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作為一名專業(yè)心理醫(yī)生,我接觸過各類心理病人,但如李士杰這樣的還是首例,更何況他才八歲。 我直截了當?shù)馗顣攒娬f,他的兒子應(yīng)該有嚴重的人格障礙,屬于典型的反社會人格,可能會對他人造成危害。然而這類人大部分已成年,多數(shù)由于小時候的某些陰暗經(jīng)歷造成的,兒童少之又少,但若真的在童年時期便表現(xiàn)出一定反社會人格,就說明對象的先天基因或大腦存有缺陷,非常難治療。 聽了我的描述,李曉軍很慌張,一個勁地讓我?guī)蛶退麅鹤印Uf實話,我并沒有特別大的把握,但我仍愿意嘗試,李曉軍總算松了口氣。 我再提醒李曉軍,按李士杰的情況,可能需要長時間的療程,費用自然也不低,李曉軍說錢的事無所謂,他就這么一個兒子,只要能幫李士杰改善心理問題,傾家蕩產(chǎn)他都愿意。 既然一切敲定,我讓李曉軍先簡單介紹他家情況。原來李曉軍的老婆在生下李士杰時就患病死了,李曉軍獨自帶大孩子,且還要維持推拿館生意,每天忙得昏天暗地。也就在李士杰差不多五歲左右,李曉軍察覺到兒子不太對勁,動不動發(fā)怒,脾氣也變得暴躁,他才知道李士杰出了狀況。于是他帶李士杰四處尋醫(yī),結(jié)果都得不到解決,后來李士杰病情逐漸加重,開始以扭斷各種長頸鹿玩具的脖子尋求發(fā)泄。 大致情況了解后,我問了李士杰幾個問題,基本和病情無關(guān),但李士杰的回復(fù)相當生硬。我感覺他完全封閉在自我世界當人,很難與人溝通。 之后的每個星期五,李曉軍都會準時帶李士杰來我診所,我只是重復(fù)和李士杰談話,不斷安慰他,鼓勵他,給他灌輸生活中美好的事物,讓他多領(lǐng)悟人性。這種年齡段的孩子,不大適合其他方法。 可惜幾次下來,李士杰的情況并沒有好轉(zhuǎn),其實這完全在我預(yù)料之中。從一開始,我就對李士杰的療程持悲觀態(tài)度。因為先天性的缺陷,無論任何方面,都很難醫(yī)治。 有次李曉軍帶李士杰來,說他又扭斷了好幾個長頸鹿玩具的脖子,我突然很好奇李士杰喜歡的長頸鹿玩具究竟是什么樣的,以及怎么個扭斷法呢? 我讓李曉軍下次帶幾個長頸鹿玩具給我瞧瞧,李曉軍一口答應(yīng)。 之后李曉軍果然拿了一袋子的長頸鹿玩具給我,里面有各種各樣長頸鹿玩具,但多數(shù)都是便宜的地攤貨,畢竟李曉軍給李士杰買玩具的初衷不是為了玩,而是基于特別的用意。 隨便翻了翻,我見到某個脖子處已經(jīng)裂開的長頸鹿玩具,玩具是塑料做的,很容易拗斷。顯然這便是李士杰的杰作。 當我盯著這個長頸鹿玩具看時,李士杰也在盯著我,我問李士杰,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李士杰回答,覺得好玩。隨即李士杰發(fā)出一陣狂笑,根本不像他那種年齡的孩子能發(fā)出的笑聲,我的心里有點發(fā)毛。 我問李曉軍,李士杰一般多久弄壞一個長頸鹿玩具,李曉軍說不一定,但最近比以前頻繁,有時甚至一連扭斷好幾個長頸鹿玩具脖子。因此他買了整整一袋的長頸鹿玩具。 李曉軍還告訴我,如果李士杰想扭斷長頸鹿脖子卻又找不到長頸鹿,他會抓狂甚至是發(fā)瘋,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我明白李曉軍的意思,他是告訴我,李士杰的病情越來越重,若再不控制,后果難以想象。 我能體會李曉軍的痛苦,可解決李士杰的問題,或許暫時不是人類能力范圍內(nèi)的事。 總之,我全力以赴。 直至今日,李曉軍父子來我這邊大概已有十幾次,期間我也勸李曉軍另尋名醫(yī),可李曉軍依然堅持帶李士杰來我這。他說李士杰現(xiàn)在挺喜歡我,也愿意跟我說話,我心中一喜,因為心理障礙者能夠?qū)︶t(yī)生產(chǎn)生某種好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尤其李士杰還擁有反社會人格。 