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笨讒邒吣樕弦苫笊⑷?，和她道：“今日前廳到了從涼州過來的客人，聽說是涼州王和他的侄子，帶著世子來做客了。我還疑惑兩家有什么事要走動，果然是為這件?！?/br>
    寧蘭一愣，想起霍起在營帳里和她說的話。

    她公公真的來提親了！

    孔嬤嬤又道：“聽說路上走了八日。因?yàn)榧依镉匈F客，又要到年關(guān)，章哥兒、術(shù)哥兒也從營里回來了！嚷嚷著想見一見未來姐夫、真正的將軍?！?/br>
    侯夫人為了生寧章、寧術(shù)這兩個兒子，不顧勸阻，身子還沒好轉(zhuǎn)，便又懷孕，最后葬送在生小兒子那日。這事是家人心里的痛，雖然不怪兩個小家伙，弘安侯平日里不愿見他們，將兩人都塞到了遠(yuǎn)郊軍營里，一年不許回來兩回。

    寧蘭勸了很多次也沒用。她爹爹雖然疼愛這個女兒，但是性格十分固執(zhí)，對霍起的事情是，對自己的兒子亦是。

    寧蘭吃了點(diǎn)溫軟的東西，沐浴更衣，畫眉點(diǎn)唇。弘安侯不情不愿在正廳擺了個屏風(fēng)，也沒叫人喊小姐來。隔著十萬八千里，后面還沒人，巴不得涼州王看不中，覺得太怠慢不適合做兒媳婦趕緊走。

    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霍起今日斂眉乖乖坐在父親身后，罕見地穿了一身鮮亮的衣服，給弘安侯拜早年。

    寧蘭收拾好，輕聲走到屏風(fēng)后時，便聽涼州王道：“……其聰慧嫻雅，為涼州貴族女子罕見。膽識身手，又是洛陽貴女無有，因此斗膽請弘安侯賜愛，令愛女與犬子皆為永世之好。若侯爺舍不得女兒，犬子也會常陪她來洛陽回門?！?/br>
    膽識身手……涼州王是不是知道了她在東宮被戳的事情了？寧蘭害羞。

    她透過屏風(fēng)望過去，涼州王雖年近四十，仍舊英姿勃發(fā)，不過三十多的樣貌，精神矍鑠，目光如炬。

    涼州之主，又是犬子，又是賜愛，又是回門，話說到這份上，算是很給弘安侯面子了。

    弘安侯道：“我膝下只一個女兒，不想嫁入夫家，只想要一個倒插門?！?/br>
    涼州王：“？？？”

    霍起輕咳一聲。

    就在幾人面上神色異彩紛呈還未完全緩過來之時，弘安侯再下一記重錘：“所以女婿呢，我是對世子不太滿意的。我心里比較想要的女婿是那種——”他抬手一指陪著叔叔來提親給涼州充門面、聽說事情不成準(zhǔn)備抬腳走了算了的西海令：“我看霍寧不錯。”

    完全狀況外的霍寧：“？？？”

    涼州王：“……”

    霍起瞥了自己小舅舅一眼，面上不動聲色道：“侯爺是覺得我哪里不如堂兄，直言或許我也可以改。”

    弘安侯道：“西海令年輕英俊，少壯有為，既有成熟男子的體貼，又沒有翁婿煩惱。我的女兒與他成親，不會有人給她委屈受。”

    霍寧：？？？我哪里年輕了？英俊還行，哪里又體貼了？？？

    年齡、家庭，這都是不能更改的事情?；羝鹂偛豢赡転榱巳⑵?，把自己親人都?xì)⒘?。弘安侯這番話聽著在理，其實(shí)就是不滿意他娶曼曼。

    涼州王表態(tài)道：“弘安侯愛女如掌上明珠，若嫁入霍家，我與妻子亦會待她如親生女兒，珍之重之，不能讓她受到委屈。”

    弘安侯不客氣道：“如親生女兒，終究不是親生女兒，女婿還是倒插門的好?！?/br>
    霍起幾乎將手里的茶杯捏碎，他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道：“侯爺可有問過曼曼的想法？她也屬意西海令嗎？”

    霍寧沒來由身上一冷，這個妖姬兔子禍害霍起和太子不夠，還要來禍害他！

    幸好弘安侯道：“我知道曼曼對你更中意些。不過她現(xiàn)在年紀(jì)還小，眼光做不得準(zhǔn)，長大了自然會分辨，往后愛上霍寧也不一定。兩人婚后日久，自然會甜蜜起來。?！?/br>
    什么叫婚后日久？霍起皺眉。

