秋對褚亭無奈一笑,“天生這性子,有什么辦法?” “氣還沒消?”這問的自然是褚韶華對聞知秋的氣。 聞知秋聳肩。 褚韶華平時節(jié)儉,行事最重派頭體面,這次租車也是好車,漆黑噌亮的新款別克轎車,比聞知秋、褚亭的車都更顯氣派。聞知秋褚亭的車都跟在她車身后,聞知秋倒是挺高興,褚韶華雖依舊在賭氣,可這精神頭多好?。?/br> 褚亭則是在思量這對未婚戀人奇葩的相處方式,聞秘書長三十好幾的人了,按理應(yīng)是急著成婚才是。如今要送褚韶華出國,難道聞秘書長另有他意?如今上海風氣,送外室妾室女朋友出國留學,也就相當于間接分手的意思。 不過,韶華也不靠聞秘書長吃飯,倒不必全看聞秘書長的臉色。 褚亭思緒如空中柳絮般翻飛不停,打算以后留意聞秘書長行止,觀察此人人品。 汽車到碼頭。 程輝結(jié)賬后打發(fā)司機離去。 聞知秋給褚韶華拎下行禮,褚韶華望向面前巨輪,亦不由心生驚嘆。三層樓高的巨輪在碼頭的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水鳥鳴叫著飛過,煙囪里的濃煙直沖天際最終與青紗般的薄霧融為一體。碼頭外來來往往的人群,處處是依依惜別的景象。 褚韶華不禁憶起前年南下之際,王大力在北京車站送自己的情形,可能她真的是沒有親戚緣分吧,如今送別自己的都是朋友。 就這樣吧。 所有的緣法,來去不必強求。 人這一生,真正能相守相伴的又是誰呢? 或者有這樣的人,或者,是沒有這樣的人。 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只要有一口氣在,日子總要繼續(xù)過下去的。 褚韶華的票是頭等艙,不必與普艙的乘客一起排隊。船票遞過去,自有船上仆傭接過行禮,褚韶華望向聞知秋褚亭程輝,目光卻又穿過熱鬧的碼頭投向更遠的虛空。那里有一個忠厚的男人與一個奶聲奶氣叫“mama”的孩子,那是褚韶華苦痛又熱情的歲月,從此一去不復。 第192章 遠航 褚韶華走后,程輝也很快租好房子搬了出去,按褚韶華的吩咐給了劉嫂子五十塊大洋,劉嫂子不論是另尋差使還是拿這些錢回鄉(xiāng),都好生活。 程輝在市府將下班的時候過去,與聞知秋說以后對房子的打算,程輝道,“我找房子搬了出去,小姐這房子,我找經(jīng)紀了,打算租出去。小姐房子里的東西,聞先生您看是您保管,還是我替小姐保管。” “當然是我保管。”聞知秋問,“找著租戶沒?” “還沒有,我的意思最好是做學問的講究人家,也知道愛惜房子。” 聞知秋點頭,想程輝現(xiàn)在過來,定還沒吃飯,帶程輝到市府食堂吃飯。程輝很沒客氣的吃了三碗飯,聞知秋點的四個菜也大半進了程輝的肚子。風卷殘云的吃過飯,程輝拿出手帕擦擦嘴,把鑰匙給聞知秋,“聞先生你要收拾東西直接過去就行?!?/br> 聞知秋道,“以后有事只管來找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