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花蛇村,是蘇宏妻子鄭惠玲的故鄉(xiāng),也是鄭惠玲從小長大的地方。 蘇宏猶記得,上次回村,鄭惠玲仍在世,一家四口喜氣洋洋地回村,蘇沁和蘇妙還給外公外婆拜年,不過那時蘇妙才二歲,肯定沒多少印象。 誰知僅隔一年,鄭惠玲病逝了。 直到現(xiàn)在,蘇宏都覺得事情來得極其突然。那天鄭惠玲說要回家辦事,然后一人坐火車去了,結果沒幾天,花蛇村的岳父就在電話里告知蘇宏鄭惠玲不幸病逝,遺體已被火化。當蘇宏匆匆趕去時,連鄭惠玲的遺容都未見到,只抱走了她的骨灰。 之后,蘇宏和兩女兒長期生活在鄭惠玲亡故的陰影下,蘇宏的負擔也變得沉重。好在幾年過去,一切都慢慢適應了。 這次和上次一樣,依然是除夕,蘇宏也估摸著好久沒回村,村里兩位老人可能想孩子了,所以帶兩女兒回老家過個年,別因mama不在,就把外公外婆給忘了。 很快,三人順利到達花蛇村。蘇妙一來便驚嘆道:“那些樹好高呀!” 確實,花蛇村種了許許多多銀杏樹,蘇宏聽鄭惠玲提過,當?shù)厝藢︺y杏有種特別的信仰。 而花蛇村的另一特色,便是每家的屋頂都由黑成墨水一樣的瓦片鋪成,一旦到晚上,就顯得特別暗。 三人一齊漫步村中,蘇宏正憑印象尋找那間老屋。 畢竟許久沒來,以往來也住不了幾天,所以蘇宏父女的面孔都很生,村里人只當他們外人,一個個奇怪的眼神盯向他們。 “爸,他們在看什么呢?”蘇沁問。 “你別管就是了?!?/br> 這時,他們途徑一家連墻面都被涂成黑色的店,店內掛滿了各種壽衣,蘇宏隨便瞄了一眼,就覺得奇怪,怎么里面的壽衣,好像件件很小的樣子,似乎是給孩子穿的。 難道,成人遺體用的壽衣,藏在里邊? 這種疑慮在蘇宏腦中一掠而過。他并沒想太多。 終于,他們到達目的地,外公外婆早在門外等候,滿面春風,外公鄭望德大老遠就喊:“怎么才來???!” 外婆朱齊梅也說:“菜都要涼了!” “哎喲,等公交等了一個多小時,然后我們半天還找不著。那個……沁沁,妙妙,快叫爺爺奶奶?!碧K宏立馬招呼。 當?shù)厝肆曀祝遣还軤敔斈棠踢€是外公外婆,統(tǒng)稱爺爺奶奶。 “爺爺,奶奶!”蘇沁和蘇妙異口同聲地喊。 一頓寒暄,眾人步入屋內。 這是座典型的鄉(xiāng)村老房,墻漆破損不堪,擺設也陳舊,連間廁所都沒有,要方便還得去大門旁的棚子內。常年生活在城市的人,這種房子肯定住不習慣。 “小東西,現(xiàn)在這么大啦!”大舅鄭剛見人來了,一把抱起蘇妙,蘇妙急得趕緊掙脫。 大舅媽吳芳則笑瞇瞇地端出熱好的菜。 蘇宏一見滿桌的酒菜,卻發(fā)現(xiàn)人數(shù)不對。 “爸媽,二哥和麗麗呢?” 二哥即是鄭惠玲的二兄,蘇沁和蘇妙的二舅,名叫鄭雄。麗麗則是鄭惠玲的meimei,蘇沁和蘇妙的小姨,名叫鄭惠麗。 “哦,那倆啊,一個說生意忙,一個說工作忙,今年都不回來嘍?!敝忑R梅邊擦桌子邊說,臉色看似有些不高興。 蘇宏點點頭。 “爸爸,你看,這是mama!”忽地,蘇妙拉住蘇宏,指著掛墻上一張鄭惠玲的遺像。 “嗯,對,mama。等會還要給mama磕頭上香,知道么?”蘇宏摸摸蘇妙的腦袋。 “知道,知道!” 鄭惠玲這張遺像,略帶微笑。蘇宏見了心底又是一絲傷感。 “開飯!”鄭望德一聲令下,眾人就座。 