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碗嗎？”玄解問道。

    白朗秋便遞過一個(gè)空碗給他，一人一妖一碗接一碗地喝著酒，誰也沒有說話，好像他們是約好了來飲酒，直到喝痛快了，方才愿意開口。

    “你剛剛唱的歌是什么？”玄解端著一碗酒，仰頭喝完了，明月清風(fēng)與知己，他覺得溫暖，又有種難以言喻的孤寂。

    “普通的酒令罷了?！卑桌是镉U了他一眼，“怎么？你想學(xué)？”

    玄解搖了搖頭，緩緩道：“曾經(jīng)……他也唱過歌給我聽，只不過只有那一次，之后就再?zèng)]有了?！?/br>
    “噢，是你喜歡的人?！卑桌是镱D時(shí)心知肚明。

    “不。”玄解幾乎沒有多猶豫，他平靜道，“是妖?！?/br>
    這下白朗秋沒話說了，他又猛又急地喝了三碗酒，辣得眼睛都快睜不開，這才叫腦子勉強(qiáng)冷靜了下來，沉默半晌后說道：“佩服！”

    “你呢。”玄解反問道。

    白朗秋嘆氣道：“叫你失望了，我妻子只是個(gè)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間女子，她絕非是天上仙娥下凡塵，更非是禍?zhǔn)姥跖R人間。不過她是個(gè)極好極好的姑娘，未必比你仰慕的……妖遜色?！?/br>
    “只是你仍然不開心?！毙馔衅鹁仆?，細(xì)品慢飲，感受辛辣與甘醇滑入咽喉，與初次飲酒的滋味不同，可要更有趣些。

    也許是酒友不同，心思自然不同。

    男人湊在一起喝酒，不是提到女人，就是提到情人，幾乎沒有例外，哪怕再怎么不熟，幾碗黃湯下肚，也就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更別提他們倆用的是壇。

    即便玄解是妖，也同樣不會(huì)有例外，更何況他沒什么可害怕的，沒什么忌憚的人向來都較為隨心所欲。

    “倘若年少時(shí)，我還愿意說些輕狂的話，如今我都有了個(gè)孩子，就不能再拿那一套糊弄你了?！卑桌是镄α诵Γ樕喜o傷感之色，“她是個(gè)好妻子，好母親，偏偏不該是我的夫人。我與她心思不合，意氣不投，做個(gè)冤家倒勝過做對怨侶?！?/br>
    玄解愣了愣，想起謝通幽的媒婆一事，皺眉道：“你有喜歡的人，卻被逼著與不喜歡的人成婚么？”

    “那倒沒有?！卑桌是飺u頭笑了笑，“只不過人人盼我蟾宮扳桂折高枝，書香門第留美名，她也是如此。卻不知我生性懶漫愛逍遙，不愿騎那高頭馬，不愿戴那狀元冠，不想一身投入名利場。倘若富貴是銅臭，那么這書香不外乎是求榮華，又是香在何處啊。”

    他說著說著，哼起些風(fēng)流小調(diào)來，說愁苦倒不愁苦，。

    玄解聽不懂這些人間的道道，更不明白高門大戶之間的聯(lián)姻有時(shí)候不由得人自己做主，只知白朗秋與他妻子感情不好，便說道：“那分開就是了?！?/br>
    “倘若如此簡單明白，那我何必借酒消愁?！卑桌是镄α诵?，與玄解碰了碰酒杯，慢悠悠道，“世間無可奈何之事，豈止一件兩件。不過總勝在還有些好事，有你今夜來與我飲酒，快哉快哉?！?/br>
    見到白朗秋的第一眼起，玄解就知道他們是同類。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直覺，玄解對人的了解并不多，然而他明白被束縛是怎樣的感覺，白朗秋是被困住的猛獸，也許終生不得脫困，又也許他總有一日會(huì)徹底掙脫開這囚籠。

    好奇促使了玄解前來與他見面。

    “我看不透他?！毙庹f得很慢，好像要把自己的心剖開，將那珍寶緩慢捧出，小心翼翼地展現(xiàn)給白朗秋看一眼，這讓白朗秋下意識坐正了身子，靜靜地聆聽著。

    “偏又做不得主?！?/br>
    白朗秋緩緩笑了開來，他聽明白了，于是輕聲艷羨道：“這是好事?！?/br>
    他們倆互相看了一眼，端起了酒碗敬此月色，第二日天明，這酒中知己就成了陌路人，今夜所言自都成了飛灰煙消云散。