    “何況?！焙氚埠罾仙裨谠冢骸盎橐龃笫?，終究講究父母之命！她母親不在了，我就是她唯一的尊長。我老侯爺說讓她嫁給誰，她就嫁給誰！”

    寧彥在弘安侯身旁咳嗽了一聲，小聲道：“爹，曼曼已經(jīng)到屏風(fēng)后面了?！?/br>
    弘安侯話音一梗，老臉微紅，輕聲辯解道：“你怎么不早和我說！”萬一丟人了怎么辦。

    寧蘭倒是沒有當(dāng)眾讓父親難堪，她沉思片刻，對墨染招了招手。

    不一會，弘安侯的小兒子寧術(shù)一身短打武袍，背著從軍行囊，與這滿室錦繡有些格格不入。他穿過大堂，侍女紛紛行禮。

    寧術(shù)徑自昂首走進(jìn)正廳，見父親與涼州王都在，上前行禮。

    弘安侯心里再怎么不喜，畢竟是自己兒子，小半年沒見，還是有些想念，低聲問了他的進(jìn)益，還算過得去。

    弘安侯囑咐了他幾句要好好鍛煉，在軍營中沉下心來，寧術(shù)道：“爹，您說的對。我與哥哥在京都軍營里整日學(xué)些花拳繡腿，進(jìn)步太慢了?！?/br>
    弘安侯心里升起不太好的預(yù)感。

    寧術(shù)理所當(dāng)然問：“能不能把jiejie嫁到西涼去，我也想去西涼當(dāng)兵，做大梁最英勇的男兒！”

    弘安侯抄起賓客座椅間的花幾，任花盆碎散，泥土飛了霍起和霍寧一身，追著小兒子開始打。

    西涼王給獨(dú)子使了個眼色：這是什么家教？教出來的女兒會不會婚后家暴？

    霍起捂住唇又咳了一聲，站起身道：“岳父，術(shù)兒也是一心向好，您別太生氣……”

    “誰是你岳父！”弘安侯提著花架，一副還要打霍起的樣子，走了兩步強(qiáng)行忍住了。他轉(zhuǎn)身對寧術(shù)怒目而視：“混賬東西！你jiejie是弘安侯府最寶貝的！為了你個小兔崽子當(dāng)兵，讓你jiejie去和親？你給我死了這條心，再提就打斷你的狗腿！”

    這指桑罵槐弄得西涼王尷尬不已，但他畢竟江湖日老，心態(tài)沉穩(wěn)，臉上更是神色一點(diǎn)沒變，道：“岳侯啊，對孩子溫和一點(diǎn)嘛，長大總是需要個過程。術(shù)兒想要來西涼軍隊(duì)歷練，我們是歡迎的。不論兒女親家能不能做成，孩子有志氣，我們還是要支持。”

    弘安侯：呸！我兒子捏在你手上了，女兒還怎么看著？和我玩以退為進(jìn)，看我的厲害！

    弘安侯緩步走到椅子上，坐下，忽然伸手扶住額頭：“哎，年紀(jì)大了，身體不太好，頭有些痛。今日無法招待貴客了，諸位不如在侯府小住一夜，我們明日再談？”

    涼州王在洛陽又不是沒宅子，來做客怎么可能就賴著臉皮住別人家呢？這便是潛規(guī)則里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逐客令了。等到明日再來，弘安侯完全可以稱病閉門，此事一拖，便難成了。

    涼州王起身正準(zhǔn)備客套幾句，先行離開再議，他崽子霍起一拱手，對弘安侯道：“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謝謝侯爺款待了！”

    弘安侯：？？？怎么有臉皮這么厚的人呢？？？

    *

    霍寧一言難盡地吃著飯食，看著堂弟：“阿起啊……”你今日真是把涼州霍氏的臉都丟盡了。

    涼州王倒是樂觀，挾了幾筷子菜，和他在涼州山高皇帝遠(yuǎn)做王爺吃得比起來差了些，但是想著弘安侯清廉，在吃食上應(yīng)該是沒有刻意為難他們，于是泰然自若地也吃起來。