到燈光打亮,一張張臉瞧清楚時,蘇宏才發(fā)現(xiàn)鄭惠玲老家這些人都瘦了,顯得病怏怏的,尤其鄭望德和朱齊梅,感覺老了十歲不止。 可能喪女之痛,也使他們深受打擊。 另外還有一點奇怪,就是整個村莊,似乎縈繞著一股臭味,像是死魚散發(fā)出的腐爛氣息。 不過鄉(xiāng)村地方,要求也不能太高。蘇宏這么想。 飯后,朱齊梅拿來一只木盒,從盒中取出兩塊頭巾。 “沁沁,妙妙,一人一個戴上看看。”朱齊梅笑說。 “媽,這什么呀?”蘇宏一看,這兩塊頭巾似乎一樣,都是黑底色,上頭紋了一條花蛇。 “這叫花蛇巾,我們這邊女孩都有的,而且一定是親媽做的。那年惠玲回來,就做了兩條,給沁沁和妙妙的。”朱齊梅邊解釋邊分別給兩女孩戴上。 本來蘇沁蘇妙都對這奇怪頭巾有些抗拒,但一聽是mama做給她們的遺物,立時倍感親切,聽話地讓外婆戴上。 “可以,這不挺漂亮么?”鄭剛喝著酒,大聲贊道。 蘇宏以前曾聽鄭惠玲提過,花蛇村少數(shù)民族的人約占一半,因此才會衍生這種習俗吧。 大年夜這頓飯,雖然人少,也挺熱鬧。蘇宏亦打算讓兩女兒住到初五再走,讓她們多體驗體驗鄭惠玲小時候的生活。 可惜到晚上,蘇妙就生病了,發(fā)起了高燒。 朱齊梅問旁邊人家借了體溫計一量,38度4。 “感冒了,沒事,睡一覺就好?!碧K宏對朱齊梅說。 可是第二天,蘇妙的燒依然沒退。 鄉(xiāng)村地方,條件有限,蘇宏只得讓蘇妙躺床上休息,哪都別去。 蘇沁負責照顧meimei。 夜晚,太陽剛落,蘇宏正和鄭剛喝酒呢,就聽外頭一個粗魯?shù)呐松ひ繇懫穑?/br> “朱老太,朱老太,快點!蔣友財家開始了!” 朱齊梅忙放下碗,回道: “好嘞!” 隨即鄭望德和鄭剛同時放下酒杯,鄭剛問了句:“今天這么早?” 見大家都匆匆忙忙的,蘇宏一愣。 “媽,什么事?。俊?/br> “蔣友財家,今晚給他兒媳婦浸尸!”朱齊梅回頭說道,“哎,對了,你也是咱家人,要一起去!” “哦……好,浸尸是什么意思?”蘇宏疑惑。 “小惠以前沒跟你說過?” “還真沒有。” “行了行了,我邊走邊跟你說,不然來不及了?!编崉傄话牙咸K宏,四人邁步出門。 “這個……沁沁和妙妙不用去嗎?”蘇宏多問一句。 “小孩子不用的?!编嵧禄卮?。 路上,鄭剛跟蘇宏解釋清楚了浸尸是怎么回事。 原來,花蛇村向來有個習俗,便是誰家人一死,就用某種藥水浸泡,腐化尸身,起到縮小尸身的作用。因為花蛇村的世世代代,對銀杏樹都有長年累月的信仰,據說花蛇村的祖輩,在古代是一群逃兵,被敵軍追殺至此時,正依靠幾株枝葉茂盛的銀杏樹遮蔽,才僥幸逃過一劫。所以他們認為銀杏是神靈對他們的庇護,是神的象征,就地住下后,他們便讓后人種植了更多銀杏,幾乎遍布整個村子。到了近代,花蛇村還搞出一套亡魂祭樹的儀式,便是將人死后的遺體塞到銀杏樹的樹干里,封存起來,讓人轉世也求個神靈保佑。但村里人多,銀杏樹畢竟有限,怎么辦呢?于是又發(fā)明個法子,取附近河水,調制成一種藥水,縮小人的尸身,變成一具瘦尸,如此樹里就能藏進更多遺體了。至于這種藥水配方,僅村里少數(shù)幾人掌握。 久而久之,浸尸儀式已然成為花蛇村最重要的傳統(tǒng),一般在人死后七天內舉行,并且規(guī)定全村成年人都得參加。 蘇宏聽后,頓時覺得這地方風俗聽著有點瘆人,如果放在城市,應該算犯了侮辱尸體罪吧? 