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沒精打采地傳播消息：“聽說是上面連打了好幾個電話，硬壓下去了唄！”

    “唉，估計事情不小，要不然哪兒能鬧這么大?！倍未蠼汩L嘆了口氣, 語氣里難掩失望。

    林蔓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繼續(xù)認(rèn)真做好本職工作。車間里來人催單，沒有人應(yīng)承, 林蔓主動攬了過去。夜里值班，突發(fā)事故急需人手, 林蔓也從不推辭。

    大家都以為事情結(jié)束了，段大姐和小張這樣想, 孫主任這樣覺得, 而王倩倩呢？更是堅信萬事已經(jīng)大吉。

    所有人里, 唯有林蔓不這樣認(rèn)為。她笑吟吟地起來, 在送來的復(fù)核單子上簽上字，一級工林蔓。

    近日來, 五鋼廠里除了王倩倩被政治科調(diào)查以外, 還發(fā)生了另一件惹人議論的大事。

    食堂和供銷社里沒rou了。

    起初，食堂和供銷社的大門上貼了告示，說暫停供應(yīng)rou類。

    所有人都以為是暫時，因此全沒在意?？烧l成想，暫停了許久, 大半個月過去了，告示竟然還沒扯下去。大家想rou想得心里發(fā)慌，紛紛到廠區(qū)外的供銷社買。

    好么！這一買才知道，原來不光是廠里的供銷社，就連全市的供銷社里也都看不到半點rou腥了。

    江城市“為民早報”一連發(fā)出好幾篇社論

    “加強(qiáng)豬rou供應(yīng)，穩(wěn)定市場需求?！?/br>
    “豬rou民生關(guān)系國家大計?！?/br>
    “努力加大畜牧產(chǎn)業(yè)，為社會主義建設(shè)添磚加瓦?！?/br>
    有小道消息傳來，說這次的供rou危機(jī)，概因為豬瘟疫情。

    起先，飼養(yǎng)員在圈里發(fā)現(xiàn)一頭豬病怏怏的。他沒當(dāng)回事，給豬喂了些管常病的藥。病豬哀嚎了整夜。第二天一早，他再去看病豬，病豬已經(jīng)死得透透，渾身潰爛地歪栽在圈里一角。

    飼養(yǎng)員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這是豬瘟??！同一圈里，已經(jīng)有好幾頭豬產(chǎn)生了一樣的病狀。

    rou聯(lián)廠的領(lǐng)導(dǎo)們高度重視瘟豬事件，可奈何為時已晚，豬瘟早迅速蔓延開來，幾乎每個豬圈都有數(shù)頭病豬。為了不讓事件進(jìn)一步惡化，廠長不得不忍痛下令。

    “殺掉！凡是有病的豬一律殺掉?！?/br>
    “唉，就剩那么些豬了，還有不多點兒雞啊鴨啊，現(xiàn)在只能先保證供應(yīng)省城?！痹S大娘打了燒茄子燉土豆在林蔓飯上。

    林蔓從窗口接出白瓷碗：“市里呢？總不會就不管了？”

    許大娘笑：“呦，領(lǐng)導(dǎo)的事我哪兒知道。不過咱這兒有個人的親戚在給市長家做炊事員，下回看見他的時候，我再聽打聽打聽？”

    林蔓對許大娘客氣地點了下頭，轉(zhuǎn)身去尋吃飯的座。

    近日來，因為加趕單子的緣故，她總是過了飯點才去食堂。這時候，食堂里的人不多。窗明幾凈，大排大排的空桌子，后廚里洗刷鍋盆的聲音嘩嘩地響。

    食堂里的許大娘熱心腸，看見林蔓工作得晚了，每每都會偷偷給她留些菜。林蔓覺得不好意思，便隔三差五地拿些化驗室發(fā)的福利品給許大娘。許大娘家人口多，無論毛巾手套，都喜歡得緊。

    一來二去的，她們兩人相熟了，每次打菜時碰上，都會閑談上幾句。

    一日清晨，林蔓上完夜班，到食堂去打早點。

    她這夜班是替王倩倩上的。

    王倩倩自從沒事了以后，更加倍地想法討好鄧萍。出去玩也好，去靶場也好，但凡能看見鄧萍的地方，人們總能見到王倩倩的身影。

    “怎么又是你上夜班？”許大娘嘖嘖道，“你們化驗室啊，屬你倒夜班最多?！?/br>
    林蔓笑：“哪兒的話，大家都一樣?！?/br>
    “可不一樣，怎么不見那個王倩倩上？”許大娘聽人說林蔓老被王倩倩使喚，仗義地替林蔓打抱不平。