過了兩天,又是星期五,李曉軍照常帶李士杰到我診所來,可這次我發(fā)現(xiàn)李曉軍臉色不大好看。 我問李曉軍:“怎么了,今天情緒不高嘛。” 李曉軍嘆口氣,邊看李士杰邊說:“士杰好像不怎么喜歡長頸鹿了?!?/br> 我不僅一愣,問:“為什么,長頸鹿不是他最愛‘玩’的玩具么?” “以前是,現(xiàn)在他很少玩了?!?/br> “哦?” “不知道,搞不懂他?!?/br> 我心想,這絕對是個危險信號,因為以往來說,扭斷長頸鹿玩具脖子是李士杰的宣泄窗口,在沒有解決問題前,他需要維持這種欲望上的平衡。一旦他慢慢關(guān)閉宣泄窗口,又找不到新的窗口,將會導(dǎo)致比較嚴重的后果。最終他不是毀滅自己,就是毀滅別人。 李曉軍父子的時候,我勸李曉軍要密切注意李士杰的動態(tài),且多帶李士杰外出散散心,一有什么特別情況,立馬通知我。 李曉軍皺著眉頭,悶悶不樂地應(yīng)了聲。 他們走后,我的愛人陳嵐正巧給我來送午飯,她當然知道李士杰的事,順便打聽了下情況,我回答說不大樂觀,感覺李士杰來我這邊純粹是在浪費時間,應(yīng)該選擇放棄的,可李曉軍仍然帶李士杰來,我也搞不清是為什么。 “李士杰好像挺喜歡你的?!标悕拐f。 我一奇,問:“連你也這么說?” “怎么了,李曉軍也說過嗎?” “是啊?!?/br> “那就是咯,這點可能是你唯一的籌碼。” 陳嵐說得對,這是我唯一的籌碼,僅有的優(yōu)勢。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到了下個星期五,李曉軍父子居然沒有來,我思忖:難道他放棄了? 無論李曉軍是不是放棄,我都理解并且尊重他的做法。從客觀理性的角度分析,先天性的人格缺陷無法醫(yī)治,一切醫(yī)學(xué)上的治療只能做到暫時壓制,或者說掩飾的地步,連緩解都談不上?;蛟S將李士杰從人群隔離,才是正確的做法。 畢竟這類反社會型的心理病人,對社會本是一種威脅。 不知不覺,一個多月過去了,李士杰沒有再來,我的心理診所又多了幾位病人,我也差不多把李士杰的事拋諸腦后了。 某天下午,我給自己放了個假,陪陳嵐上街買買衣服,當我們溜達進一家商場時,我一眼看到了李士杰,他就站在一間櫥窗前,紋絲不動。 我想也不想,和陳嵐一塊走過去,因為也確實很久沒見李士杰了。我們來到李士杰身后,輕輕地拍了拍他肩膀,誰知他好像觸電一樣,整個人幾乎跳起來,并且急忙轉(zhuǎn)過身,兇狠地盯著我。 他的眼神,我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仿佛是一條黑暗中的惡犬。 當發(fā)現(xiàn)是我的時候,李士杰才慢慢放松,跟我打招呼:“胡醫(yī)生,是你?。 ?/br> 我們對李士杰剛才的表現(xiàn)一點都不驚訝,因為我們都清楚他的問題。我笑容滿面地回了句:“不好意思,嚇你一跳吧?我說聲對不起,你可以接受嗎?” 這是我們一貫的談話方式。 結(jié)果李士杰搖了搖頭。 我不懂他的搖頭是不肯接受呢,還是不明白,或者不想說。 “你爸爸呢?”我索性把這一頁翻過去。 “給我買吃的去了?!崩钍拷苈唤?jīng)心地回答,眼睛望著另一個地方。 我順李士杰望的方向看去,原來是那間櫥窗,櫥窗內(nèi)擺了多種玩具。 里面有他最愛的長頸鹿。 李曉軍回來了,手中拿著可樂和薯條,一見是我們,神情似乎有些復(fù)雜。 我們互相打過招呼,李曉軍就把可樂和薯條給李士杰吃,誰知李士杰一下打掉可樂和薯條,灑落了一地,大聲說:“不吃不吃!” 我們驚呆了,不知道李士杰會突然發(fā)作。尤其是我,還頭一回見到李士杰真正暴躁的模樣,畢竟他來我這邊一般都挺乖巧的。 我開始理解李曉軍說的李士杰病情越來越重的含義。 李曉軍顯然已經(jīng)適應(yīng)李士杰的狀況,猶如條件反射一樣,默默蹲下身,將薯條全部撿起來,再用紙巾擦干凈。 李士杰全程盯著櫥窗,毫無波瀾。 我走進玩具店,買了一只全身滿是黃色斑點,制作得非常逼真的長頸鹿玩具,遞給李士杰說:“叔叔送你的,玩吧?!?/br> 李士杰先看了我一眼,從我手中拿走玩具,隨即把包裝盒拆開。