    他食不言、寢不語，吃了一會，放下筷子，道：“男人嘛，追求喜愛的女人，受點(diǎn)挫折也沒什么。弘安侯舍不得女兒，咱們就愈發(fā)拿出誠意來。我這個做爹的難得見阿起死皮賴臉，做得對。臉面那些都是虛的，還是媳婦重要。要是他娘在看他吃癟，肯定更開心?！?/br>
    霍起：“……”他真的是涼州王與王后親生的獨(dú)子嗎？

    飯畢，侍衛(wèi)進(jìn)來通傳，說弘安侯嫡子寧彥的一等侍女求見。

    涼州王心下覺得奇怪，這是什么套路？但他無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揮手道：“傳進(jìn)來?！?/br>
    尹雙兒頭簪碧玉，素裙薄妝，一身書卷氣，以很難讓人將她與江都那個衣衫輕薄、被豢養(yǎng)的瘦馬聯(lián)系在一起。

    她眼神亦比那時正氣堅(jiān)定，入內(nèi)先是禮儀周到地拜身，涼州王想，弘安侯雖然自己脾氣暴，長子身邊的丫鬟倒是知禮識儀的。

    尹雙兒跪在地上道：“奴婢本是流落命數(shù)，幸得侯女與世子搭救，在少爺書房伺墨。奴婢聽少爺與老爺答話，老爺只是因不喜世子武將出身，恐在沙場征戰(zhàn)，令侯女孤身無依，因此遲遲不愿應(yīng)允。若世子能允諾不上戰(zhàn)場，此事未必不成?！?/br>
    霍起與父親俱想到，涼州霍氏不上戰(zhàn)場，恐怕不行。但知曉弘安侯顧慮在何處，便有了方向。

    霍寧問：“你來這里，說這些話，不怕你們少爺罰你？”

    尹雙兒垂頭又行了一禮：“世子與小姐與我有恩，不能不報，少爺亦會理解雙兒的。況且……雙兒此來，少爺也知道的，他只是左右為難?！?/br>
    幾個男人聞言心照不宣，又有些好笑。

    霍起道：“江都之事與我不過舉手之勞，姑娘不必如此客氣。”他起身，示意沈厲將尹雙兒扶起來：“舅哥那里，這些日子真是勞煩姑娘為我與曼曼言語了。”

    他知道金銀收買不了尹雙兒，況且她在弘安侯府也不少吃穿?；羝鸱愿廊怂土斯偶卤具^來，又將她寫的賦以自己文士團(tuán)的人脈發(fā)印出去。

    尹雙兒自然更是覺得世子光風(fēng)朗月，與自家姑娘十分相配。

    第71章

    青藥收回診脈的手，看到寧蓮虛弱而期待的眼神，沒有和她說，出去向太子稟告。人是救回來了，只是那避孕藥本就傷身，一次下的這么重，往后懷孕就難了。

    “沒有治愈的法子？若是讓秦朗來呢？”因著弘安侯女的傷，世子竟然放棄了男女大防，讓青藥的師兄秦朗去給寧蘭診治。賀蘭璽想，小舅舅怎么忍得住，就不怕秦朗看到曼曼柔弱，生了他意？

    青藥道：“師兄倒是有個法子，只是恐怕殿下不肯?！?/br>
    賀蘭璽一撫衣袖，疏風(fēng)朗月道：“醫(yī)官但說無妨?！?/br>
    青藥面無表情道：“女官胎室太過虛弱，若想有孕，需得和年輕強(qiáng)壯的男子行房?！?/br>
    賀蘭璽：“？？？”

    青藥繼續(xù)道：“而且我看殿下生機(jī)面相猜測，殿下一個人恐怕不行?！?/br>
    賀蘭璽反駁：“年輕強(qiáng)壯，我哪里不滿足！”

    青藥頓了頓，勉強(qiáng)道：“就算殿下的質(zhì)量符合吧。還有二十三天就到您大婚的日子了，此事需一日不可間斷，堅(jiān)持三十日。殿下事務(wù)繁忙，大婚時還要陪皇太子妃，我建議殿下還是另請高明吧?！?/br>
    她想了想：“如果沒有很合適的人，也可以和我們殿下借沈厲，他身體不錯?！?/br>
    冬天從外面進(jìn)來，沈厲忽覺身上一冷，打了個寒顫。他平素身體好，很少有覺得冷的時候，心下奇怪，將供詞交了上去。