    林蔓不以為意地笑笑，指了指許大娘身前的油炸糕。油炸糕外層是炸得金黃的糯米皮，芯子是拌糖的紅豆沙。外層香脆，內(nèi)層甜香粘軟。每次吃這個，她都會再配上一碗咸香可口的豆腐花。

    “再來碗豆腐腦?！绷致旨恿司涞?。

    許大娘舀了勺豆花在林蔓碗中。林蔓瓷白的碗底，頓時五色俱全。

    滑嫩雪白的豆花上，點綴著青翠的蔥末、褐色的紫菜、淺粉的蝦皮和金黃的炸菜碎。咸香的醬油澆上，最后又滴進(jìn)紅亮的辣油，隨著蕩悠悠的嫩豆花，不禁反射出一抹誘人口涎的光。

    “唉，聽說那個王倩倩前段時間犯事了，有這回事不？”許大娘忽的壓低了聲音問林蔓。

    林蔓搖頭：“這事我不清楚，政治科那邊好像說是誤會?！?/br>
    “呀，他們能說實話？一點問題沒有，人家干嘛找上她。”許大娘抵死不信王倩倩無辜。

    “不會！我看她老是跟鄧萍玩。她要是有問題，人家能理她？”林蔓為鄧萍辯解。

    “鄧萍不就是關(guān)系？”許大娘直笑林蔓單純。

    “可別瞎說，鄧萍哪有這本事。再說了，鄧書記也不能讓她胡來??！”林蔓臉上驀地變了色，緊張地仿佛聽到了什么不該聽的話。

    許大娘頓時豁然開朗，拍手說道：“這就對啦，一定是鄧書記給壓下來了?！?/br>
    林蔓無奈地?fù)u了下頭，表示說不過許大娘，轉(zhuǎn)身離去。

    剛走出幾步，林蔓聽見有人問許大娘。

    “說什么吶？”

    “前些日子王倩倩那事，你知道后來怎么沒了不？原來是鄧書給壓下來了?！?/br>
    “真的？嗯，太意外了?！?/br>
    林蔓淡淡一笑，加快了腳下的步子。碗里的豆腐花有些涼了，可得趁熱喝完。

    林蔓常去的食堂是五鋼廠的東食堂。

    東食堂算是五鋼廠所有食堂里面積最大的一個。

    人們來這里吃飯，也會在這里呼朋喚友、談天說地。好像個消息集散中心一樣，無數(shù)有根據(jù)沒根據(jù)的事情一旦在這里冒頭，不多久就會傳遍全廠。

    有關(guān)鄧書記出面壓下王倩倩一事的猜測，也不知是誰先開的第一口，在食堂里不脛而走，沒過幾日，廠里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這事。

    “原來是鄧書記出面啊，難怪政治科撤了呢！”

    “工會主席嚷著要徹查到底。為這事，兩人沒少吵?！?/br>
    “有背景的人到底和我們不一樣。誒，你說鄧書記不會收了那個？”

    “噓，別瞎說，這不能亂猜……嗯，總會拿一點，要不然不就白干了嗎……”

    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林蔓上班之前，又再繞道去了郵政局。

    郵政局還沒開門。

    門前行人寥落，偶有幾個送孩子上學(xué)的老人走過。

    林蔓掏出新寫的一封信，塞進(jìn)郵筒里。

    信是給江城市監(jiān)察委員會的，和上次一樣，林蔓全文書寫用正楷。如此一來，就沒人能憑筆跡察覺到是出自誰之手。

    在信里，她這樣寫道：“尊敬的監(jiān)察委員會領(lǐng)導(dǎo)們，我以忠誠的無產(chǎn)階級戰(zhàn)士的名義，鄭重地向你們舉報，五鋼廠黨委書記鄧光榮同志嚴(yán)重違反黨章黨紀(jì)，在廠化驗室職工王倩倩行賄一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沒過兩日，五鋼廠里來了兩個穿黑色中山裝的人。他們在廠里東游西逛，四處向人打聽。各領(lǐng)導(dǎo)們好似被打了招呼，紛紛給他們開綠燈，無論他們進(jìn)到何處、要看什么，都沒有人敢阻攔。

