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姜煜認(rèn)真看著大將軍,“孩兒愿為文官。若您要培養(yǎng)一個繼承人,日后接替您保家衛(wèi)國,孩兒向您舉薦一個人——正是阿澈。孩兒與他相識多年,深知他性情。他是最正直赤誠的人,從沒有什么陰暗心思,習(xí)武資質(zhì)上佳,兵書也學(xué)得不錯,這樣亟待打磨的璞玉,不正是您所期盼的人選?” 大將軍定定地看他一會兒,嘆道,“罷罷罷。你既下定了決心,便走下去吧。雖沒有爹手把手教著你護(hù)著你,但你娘、你母族也不會任你磕磕絆絆。至于爹的接班人——” 大將軍眼神倏爾一利,“謝家前不久將你表弟謝繁送入了軍中,你可知曉?” 姜煜一驚,瞳孔驟縮,艱難回道,“母親……不曾提起。” 這謝繁,他自然熟悉。謝繁是母親兄長的嫡次子,謝家這一代宗子的親弟,才滿十五歲。 大將軍有意無意地提醒他,“謝家的意思你該明白。你母親是什么打算,你回去大可問她,不可問也不問便心生罅隙,明白?” 姜煜點點頭,“兒子知道。” 隨后又難免心生沉郁,母親為什么不與他說?是怕他多想?母親心疼親兒子不愿讓他上戰(zhàn)場,那親侄兒便不心疼了? 還是所謂的心疼也是謝家的安排? 謝家想要收割父親在軍中的勢力為己用么?這是多早的籌謀? 父親正值壯年,他們便開始虎視眈眈,等父親真的……罷了,不能再想。 “那父親當(dāng)真要依他們所想,培養(yǎng)謝繁?” 大將軍見他神情漸漸平復(fù),拍了拍他的肩,沉聲道,“當(dāng)初謝家應(yīng)下這門婚事時應(yīng)當(dāng)就想到了這一步,爹并不意外,也不憤怒,大家族行事如此。便是我們姜家,也有種種功利到殘酷的考量,你該習(xí)慣的。至于謝繁,就算我并不著意培養(yǎng)他,只要他在軍中,就代表了我姜淮一半的臉面,另一半是他謝家百年的聲望,最后能走到哪一步,還是要看他自己?!?/br> “那阿澈……父親,阿澈不比謝繁差,他進(jìn)書院時便能百步穿楊,這幾年射御武藝在一眾同窗中數(shù)一數(shù)二,孩兒還是希望您能對他多多關(guān)照?!?/br> 大將軍笑了,“爹算是看出來了,我們家煜兒真的很喜歡寧家的孩子。好好好,爹一定好生看著那孩子,只要他家里能松口,爹必定栽培他,怎么樣?” 姜煜終于放心。 他不知道的是,大將軍心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與寧大學(xué)士進(jìn)行一場資源置換。他護(hù)著寧澈這孩子,寧大學(xué)士便要為姜煜掃清障礙。 成年人的世界,利益比交情更可靠。 ☆、兩地年關(guān) 當(dāng)晚大將軍設(shè)宴招待這一行風(fēng)塵仆仆的京城來客。 是個小型家宴,卻也酒菜豐盛。頭頂是鋪滿星子的夜空,外院傳來士兵與姜煜隨從交談勸酒的聲音。 寧姒在席上看見了一個陌生少年,跟哥哥們差不多大年紀(jì),比哥哥稍矮半個頭,長發(fā)在腦后高束成馬尾,一張俊俏小臉生得眉清目秀,映著花園的燭光,隱約能看見左眉峰上一顆小痣,挑眉時便更為顯眼了。 這少年笑著介紹自己是姜煜的表弟,兵部尚書謝沉嫡二子,姓謝名繁。 寧姒默默捋了捋。姜煜的外祖有三個孩子,長子謝沉,獨女謝漫即姜煜之母,幼子謝清,沒有庶出子弟。這個叫謝繁的少年是長子謝沉所出,而謝林晚則是幼子謝清的嫡長女。 嘶,這謝繁,父親是兵部尚書,姑父是鎮(zhèn)國大將軍,背景可真硬。 哦,反過來,阿煜哥哥的父親是鎮(zhèn)國大將軍,舅舅是兵部尚書,那也很硬。 寧姒是很有禮貌的孩子,既然謝繁是阿煜哥哥的親戚,那勉強也算自己人,于是待他親切友好。 “是寧閣老家里的嗎?”謝繁沖她笑笑,看上去是個爽朗愛交際的性子。 寧姒很想告訴謝繁,爹爹不喜歡別人喚他“閣老”,總覺得把他叫老了,他就愛聽別人老老實實一聲“大學(xué)士”。