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你的角度，這不是一個編造的故事。你不可能問‘怎么沒有說服力’。”蕭遇安說：“你應(yīng)該激烈地否定。這才是符合邏輯的反應(yīng)。”

    侯誠臉頰的咬肌鼓動，“我不是墓心，我只是幫墓心辦事而已。墓心如果犯了事，你們?nèi)フ宜宜?！放過我好嗎？”

    “我也想找到他，可是他在哪里呢？”蕭遇安始終是不緊不慢的語氣，正常人聽著舒服，心懷鬼胎的人聽著卻格外難受。

    “都說了我不知道！”侯誠說：“我后悔幫助他了，你們不要逼我了！”

    蕭遇安說：“我不逼你，但我想聽你講講，你和墓心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以及他對你說了什么，讓你愿意替他與心云出版社簽合同?！?/br>
    “我已經(jīng)講過了！”侯誠大聲說。

    “但我沒有聽到?！笔捰霭舱f：“我有權(quán)力要求你再說一次。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br>
    侯誠眼中翻滾著怒氣，粗重的呼吸聲在審訊室里回蕩。

    “選擇沉默，是嗎？”蕭遇安笑了笑。

    侯誠不答。

    “你已經(jīng)意識到，你在設(shè)局的時候犯了一個錯。這個錯已經(jīng)無法彌補(bǔ)?！笔捰霭舱f：“你也知道，言多必失。你選擇沉默，是因為你擔(dān)心此時面對我，會說出和上次敘述時細(xì)節(jié)相矛盾的話。”

    侯誠松弛的眼皮耷著，陰沉的視線從眼皮底下射出，毫無光彩。

    明恕留在慶岳村主持對侯誠家的搜查，卻一心二用，一會兒想到老村長侯建軍，一會兒想到村民口中那沒孝心的兒子侯槳。

    其實在明家一眾親戚眼中，他應(yīng)該也算沒孝心的兒子。小時候和父母、祖父祖母不親，反倒像蕭家的小兒子。后來長到十七八歲，翅膀還沒完全硬，就鬧什么離家出走，鋪好的路不走，一門心思攆著蕭遇安跑，不僅要和家里斷絕關(guān)系，還寡廉鮮恥出了柜。

    在明家，男人喜歡男人，是不應(yīng)有的污點。

    他小時候怕祖父祖母，挨打都是忍著。年齡增長將傲氣逼了出來，恁是不低頭，也不再任打任罵，瀟瀟灑灑將牢籠一般的家拋在身后，長腿一邁，就去追自己的夢，追自己的人。

    可縱是不孝如他，對父母也并非全無感情。

    早前幾年的僵持后，父親來冬鄴市看他，傳達(dá)了母親的想念，含蓄地邀請他空了回家坐坐。

    當(dāng)年，他就和蕭遇安一同回家吃了頓年夜飯。然后仍然過著互不干涉的生活。

    有那一層血緣在，他與父母雖做不成最親的親人，也不至于彼此仇視。

    推己及人，就覺得侯槳的做法不太正常。

    照村民們的說法，侯槳是侯建軍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侯槳現(xiàn)在有出息了，即便看不起父親，也不至于在父親帶著禮物求見面時將父親關(guān)在門外。

    和家人關(guān)系破冰的那一年，父親送了他一支名表，他從未戴過，但接過時親口對父親說了聲“謝謝”。

    侯槳拒不見侯建軍，會不會有別的原因？

    正想著，忽然聽到方遠(yuǎn)航的聲音，“師傅，你在那兒干嘛？我們要去地下室了！”

    他不得不從侯建軍侯槳的線索里抽離，一邊往屋里走一邊說：“來了?！?/br>
    侯誠家的破舊小樓一共三層，地上兩層，下面有個地下室。每間房的家具都很陳舊，漆掉得差不多了，也沒見侯誠補(bǔ)一補(bǔ)。一樓稍顯凌亂，但二樓收拾得很整潔，三間臥室，上了鎖的那間最干凈，甚至可以說一塵不染，可對外人來說，卻有幾分陰森之氣。

    因為墻上掛著一對中年夫妻的黑白遺照。

    侯誠年少時就失去雙親，照片上的人正是侯誠的父母，而這臥室也是他們生前的居所。

    “這么一對比，侯誠真是個孝子啊?！狈竭h(yuǎn)航說：“父母去世幾十年了，侯誠還不忘每天打掃，這床單被套都是新?lián)Q的呢。和侯建軍那兒子的差距也太大了?！?/br>
    這的確是個強(qiáng)烈的對比，明恕想了一會兒，給蕭遇安撥去電話。

    “也許是我反應(yīng)過度?！彼f：“我現(xiàn)在懷疑侯槳可能出事了。”

    蕭遇安耐心地聽著，“為什么？”

    “直覺?！泵魉☆D了兩秒，改口道：“也不完全是直覺。如果我是侯槳，我應(yīng)該不會做得這么絕。再怎么說，侯建軍都一直關(guān)心著他，這次還帶了禮物，他不應(yīng)該連一面都不見?！?/br>
    “合理懷疑。”蕭遇安說：“我去跟花隊反映一下，他認(rèn)為有必要的話，可能會派人去洛城大學(xué)看看。”