    霍起接過一目十行地看完，閉目想了一會。

    沈厲掩下奇怪的感覺道：“一切都很正常。之前的守衛(wèi)確實(shí)因?yàn)槟隄M三十，按照律例出宮修養(yǎng)。這個傷人的守衛(wèi)是五天前剛提到議事堂前的，此前在京郊羽林衛(wèi)當(dāng)值，不認(rèn)識弘安侯女也屬正常。后來圍住的侍衛(wèi)只知有刺客，并不知侯女身份。就算知道，那個時候恐怕也不能停手?！?/br>
    議事堂是重地，侍衛(wèi)有責(zé)任不許人進(jìn)入，從動機(jī)上看并沒有問題。

    霍起想，難道這件事情的確不是沖著寧蘭，而是沖著寧蓮去的？那范圍就小多了，幾乎必然在元家或者林家之中。但是寧蓮的事，他得先交給太子處理，越俎代庖未免有損君臣人倫。

    他和沈厲吩咐了幾句要轉(zhuǎn)告太子的話，與霍寧有事要談，向外面去了。

    夜里，梅香幽暗，行竹跟在寧蘭身后，手里提的琉璃燈照出一方暖光，她小聲勸：“姑娘，你出來怎么不和嬤嬤說一聲？天這樣冷，四處又黑，你傷還沒好全，別出來練了吧。”

    寧蘭鉆過梅林，攀著梅香閣的回廊爬了上去。這幾日晌午晴好，下午落一點(diǎn)碎雪，到了夜里化成霜凍，地上有薄冰，行竹在后面看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勉強(qiáng)抱著樂器跟上。

    暖黃燈火下，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她解下披風(fēng)放在廊下，穿一身赤紅的舞袍，越過黑暗，走進(jìn)了梅香閣屋檐的光暈里，踩在樓前落了梅瓣的碎冰上。

    “行竹，別猶豫啦，快開始吹，好冷呀。”

    行竹將樓前掃落的枯葉點(diǎn)了起來給她取暖，因?yàn)榉e了雪，太潮濕，頗費(fèi)了些勁。聽到寧蘭催，看她為了不被孔嬤嬤知曉告訴侯爺，在外面練舞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樣子，認(rèn)命地抱出藏在袖子里的西涼胡笳，嗚嗚吹了起來。

    從江都回洛陽后，她們小姐自己學(xué)了西涼的樂器不算，還強(qiáng)迫她也學(xué)。天知道她們小姐有多沒有音樂天分，吹得人天天想鋸耳朵，偏偏她自己不覺得難聽，來這處夫人生前居住、現(xiàn)在少有人來的閣樓練習(xí)得孜孜不倦。弘安侯觸景傷情，平日不太敢來。其余人知道大小姐思念母親，自然也不會來叨擾。

    寧蘭想，如果母親當(dāng)年能夠陪伴父親一起去極西之地，也許父親會擔(dān)心她的安全，但是母親卻不會那么急著生小兒子。

    她也是太孤單了吧。

    不知母親的魂靈會不會有片刻停駐，看到父親再未續(xù)弦，看到哥哥弟弟長大，自己有了喜愛的人。而自己，也許終將走上她的老路，看著丈夫出征，等待著烽火歲月里的只言片語。

    如果邊疆他國能再不來犯，四海太平，該多好啊。

    霍起在約定的地點(diǎn)沒有找到霍寧，聽到熟悉的西涼胡笳聲，沿著花圃一直走，慢慢走到深處。直到面前一汪小河將他攔住，胡笳聲在對岸。這河是弘安侯府建筑布局中將男賓外眷與女眷住處隔開的設(shè)計，冬日河面結(jié)了一層碎冰，過去對他不難，但既然吹胡笳的是女子，他無意冒犯。

    胡笳的聲音不算熟練，卻勾起了他對西涼的回憶。男人聽出幾處指法錯誤，淡淡抬眼望了一眼河對面準(zhǔn)備離去，目光忽然停住。

    胡笳凄涼，冬夜暖黃的燈火下，少女并沒有簪繁復(fù)的頭飾，一身濃烈紅袍，發(fā)上水滴狀的銀珠發(fā)簪合著樂聲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聲。她膚色白得幾乎要融入背景的血色中，唯有唇色嫣紅，頭發(fā)與眼珠墨色似染。

    天地純凈，唯她熾烈，少女抬掌自由回旋，霍起看著她的舞姿，怔在原地。

    那是和于闐國公主相似的明艷舞步，然而她腰身輕曼，別有一股旋然欲翩飛的自由，掌心握不住，人間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