但想想還是不說了,跟這謝繁才頭一次見面,很沒必要糾正這些有的沒的稱謂。 于是乖乖地點了頭,又問他,“你是謝尚書家里的。為什么在這兒?” 謝繁被她這直白一問,摸摸鼻子答道,“自然是來參軍啊,來了有兩三個月了。兩個月二十二日?!?/br> “記這么清楚……”寧姒小聲問,“你是不是想家?” 謝繁笑得有些靦腆,沒說話。 “想家又不丟人,我也想家了。” 寧澈和姜煜兩個喝著酒,看見這兩個挨著坐的人湊著頭說話,都有點兒不爽的感覺。 “看見沒,嘟嘟跟誰都合得來,可不是獨你一份!”寧澈不爽之后便是想辦法讓姜煜更不爽。 姜煜往那邊看一眼,又收回目光,漫不經(jīng)心道,“不就是你來我往的客套么?!?/br> 寧澈撇撇嘴,“嘟嘟meimei要是討厭他,才不會跟他客套,她就想辦法自己吃東西、玩耍,有一百種辦法能毫不失禮地不理他?!?/br> 姜煜便想,meimei對謝繁的印象,好像還不錯? 要是知道謝繁會占去她哥哥的資源,以后說不準(zhǔn)還會和阿澈成為競爭對手,她肯定會立馬討厭謝繁的吧? 哼。 姜煜看著那個說話時邊向?qū)庢Ρ葎澲裁吹闹x繁,想起之前與父親的談話,他以為皇上不會樂意見到謝家將手伸進(jìn)軍帳中去,父親卻道,若謝繁真有本事,皇上也不可能在明面上打壓。 這大概也在謝家的算計之內(nèi),連皇上愛才重名的性子都算進(jìn)去了。 他倒不是與謝家關(guān)系惡劣,只是想到母親在此事中的角色,就止不住地發(fā)堵。他前不久還自認(rèn)為想錯了母親,母親向來只關(guān)心他的學(xué)業(yè),旁的事情是能不問則不問,與母親長談一番后便覺得謝氏的母愛就像冰化成水、水結(jié)成冰,另一種形式而已,并不是不存在。 他和別人家的孩子得到的母愛,是一樣多的。 如今看來,還有待商榷。 他或許真的不如母親的家族重要?;蛟S在母親心中,就連她自己,也不如家族重要。瞧,她早就為了家族犧牲了自己的婚姻。 謝家啊謝家,百年望族。就連這個謝繁,他的前程是不是都要比自己的前程重要? 姜煜為自己倒了酒,余光瞧見寧姒往這邊看來,便沖她微微笑了笑。這個小丫頭,對情緒倒十分敏銳呢。 …… 沙州城的夜色很美。 京城寧家卻顯得有些冷清。 寧逸風(fēng)常玉柔夫妻倆正在招待寧姒的舅舅常玉鳴,沒了兩個孩子的吵鬧,這個年關(guān)過得很不習(xí)慣。 談起兩小兒的出走,寧逸風(fēng)還笑著罵道,“這兩個老實了一段時日,沒想到給我們憋了個大招!最想不到的還是嘟嘟,她從小愛和澈哥兒別苗頭,澈哥兒要是去了哪里玩耍不帶她,還被她發(fā)現(xiàn)了,定要告訴我們的,好借我們的手把她哥哥逮回來?!?/br> 常氏笑得有些勉強,“是啊,沒想到這次竟幫著她哥哥離開京城。他們不在家里的這兩個月,我總在想我們做父母的是不是做錯了,才讓孩子不得不想出這樣先斬后奏的法子?!?/br> 常玉鳴向來是很開明的家長,家里有個混小子,對這樣的離家出走早已見怪不怪,便喝著酒安慰他們,“澈哥兒那么大的人了,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怎么會事事順著我們大人來,要是真那樣老實,便沒意思了。這樣半大的小子是最不服管的,我家的云哥兒才十二歲,我就不想管他了。他愛怎樣就怎樣吧,大事上不出錯就行。” 常氏聽說了這個侄兒的“光輝事跡”,竟覺得沒有那么憂心自己那對兒女了。 那小子,十歲的時候就跑到高原上看日出去了,也是留了信就走,干脆得很。 “那時候嘟嘟去了阿兄家里玩了好長一段時間,回來后就舍不得云兮呢,老喊著要‘小哥哥’,可見云兮是個友愛兄妹的好孩子。” 常玉鳴笑呵呵,因臉型是圓潤的娃娃臉,顯得頗為可親。 寧逸風(fēng)將邊疆寄過來的急信拿出來,鋪在案上,“姜淮還寫了封信來,說嘟嘟他們平安抵達(dá)了,還說澈哥兒要是從軍,他會代為照看。我這心里啊,總拿不定主意。