    他們不止詢問過一個人：“王倩倩在這廠里，和誰走得最近？”

    得到的答復(fù)無不是：“鄧萍啊，從她進(jìn)廠起就跟在鄧萍后面了?！?/br>
    “那么，鄧萍跟誰最好？”來人又問。

    有人猶豫了下，回答道：“好像是王倩倩！她們老在一塊兒，尤其最近?！?/br>
    來人好似獲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立刻離廠。

    又過了幾日，有人從廠里帶走了王倩倩。

    再過了兩日，人事科科長林志明和黨委書記鄧光榮相繼缺席廠里重要會議。

    緊張的氣氛仿若蓋頂?shù)臑踉疲瑢訉盈B布在五鋼廠的上空，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

    終于，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廠辦公樓前的布告欄里新貼上一張告示。路過的人們紛紛圍上去看。

    告示里這樣寫道：“針對本廠林志明同志和王倩倩同志嚴(yán)重違紀(jì)一事，現(xiàn)給予如下處分：撤林志明同志人事科科長一職。取消王倩倩同志化驗室二級工一職，改調(diào)為制桶間學(xué)徒工……”

    王倩倩當(dāng)天回化驗室收拾東西。有人佯作好心地勸慰她，她一概不理。末了，她冷冷地笑道：“哼，誰讓我是最小的那個！”

    王倩倩走后，有人對整件事作出了推測。

    有人說是王倩倩挨不住，供出了林志明。也有人說林志明本來就是被調(diào)查的對象，談不上誰供出誰。還有人說，一開始上頭是想查鄧書記，只可惜有人動用了關(guān)系，讓監(jiān)察委員會不得不棄小保大，一切的罪責(zé)，都由王倩倩和林志明擔(dān)了。

    談起王倩倩，還有人發(fā)出感慨：“說起來，她還是挺幸運的，畢竟沒有坐牢，還把工作保下來了。這要是換其他人，指不定會怎么處理呢！”

    化驗室里空出了一個崗位。孫主任把科室骨干們召集起來，向他們征詢意見。

    “怎么樣？現(xiàn)在二級工的名額空了，我們是從外面再招一個，還是內(nèi)部選拔？”

    段大姐滿口道：“還招什么啊，我看小林同志就挺好?！?/br>
    想起林蔓平日種種的好，坐在下面的骨干們頻頻點頭。

    “可林蔓是一級工，王倩倩的工作是二級工的工作，她做得了嗎？”

    “有什么不能做的，主任你還不知道？王倩倩從進(jìn)來起就沒做過單子。她那些活啊，全是林蔓在做?！倍未蠼阌盅缘馈Ａ致饺绽餂]少幫襯她。投桃報李，她覺得自己關(guān)鍵時刻也該把林蔓頂上去才對。

    孫主任看無人反對，同志們對林蔓又很推舉。他懶得再多生事端，便就拍板決定道：“既然這樣，那就提林蔓上來好了。”

    1962年9月的最后一天，林蔓正式成為五鋼廠里有編制的職工。同一時間，她的級別從一級升到了二級。而這距離她進(jìn)廠，才過了不到兩個月而已。。

    第26章 無rou不歡 一更

    9月份的最后一天, 林蔓下班后, 到財務(wù)科去領(lǐng)工資。

    “單月津貼8塊, 工資48塊，你到這里一個半月，總計84塊錢。在這里簽字。”

    小王對林蔓指出簽名的地方。那是一張畫細(xì)綠格的簿子，上面最右的一欄中, 有個敲“已領(lǐng)”紅章的一格。

    “戶口本什么時候給我？”林蔓領(lǐng)錢簽字后，接過了小王遞來的紅藍(lán)封面小簿。藍(lán)色封面簿子是居民糧油供應(yīng)證，紅色封面簿子是煤球供應(yīng)本。

    小王輕笑：“想什么吶？集體戶口可不能隨便給你。你想用得提前申請?！?/br>
    “申請什么？”林蔓問。

    “結(jié)婚啊！一般都是這事才用到?！毙⊥趸卮鸬耐瑫r, 又給了林曼一沓票證。

    林蔓略掃了一眼。票里有紅有綠，除了米油rou以外, 還有紫紅色的火柴票，白色的糖票, 以及淺黃色的澡票。

    “下月憑糧本來領(lǐng)票?！毙⊥踝詈蠖诘?。

    一切完畢, 他向林蔓身后的人揮了下手：“下一個上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