    明恕“嗯”了一聲，正打算掛斷，蕭遇安忽然說：“等等?！?/br>
    明恕重新將手機(jī)放回耳邊，“蕭局？”

    “案子偵破之后，回家待兩天吧?！笔捰霭舱f。

    明恕微怔，垂下眼睫，“我剛才情緒波動很明顯？”

    “不明顯，可能只有我能感覺到吧?！笔捰霭残α诵?，“不要用‘不孝’去定義你自己，你和你的父母只是相處模式和很多家庭不一樣而已，這不代表你‘不孝’，明白嗎？”

    明恕心中一熱，“我明白?！?/br>
    “去吧?！笔捰霭舱f：“安心完成當(dāng)下的任務(wù)。”

    明恕由生銹的鐵梯下到地下室，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怪味。

    “太臭了吧！”方遠(yuǎn)航連忙捂住口鼻，“這是什么氣味？”

    地下室不大，四方形，沒有隔斷，面積約有70平米，燈光昏暗，堆著積滿灰塵的箱子和農(nóng)具。

    明恕走到墻邊，蹲下看了看，“是腐爛的西瓜和蔬菜?！?/br>
    “什么？”方遠(yuǎn)航驚道：“把西瓜放在這里，還這么大一堆，有病吧？”

    “地下室陰涼，存放蔬果不奇怪?！泵魉≌f完就感到有什么東西從腦中一閃而過，卻沒能抓住。

    “哦，這樣。”方遠(yuǎn)航開始翻動箱子，“那就開始找吧——哎，這兒怎么這么亂七八糟，什么破爛玩意兒都有。上面兩層看著還像人住的地方，這下面簡直是個垃圾場吧！”

    明恕也注意到了，地下室里放著的大多是毫無用處的東西，甚至還有撕碎的紙盒、捏扁的易拉罐這樣的垃圾。

    “侯誠在掩飾什么?！泵魉∨闹鴫ι系哪景澹拔覀兛吹降?，正是他想要我們看到的。”

    “這里所有東西我們都能看到……”方遠(yuǎn)航反應(yīng)很快，“錢不在這里！”

    “但也不會離得太遠(yuǎn)?！泵魉〔仍谝缓袛嚅_的磁帶上，鞋底發(fā)出一聲脆響，“侯誠的安全區(qū)只有兩個，他的家，還有他的田地——這里！”

    說著，明恕回頭，“給我找個起子來！”

    方遠(yuǎn)航左右一看，“我上去拿！”

    “算了。”明恕退后幾步，右腿飛速抬起，猛地向前踹去，只聽“嘭”一聲悶響，結(jié)實的木板從中間斷開，就像地上的那盒磁帶。

    “這是……”方遠(yuǎn)航看到木板后那個黑漆漆的空間，“暗室？”

    木板倒塌掀起層層疊疊的濃灰，明恕以手驅(qū)散，借著燈光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是個不足10平米的小空間。

    “師傅，你留在外面?！狈竭h(yuǎn)航先一步跳進(jìn)去，險些滑倒。

    “小心?！泵魉∽⒁獾?，里面的地面和地下室不同，是一片稀泥，人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會摔跤。

    “我看到了！”方遠(yuǎn)航費力地向左邊角落走去，“師傅，你給我打光！”

    角落里，整整齊齊碼著三個帶鎖鐵箱。

    鐵箱被移至院中，鎖破開，里面放著的全是百元鈔票。

    “終于找到了！”方遠(yuǎn)航說：“如果侯誠不是墓心，那為什么會在家里的地下室藏這么多錢，還藏得這么隱蔽？咱們給他看現(xiàn)場，看他還怎么狡辯！”

    明恕也感到松一口氣，但胸中莫名還堵著什么。

    他按了按太陽xue，想要辨出之前一閃而過的東西。直覺告訴他，那很重要。但一想再想，還是沒能想出那是什么。

    鐵箱里的鈔票已經(jīng)點清，一共267萬。比稅后稿酬少9萬。

    侯誠看著明恕在他家里拍攝的視頻，臉色漸漸改變，眼中的木訥散去，像是云霧消逝無蹤，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對，墓心就是我?！彼伪成弦豢浚⒙廁v地看著蕭遇安，冷笑，“那兩百多萬是我的合法收入，我可以將它們存放在銀行，也可以拿去做投資，也可以放在自家地下室。這很奇怪嗎？”

    “不奇怪。”蕭遇安冷靜道：“我找這筆錢的目的，只是想證明，你的確是墓心?，F(xiàn)在你已經(jīng)承認(rèn)了?！?/br>
    侯誠用鼻腔哼出一聲，“哦，那你已經(jīng)證明我是墓心了，你想把我怎么樣？你能把我怎么樣？我合法簽約，合法出書，沒有偷稅漏稅，你們憑什么抓我？”