原本給他找武術(shù)師傅,是讓他強身健體的,結(jié)果他竟喜歡上了,還靠著這個擠進(jìn)了西山書院,竟是一門心思地往武官路子上發(fā)展?!?/br> 他閉上眼捏了捏鼻梁,“就我私心而言,是希望他能在身邊,我……就這么一個兒子,生怕他有什么好歹?!?/br> 常氏握上他的手,眼神柔軟。 常玉鳴時刻謹(jǐn)記著嘟嘟給他交代的任務(wù),便勸道,“孩子不是你手上的風(fēng)箏,能一直被你牽著線走。你總要讓他自己選,這是他的人生?!?/br> “道理我都懂,可是做起來太難了……” 是啊,都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了,這些道理怎么可能不懂。 寧逸風(fēng)雖平日里對寧姒多有嬌寵,對寧澈打罵更多,嘴里一口一個“混小子”,但到底是因為望子成龍,見他貪玩便擔(dān)心日后長成紈绔子,見他年終時熬夜看書卻又心疼得不行,總沒有完全放心的一刻。 有時候愁得希望他見風(fēng)就長,這樣就不必他事事?lián)?;有時候又想他長得慢一點再慢一點,不要這么快就從黏著父母的小崽子,長成紅著眼眶頂撞父母的混小子。 席上安靜了一陣,常玉鳴打破沉默,“嘟嘟那孩子倒是頗有義氣,她心里是知道回家要挨罵挨揍呢,還是選擇幫她哥哥了。” 寧逸風(fēng)便笑罵,“她定是自己也想出去玩了?!?/br> 常玉鳴哈哈大笑,“嘟嘟是個有主意的。所以啊,我才疼她。好久不見她了,這次回京也見不著她,真是可惜,還想瞧瞧她如今的模樣呢。當(dāng)初還是我把她喂胖的,這下去邊疆折騰一趟,也不知道會不會瘦了?!?/br> 常玉柔笑著為兩人添酒。 寧逸風(fēng)端起來喝了口,故作輕松地笑罵,“還別說,真有些想他們了。兩個吵吵鬧鬧的小崽子。” …… 常玉鳴有句話說對了,寧姒確實瘦了些。 在明嵐書院連續(xù)幾個月晨跑都沒瘦的人,經(jīng)過從京城去邊疆這一路上的折騰,竟清減了。原本是京城閨秀背地里偷偷嘲笑的圓乎乎小姑娘,現(xiàn)在卻沒什么好笑的了,她仍是有rou的,但已經(jīng)好看了些。 那雙小手都顯得勻稱了,手背上的小窩窩也淺了些,姜煜偶然瞥見,十分可惜。 他先前教寧姒彈琴時最愛看的便是那十個小窩窩。寧姒的手小而白嫩,手掌rou乎乎,指頭卻小小尖尖的,叫人十分想上手捏一捏,他是忍了又忍才沒有唐突了小姑娘。每每忍的時候便最為羨慕寧澈,也不知那家伙有沒有捏過。 這日寧姒出了房門,想起在京城與蘭央斗草,便想看看邊疆有沒有更為堅韌的草,若是有,定要回去跟蘭央說說。 大將軍的書房附近自然不敢去,便在其他地方轉(zhuǎn)了轉(zhuǎn),不知不覺走到一處陌生的廂房外。 寧姒正低頭撥弄草莖,廂房便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三四歲的小丫頭從門縫里看她。 好似看不懂她在做什么,還歪了歪頭。 寧姒以為是哪個下人的孩子,也不奇怪,自顧自地拔草。得連著根,這樣就算挖出來什么不該挖的,還可以種回去,嗯。 這草抓地結(jié)實,她得先把土塊撬松才行,又不想臟了手,四下望了望,沒什么應(yīng)手的,于是張口問,“小meimei,你家里有沒有什么木片木椎之類的東西?” 那丫頭好似沒聽懂她的話,卻知道寧姒是在與她說話,便開心起來,從屋里探出大半個身子,脆聲問,“你是誰?” “我姓寧,叫寧姒,你呢?!?/br> 小姑娘卻不答,咬字有些含糊地問,“寧是(姒),你是姜爹爹什么人?” ☆、雪中有你 姜……爹爹? 寧姒呆了一下,隨即小心確認(rèn),“你的姜爹爹,是大將軍?” 小丫頭重重點頭,語氣滿是驕傲,“姜爹爹是大將軍,大英雄,很厲害!” 寧姒咽了下口水,艱澀地問,“大將軍是你……親爹?” 小丫頭歪頭,“你不信?我爹爹真的是將軍!不信我?guī)阏宜 ?/br> “那你娘呢?” “我娘出去了,晚點兒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