結(jié)果在他取出玩具的瞬間,一下便扭斷長頸鹿脖子,往地上一丟,手法異常的干脆和熟練。 李曉軍馬上帶李士杰走了。 李曉軍并沒跟我象征性地道一下歉。我能夠理解李曉軍的心境,長期的精神折磨,使他變得有些麻木。 之后一個多月,我未再見到李曉軍父子。 某天,又是陳嵐給我送飯的時候,她問我李曉軍家住在哪,我回答說具體地址我不清楚,只知道是在鄉(xiāng)梨區(qū)的一條胡同里。 我記得李曉軍跟我說過他和李士杰住在他那間推拿館的閣樓上,圖個方便。 我回答完后陳嵐點點頭,問我:“你最近看新聞了沒?” “沒有,怎么了?” “就鄉(xiāng)梨區(qū)那一帶,最近失蹤了好幾個人,到現(xiàn)在還沒找著?!?/br> “啊?失蹤的都是什么人?” “聽說是些成年人,你要不要關(guān)心一下李曉軍父子兩個?萬一他們家附近有個變態(tài)狂之類的……應(yīng)該讓他們小心點吧?” 我心想陳嵐說得有道理,善意提醒一下是應(yīng)該的,再說我也確實好久沒見他們了。 我由衷希望他們父子平安。 我立即打了李曉軍電話,當聽到李曉軍平和的聲音時,才微微松了口氣。我把陳嵐說的事告訴了李曉軍,李曉軍說他也知道這個情況,所以都不準李士杰出門,時刻看管著他,還說但愿失蹤案兇手盡快落網(wǎng)。 我又問李士杰現(xiàn)在有什么奇怪表現(xiàn),李曉軍說仍然那樣,不過對長頸鹿玩具已經(jīng)徹底沒興趣了,倒是經(jīng)常會提我的名字,老說:“爸爸,我們好久不見胡醫(yī)生了?!?/br> “胡醫(yī)生,什么時候等我們有空了,再來看看你吧?”李曉軍說。 其實近期我反而比較空閑,所以跟李曉軍說:“索性我去你那邊吧,老是你們過來,也不合適?!?/br> 說真的,我對李士杰有一定愧疚,畢竟給予不了他任何實質(zhì)性的幫助,拿出這點誠意也是應(yīng)該的。 “瞧你說的,哪有合不合適的,你以前幫忙給士杰看過病嘛。要不這樣,你來也行,我給你做做推拿,讓你也試試我的手法,包你滿意!” “可以,就這么說好了!” 約定以后,李曉軍告訴了我他那間推拿館的具體地址,我打算周末去一趟。 到了周末,我坐上公交車,大約三十多分鐘后,我在鄉(xiāng)梨區(qū)下車,步入了一條胡同。 胡同特別窄,只比我的肩膀再寬一點。差不多是胡同盡頭的地方,我看見一家小店,名字很土,寫著“曉軍中醫(yī)推拿”。 我想也不想地走進店內(nèi),李曉軍好像剛洗完手出來,跟我撞了個正著,喜出望外地說:“哎呦,胡醫(yī)生,來啦!” 李曉軍顯得格外熱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是啊,士杰呢?”我問。 “在樓上玩呢,來來來,坐房里?!?/br> 李曉軍挑了間房讓我休息,房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一看就是事先準備好的。 隨后李曉軍端來了茶,還有水果,并挫著手說:“給你按摩一下吧?疏松疏松筋骨,我的手法在這邊是一流的,包你舒服?!?/br> 其實我對按摩興趣不大,今天主要是為探望李士杰來的,不過見李曉軍滿腔熱情,拒絕他也不好意思。 “那試試吧,你的店按摩一次什么價格?”我問。 “怎么可能問你要錢,免費的!” “哎,這樣怎么行,錢還是得算清楚的?!?/br> 爭執(zhí)了半天,最終李曉軍決定給我打個對折,付一半的錢。 商量完畢,又聊了會閑話,李曉軍讓我脫掉上衣,平躺床上。 由于工作關(guān)系,我需要長時間坐著,所以頸椎不大好,若李曉軍的手法真的不錯,倒也算一次享受。 我按李曉軍說的脫掉上衣,平躺床上,李曉軍先給我按摩頭部。我感覺李曉軍的手掌厚實,力度適中,確實非常會按摩。 按了會頭部,李曉軍再讓我翻個身,用他涂抹精油的手給我按背。過程也是相當舒服,我越來越欽佩他的手藝。 推拿全部做完以后,李曉軍提議:“反正時間還早,我再幫你拔個火罐,活活血,通通筋骨,對你身體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