    “抓你的是治安支隊，拘留你的也是治安支隊，不是我。”蕭遇安道：“你搬起石頭，想玩一出點石成金的游戲，卻不料砸到了自己的腳?！?/br>
    “你！”侯誠雙手在桌上一拍，表情猙獰，很快卻又笑起來，“對，找妓女是我的錯。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好不好？買yin買yin違法，但不構(gòu)成犯罪。我沒做什么罪大惡極的事，你們教育完了就放我回去吧，啊？我保證以后老實寫書，再也不隨便睡女人?！?/br>
    “老實寫書？”蕭遇安說：“用寫書的方式，煽動潛在犯罪者？”

    “嚯——”侯誠咂嘴，視線轉(zhuǎn)向一旁的記錄員，“聽聽，聽聽，這像當(dāng)代警察說的話嗎？”

    記錄員看了蕭遇安一眼，眼神有些復(fù)雜，似乎也認(rèn)為蕭遇安的說法不妥。

    “人家小警察都知道不能這么說。”侯誠說：“我有寫作的自由，也有出版的自由。你們這些執(zhí)法者是怎么一回事？不去抓真正的犯罪者，倒來陷害我這懸疑作家？”

    蕭遇安說，“我從不放過真正的犯罪者，不管ta將自己包裝得多么正直無辜?！?/br>
    審訊室的氣氛漸漸凝固，一陣無形的壓力籠罩在侯誠身上。

    短暫的靜止后，侯誠搖頭，“你這么說就沒道理了。我沒有犯罪，根本不需要包裝自己。如果我的書是非法出版物，那你說我寫書是煽動潛在犯罪者，這我認(rèn)。但事實呢？我的書是非法出版物嗎？不是！我跟正經(jīng)出版社簽約，白紙黑字?jǐn)[在那兒，出書的審核流程也沒有任何問題。你是外行，不懂現(xiàn)在出一本書有多難，我的書但凡有一點問題，出版社就會給我拍死了，還輪得到上市？”

    這話很有道理，記錄員都聽得點了點頭。

    “如果你認(rèn)定我的書有問題，內(nèi)容不健康，那你們也應(yīng)該去查心云出版社，查‘謎’工作室，逮住我不放有什么意思？”侯誠接著道：“我只管寫書，出版流程與我無關(guān)，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內(nèi)容會被出版社拍死。他們既然沒有拍死，那就是能出的吧？我的書在各個書店售賣，我能知道是什么人看了我的書？難道有犯罪者看過我的書，我的書就是有責(zé)任的？他們犯了罪殺了人，和我這個寫書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們拿我說事，未免顯得太無能了？懲治殺人犯，維護(hù)社會治安，不是你們警察的事？你們做不好，就為難我們這些創(chuàng)作者？”

    另一名負(fù)責(zé)審問的刑警憤怒而起，“侯誠，你不要太囂張！”

    侯誠聳聳肩，“怎么，想刑訊逼供??？”

    蕭遇安笑了笑，并不動怒，“你這個人很有意思?？空娌艑崒W(xué)寫書，銷量還不錯，卻非要給自己編造一個假身份，和我們警方玩反轉(zhuǎn)再反轉(zhuǎn)?！?/br>
    “這很可疑嗎？”侯誠說：“我是個懸疑作家，我需要靈感，我不介意將自己的生活改造成懸疑劇。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我和自己玩玩懸疑游戲，有什么不對？”

    “我沒說不對，我只說，你這人很有意思。”蕭遇安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侯誠。

    侯誠抬起頭，頂上的燈光傾瀉在他臉上，陰影下的喉結(jié)毫無征兆地抽了抽。

    蕭遇安將他的一切細(xì)微表情盡收眼底，笑道：“對有意思的人，我不介意挖出他更多有意思的故事。”

    侯誠肩背一僵。

    “暫時，你還必須留在治安支隊?！笔捰霭采袂槔湎聛恚凹热荒闵瞄L寫懸疑，你應(yīng)該清楚，兇手越想掩飾罪行，在現(xiàn)場布置越多掩飾，越容易暴露在警方的視野中。墓心，你做得太多了，也說得太多了。從你剛才的話語里，我又得到了一個啟發(fā)?！?/br>
    侯誠臉色一寒。

    “查心云出版社是嗎？”蕭遇安說：“我正有此意?！?/br>
    明恕從慶岳村趕回洛城市局，見蕭遇安正燒水泡茶。

    “蕭局！”明恕跑上去，確定周圍沒有別人，才低聲道：“你怎么泡茶喝?。俊?/br>
    “換換口味?！笔捰霭埠苌俸炔?，但泡茶的手法卻很漂亮。

    明恕住在蕭家老宅時，見過蕭遇安用茶招待貴客，修長的手穿梭在古意濃郁的茶具間，有力又充滿江湖氣，看得人賞心悅目。

    現(xiàn)在雖然只是沖泡茶包，也和別人沖泡茶包時不一樣。

    “你是累了吧?！泵魉⌒耐戳?，“只有疲憊的時候，你才會主動泡茶喝，你平時只喝白開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