不過一個落后偏遠的農村,估計也沒人計較。 他也現(xiàn)在才明白,為何壽衣店的壽衣都做那么小,正是因為每具尸體都被“縮減”過了。 從鄭望德家到蔣友財家算有點路程,繞過兩座小山坡,一行四人才踏至蔣友財家門前一塊空地。 這時蘇宏看到,現(xiàn)場一大群人,正圍著兩個大火把,火把中間,蔣友財媳婦的尸體被蓋了白布,身下鋪張草席,直挺挺躺在地上。席前幾個人哭哭啼啼,也分不出真哭假哭。還有兩老頭,在一旁不知嘀咕些什么。 除此之外,不遠處擺有一只墨綠色水缸,目測可以裝下三四人。 剛才朱齊梅告訴蘇宏,這個蔣友財?shù)南眿D是在豬棚里喂豬時昏倒,然后翻白眼死的。死狀還挺慘,居然被自家?guī)最^豬咬了幾口,要不是發(fā)現(xiàn)得早,估計整個尸體都被豬啃沒了。 蘇宏覺得奇怪,怎么好端端的,一個人昏倒就死呢?死因是什么? 走入人群后,鄭望德悄悄對蘇宏說,這個蔣友財,早幾年和他算有點交情,近幾年就不來往了,他家鬼事情也多,陰陽怪氣的。 其實,不止蔣友財家,村里的其他人,蘇宏同樣覺得有些陰陽怪氣。好像個個都不怎么高興,情緒很低迷。一張張臉顯得病怏怏的,尤其中老年人,基本是骨瘦如柴,隨時要倒下似的。 還有處小細節(jié),被蘇宏觀察到了。就是村里好多人的指甲似乎出了問題,老在摳什么東西,甚至用指甲在樹木或墻上劃來劃去,光聽這聲就覺得難受。 包括朱齊梅,她的兩手手指也常像撓癢似的劃皮膚,可能她自己都沒意識到。 另外,村里比昨天更臭了。蘇宏確定和這具尸體無關。 人全到齊后,浸尸儀式正式開始。 首先,蔣友財家人全部跪坐地上,有個哭喪人,帶頭哭了約十五分鐘左右。隨即一個老頭再去尸體旁用方言說了一大通話,蘇宏聽不懂,不過他知道這種話肯定沒什么內容。同時,另一個老頭命人清洗水缸。 過不多久,浸尸準備工作全部完成。家人均跟蔣友財媳婦拜別,真是哭得傷心欲絕。 接著兩名壯漢抬起尸身,慢慢放入水缸,兩老頭又分別拿了一袋子藥水,徐徐倒入缸中。蘇宏看得清楚,這藥水是深紅色的,他很好奇藥水成分,怎么能夠通過溶解或腐化的方式,縮小人的體形呢。 這時,人群涌動,但都沒離場。鄭剛告訴蘇宏,浸尸要一個鐘頭左右,讓他別跑開了。 蘇宏聽話地坐在石頭上休息。 一鐘頭后,兩老頭先往缸中瞧了一眼,互相點點頭,再讓人用清水沖洗水缸,直到藥水全沖稀了,才讓人抱起尸體。 蘇宏瞬間看到,一具黑乎乎的,好像炭一樣的尸體被人從水缸里抱出來,體型果然比先前縮小不少,成為一具如孩子般身材的瘦尸。尸身還滴著不知是油還是水的黏糊狀液體,然后很快被裝入一個白袋。 這一幕,令蘇宏感到一陣惡心。 鄭剛拍拍蘇宏肩膀,笑說:“怎么樣,不習慣吧?” 蘇宏點點頭。 頓時,蘇宏想起一件事來,是關于鄭惠玲的。他感到疑惑,鄭惠玲算堂堂正正的村里人,也死在村里,但為何死后是被火化,而不是浸尸呢? 他決定找機會問問清楚。 接下來的儀式,是將瘦尸封入樹干。 此刻,幾乎所有人目光都轉到不遠處一株大銀杏樹上,蘇宏才發(fā)覺,那株大樹的樹干上被貼了一塊黑布。 他見有人將黑布掀起,樹干上頓顯一個圓洞,儼然事前已被鑿開了。隨后另一人將那具瘦尸麻利地裝入樹洞內,塞滿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