    等到玄解回到客棧的時(shí)候，月光已經(jīng)淡了，他喝了許多，可沒有初次那么醉，反倒覺得腦子清楚得很，也許是晚風(fēng)清涼，也許是郁氣消散，反倒覺得暖融融的酒香從腹中升起，微微蒸得耳目發(fā)熱，說不出得舒服。

    凡人真是有趣。

    玄解躍上窗口時(shí)，已經(jīng)瞧見了滄玉的身影，于是他就窩在了窗戶里，像是暗夜里無聲無息飛來的巨鷹棲息在枝頭，收攏了翅膀。

    他沒有問滄玉為什么來，更沒有問滄玉在做什么，連半點(diǎn)被冒犯的意思都未曾感覺到，因?yàn)樵谛庑闹?，他與滄玉并沒有什么可隱瞞的。

    然而他同樣心知肚明，滄玉心中不是這樣想的。

    “我來瞧你睡了沒有。”滄玉同樣沒有解釋，他見著玄解回來了，只是微微笑了笑，似明珠皎潔，若月光之明輝，盛了無數(shù)柔情，“你回來就好，休息吧。”

    “嗯。”玄解應(yīng)聲道，他不知道是酒在作祟，或是因?yàn)闇嬗?，此刻覺得昏昏沉沉，萬般情思從此生，綿延千萬里，本就是情意綿綿覆水難收，未料得拋入長流，匯作江海蒼茫，翻江倒海，潮涌難退，直將玄解吞沒無聲，說不出半個(gè)字來。

    滄玉將燈留了下來，仿若留下了一顆心，他走到門邊后由著指尖貼著門扉，細(xì)細(xì)摩挲片刻，低聲問道：“玄解，你可覺我管你太嚴(yán)，太過親密，叫你喘不過氣來？”

    “并無?！毙饴杂行┯牣?，“你怎會(huì)如此想?！?/br>
    “沒什么?！睖嬗耦D了頓，好似在笑，“我們往后都如此，好么？”

    玄解不明所以，仍道：“好。”

    滄玉在門邊側(cè)過臉來瞧他，臉頰上果然帶著點(diǎn)笑，叫玄解心生動(dòng)搖，認(rèn)定了這世間任何美景都難以比擬此時(shí)夜色。

    玄解看著他，覺得自己能再等一個(gè)四百年。

    第九十六章

    第二日客棧的公雞剛啼了一聲, 玄解與滄玉就起了床，小二在樓下忙活，他們沒在客棧里吃早飯, 而是一道走出門去。

    外頭攤販大多都已擺開來, 開張一段時(shí)間了。

    昨日介紹客棧的時(shí)候，舒瑛還介紹了不少食物攤子, 哪些攤子口味偏重些，哪些口味偏甜些，還有誰家的糕點(diǎn)最好吃, 這書生倒是頗有生活的情趣。滄玉跟玄解出門時(shí)尋找攤子，難免四下看了一番, 漁陽的男女大防沒有永寧城那么嚴(yán)重，可能是縣城較小的緣故，民風(fēng)相對開放些, 有不少打扮樸素的女子正坐在攤上吃早點(diǎn)。

    滄玉換了一身青綠色的新衣裳，散落的長發(fā)松松以木簪挽起, 他這衣裳顏色與舒瑛雖相同，但做工堪稱云泥之別，看上去清新秀麗, 倘若說舒瑛是蒼勁的老松，那滄玉便是春雨后的新竹，挺拔素凈, 看起來斯文端莊。

    玄解仍是一身黑衣, 這些衣服花再多心思做得復(fù)雜精巧, 都難掩他一身鋒芒，好似古樸拙笨的劍鞘藏納了名鋒利刃。

    倘若說滄玉能將任何衣裳都穿成截然不同的風(fēng)情來，那么所有人見著玄解時(shí)，無論他穿得是紈綺亦或棉麻，都有種震懾眾人的風(fēng)采。

    小縣城終究不似大城，來來往往人流無數(shù)，出眾的容貌難免惹人注目，光是滄玉與玄解在小攤間穿行，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小販們頗有“心機(jī)”，急忙招呼他們二人，話語說得實(shí)在動(dòng)聽：“二位趕早，怕是還沒吃早飯吧，我家饅頭包子蒸餃樣樣俱全，還有美味可口的胡辣湯，大清早的總得吃飽了肚子再做事，快快快，來坐下?！?/br>
    有正在吃飯的客人與攤主相熟，笑罵道：“你這廝臭不要臉，見人家生得好看，話都說漂亮起來?！?/br>
    此話一出，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漁陽的官員頗為清廉，又出了不少有名的讀書人，加上縣城不大，幾乎人人都相熟，開放了水路后常有貿(mào)易來往，算得上安居樂業(yè)，民風(fēng)頗為淳樸豁達(dá)。

    滄玉聽了這些玩笑話，只當(dāng)過耳清風(fēng)，并不在乎，他在這些攤子的熱氣里穿梭著，總算見著了舒瑛所說的粥攤，當(dāng)即伸手牽著玄解往那處走去，尋了個(gè)干凈的桌子坐下。

    這粥攤并無什么特色，是一對老夫婦cao持，說是老夫婦，其實(shí)看年紀(jì)約莫才四五十歲，精神健朗。

    這粥攤看起來不大，只有三張小桌，打掃得非常干凈，半點(diǎn)油膩都不見，而攤子邊放著炭與油布，簾子隔開了蒸籠與鍋灶，熱氣縱有飄出，大多都被簾子吸飽了，不知他們是怎么安排的，看起來井井有條，更邊上則是幾摞大小不一的碗疊起老高，幾乎要越過眉梢。

    這種食攤上不像客棧里有些牌子，婦人在里頭做東西，自然是老攤主跑出來問他們要吃些什么，嘴皮子練得很利索，這攤子上東西倒不少，倘若沒有，也愿意幫忙到別的攤上去買。

    這倒省了功夫，滄玉看向玄解，問他：“你要吃些什么？”

    “無所謂。”玄解垂著眸，對吃食并不是很上心，只好全由滄玉主張，他要了一大碗白粥與兩碗清湯扁食，又要了幾卷蔥花餅，這餅攤上沒有，攤主就從旁邊的烙餅攤上買來切好，放在了碟子里給他們。

    扁食在這里就是餛飩，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餃子叫做角子，似乎是從造型上來叫的。

    滄玉坐下后，另外兩張立刻坐滿了人，都是姑娘，皆點(diǎn)了豆腐腦，他有樣學(xué)樣，也點(diǎn)了兩碗，甜咸口都有，咸口要貴些，因?yàn)榧拥檬莚ou湯。

    銀錢不是滄玉要掛心的事，他笑了笑，只讓提醒的攤主去準(zhǔn)備。

    先上的是蔥花餅，切得端端正正，像是一疊三角餅擺在碟子里，讀書人忌諱大口吃東西，因?yàn)槌韵嗖谎?，有辱斯文，攤販們久而久之也養(yǎng)成習(xí)慣，先切上兩刀總沒錯(cuò)。這蔥花餅應(yīng)當(dāng)是老手藝了，煎得恰到好處，上頭青翠的蔥花被熱氣蒸出了香氣，表皮帶了點(diǎn)熟透后的褐色，咬起來酥脆非常，一口咬下，便是油香與蔥香齊齊撲鼻而來。

    “這世間許多人，便是如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為求一日三餐，不過如此。”滄玉指尖沾了餅上微末的油與蔥花，他不緊不慢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擱在了桌角上叫碗碟壓著，然后看著正在吃餅的玄解，似是不經(jīng)意地問道，“你覺得凡人……有趣嗎？”

    “有。”玄解咽下一口蔥餅，想起昨日飲酒的趣事，不由得贊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毫無求生欲地說道，“白朗秋很有趣。”

    滄玉的臉?biāo)查g冷淡了下來，接下來他沒有跟玄解說一句話，直到早飯擺了整張桌子，他都再?zèng)]提過凡人相關(guān)的話題。

    豆腐腦一直到最后才上，雪花花的一碗，似柳絮堆積，沒有滄玉所以為的那么白凈，一碗加了淺褐色的rou湯，另一碗則看不出什么變化。滄玉捧起了加rou湯的那一碗悶不吭聲地吃著，不過片刻就消下去半碗，玄解不由問道：“你很喜歡吃這個(gè)嗎？”

    滄玉冷冷道：“是啊，很像人腦?！?/br>
    玄解聽他聲音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唇上卻沾著點(diǎn)白花花的豆腐腦，覺得十分可愛，同樣端起那碗豆腐腦來吃了幾口，只覺得入口即化，滋味綿軟，帶著點(diǎn)澀澀的甘甜。他來到人間后要么不飲不食，要么就是被謝通幽請去吃飯，自然不覺得這豆腐腦有什么美味可言，不過多少有些新奇，便道：“人腦也是這樣的滋味嗎？”

    即便是前生加今世，滄玉也只吃過豬腦，沒有吃過人腦，要不是注意形象，他差點(diǎn)想翻個(gè)白眼給玄解看，早知道跟玄解置氣只會(huì)把自己氣個(gè)半死，他就是記不住教訓(xùn)，只得忍氣吞聲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曾嘗過?！?/br>
    今日的滄玉似乎格外喜怒不定。

    玄解看著他，覺得他似乎十分生氣，又不知道為什么生氣，湯匙稍稍攪亂一碗白湯，回憶了下方才的對話，這才道：“滄玉，你很討厭白朗秋嗎？”

    “我為何要討厭他?！睖嬗竦溃簧鬃隅P進(jìn)了豆腐腦里，聯(lián)系方才交談的話語，場景看起來一時(shí)有點(diǎn)殘忍。

    玄解信以為真，就沒有再追究。

    這下滄玉是真的想翻個(gè)大白眼給他了。

    其實(shí)要真說滄玉十分生氣，那倒沒有，他這二十年的確不與外人時(shí)常來往，可不意味著整個(gè)人就性情大變，變得乖僻孤傲了起來。他們與白朗秋等人并不算熟悉，未曾熟悉就獨(dú)斷某個(gè)人的是非對錯(cuò)是很可怕的偏見，更何況滄玉對玄解的性格十分了解，當(dāng)然不會(huì)氣這等無用功。

    只是難免，心中不太痛快。

    他舀了一勺豆腐腦入口，柔滑綿軟，星點(diǎn)的rou末在舌尖輾轉(zhuǎn)彈跳，好喝是好喝，只可惜有些發(fā)膩。

    正如這世間情愛，過密就生膩，少了又不解饑渴，想把握標(biāo)準(zhǔn)十分為難。

    滄玉喝完了豆腐腦，倒是冷靜許多了，他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又將手擦得干干凈凈，平淡無奇又游刃有余地問道：“我方才的模樣是不是嚇到你了？”

    “沒有?！毙獬烈鞯溃爸皇怯行┠涿?，我不明白你為什么生白朗秋的氣?！?/br>
    “是么？”滄玉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道，“我知道了?！?/br>
    他也不說自己知道了什么，好像就單純問了這么一嘴，并沒有非常在意的模樣。

    大概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滄玉很快又開了口：“我并不是生白朗秋的氣，只不過不希望你與凡人走得太近，你年紀(jì)尚幼，有些事許是不能做的，你卻不明白，我又未能預(yù)料，容易惹出亂子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不曾聽辭丹鳳說么，各方都已開始招兵買馬，我們不必牽連其中?！?/br>
    這話聽來十分義正辭嚴(yán)，苦口婆心，頗有道理。

    可見戀愛偶爾會(huì)使人失智，卻會(huì)讓妖智商上升。

    市井喧嘩熱鬧，這會(huì)兒街道上漸漸人多了起來，他們說話很是方便，畢竟耳聰目明，互相都聽得清楚對方在說什么，可是店家攤主與客人卻未必在如此嘈雜的情況下聽得清他們在交談些什么。

    滄玉這話說來無波無瀾，看似毫無半分私心，絕口不提他們昨天跟舒瑛的來往，雙標(biāo)到瞎子都忍不住叫罵，是極明顯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這一行為。然而玄解無動(dòng)于衷，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漫不經(jīng)心地道了一聲：“好?！?/br>
    若是玄解反駁，那倒還好了，滄玉至多生氣片刻，回味過來反而欣喜。

    可他聽到這句應(yīng)答，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知道自己喜歡玄解又如何，這個(gè)薄情相的青年在妖族里才是個(gè)半大郎君，什么都不明白，說好聽了是合法正太，說難聽了是誘拐小朋友，倘若滄玉真是如此不明不白地與玄解交往了，八成往后磨合要傷心，說不準(zhǔn)回到青丘還要被春歌等狐打爆腦殼。

    當(dāng)初容丹尚小，還可用半妖偏向人來解釋，倘若再加個(gè)玄解……

    滄玉搖了搖頭道：“罷了，你將方才的話都忘掉，我不想拘著你，你想認(rèn)識什么人，盡管去，只是不要出手傷人，倘若有什么麻煩，只管與我來講就是了?！?/br>
    “好?！毙庥謶?yīng)道。

    滄玉憂愁不已，正要起身付錢時(shí)，見著個(gè)小丫鬟拎著籃子走來，各大攤主與她十分熟悉，紛紛嬉笑著打過招呼，皆問道：“白爺今天要些什么？”

    他不由得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