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卻只覺著背后發(fā)涼，并不肯回答裴明徹的問題，咬牙道：“你來做什么？”

    哪怕知道裴明徹是當(dāng)朝的秦王殿下，可云姑卻仍舊不愿行禮，語氣也生硬得很。在云姑心中，眼前這人是始亂終棄了阿嬌的秦淮，若非是還有顧忌，她怕是立時(shí)就要上前去趕人了。

    桃酥也是又驚又怒的，下意識地想要到后院去告知沈瓊，但卻被云姑給按了下來。

    “秦王殿下，”云姑攥著桃酥的衣袖，死死地盯著裴明徹，一字一句道，“阿嬌如今過得很好，你若是還有半分良心，煩請立時(shí)出去，這輩子都不要再來打擾我們。這里的每一個(gè)人，都不歡迎你。”

    裴明徹垂眼看著她，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他對云姑再熟悉不過，也知道她素來對自己沒什么好感。當(dāng)年沈瓊想要同他成親之時(shí)，云姑也曾再三阻攔，只是最后沒能拗得過沈瓊，才被迫認(rèn)下了他。

    兩相僵持間，忽而傳來沈瓊的聲音。

    “云姑，我今日的點(diǎn)心吃完了……”沈瓊舔去唇角沾著的糖霜，挑開珠簾來，正準(zhǔn)備同云姑再討要一些，便見著了裴明徹。

    兩人上次相見時(shí)，裴明徹在馬上，沈瓊則隨著眾人跪在路旁。隔著許多人，其實(shí)不大能看得真切。

    如今卻是無遮無擋，不過幾步遠(yuǎn)的距離，能將彼此的相貌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裴明徹只覺著脈搏霎時(shí)快了許多，掩在袖下的手也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他在來之前，已經(jīng)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但如今對上沈瓊的目光后，仍舊是手足無措。

    倒是沈瓊，只愣了那么一刻，隨即若無其事地向云姑笑道：“點(diǎn)心吃完了，你再給我兩塊嘛?！?/br>
    云姑錯(cuò)愕地看向沈瓊，別說是裴明徹，就連她也沒料到沈瓊會是這么個(gè)反應(yīng)。

    “阿嬌……”裴明徹艱難地開口，可除卻這稱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再沒平素里的高高在上，看向沈瓊的目光中甚至帶了些不易察覺的祈求，像是想求她好好看自己一眼似的。

    沈瓊?cè)魺o其事地瞥了他一眼，又向桃酥嗔道：“有客上門，還愣著做什么，難不成是指望我招呼嗎？”

    第23章

    沈瓊這個(gè)人性情算是好的，但又不是江云晴那種一昧的老好人，屬于愛憎分明。

    她若是喜歡誰，便會心甘情愿地待他好。

    就譬如她千里迢迢從江南趕來京城，為了江云晴費(fèi)盡周折也毫無怨言；又譬如她當(dāng)年將裴明徹買回家中，請醫(yī)問藥，不顧云姑勸阻同他結(jié)了親。

    可她若是不喜歡了，那就是連一個(gè)眼神都欠奉的。

    裴明徹在江南同沈瓊相處了半年，印象中，她總是一副眉眼彎彎的模樣，整日里拉著他做這做那，仿佛總是有無窮的樂趣似的。

    哪怕是偶爾任性鬧脾氣，也總是氣不長久，稍一哄，便忍不住笑起來。

    這還是頭一次，他在沈瓊這里得到如此待遇。

    饒是早有準(zhǔn)備，單真見著沈瓊?cè)绱四?，裴明徹心中卻還是不由得一空。但他也明白，如今不過是因果循環(huán)罷了，他當(dāng)年欺瞞在前，如今合該有此報(bào)應(yīng)。

    見沈瓊轉(zhuǎn)身要回后院，裴明徹下意識地想要追上去，但卻被桃酥給硬生生地?cái)r了下來。

    桃酥并沒掩飾自己的厭惡，她瞪著裴明徹，冷聲道：“煩請殿下自重?！?/br>
    她這些年始終跟在沈瓊身邊，將當(dāng)初的痛苦煎熬看在眼里，如今自是恨極了裴明徹。

    這一耽擱間，沈瓊已經(jīng)自顧自地離了前廳，只剩下珠簾微動，發(fā)出細(xì)微的響聲。

    見不著沈瓊的時(shí)候，裴明徹倒是能冷靜下來了，他復(fù)又看向云姑，尋出些耐性好聲好氣道：“當(dāng)年之事，的確是我的錯(cuò)……”

    “殿下若真是覺著愧疚，想要彌補(bǔ)，那就請不要再來打擾?！痹乒弥苯亓水?dāng)?shù)亟財(cái)嗔怂脑?。她不想知道裴明徹有什么苦衷，也不在乎，只盼著今后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互不相擾。

    桃酥也忍不住道：“我家姑娘的態(tài)度你也見著了，她不想見你，你何必非要勉強(qiáng)?！?/br>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愣是將裴明徹嗆得說不出話來，一旁的青石看得目瞪口呆，幾乎想要上前去斥責(zé)她們無禮。畢竟這么些年來，除卻當(dāng)今圣上，他就沒見著誰敢這么同自家主子說話的。

    但這些日子下來，青石隱約也知曉了些當(dāng)年的舊事，明白是主子負(fù)心在前不占理，更何況如今是上門認(rèn)錯(cuò)來的，故而也只能將那點(diǎn)不忿給壓了下去。

    “主子……”青石將手中捧著的卷軸遞了過去，小聲提醒了句。

    裴明徹心神恍惚之下，倒是險(xiǎn)些將此事給忘了，他將那畫卷放在了柜臺之上，問道：“不是重金求購美人圖嗎？”

    “你！”桃酥氣得要命，只覺著眼前這人像是聽不懂人話似的，可偏生又無計(jì)可施。畢竟以裴明徹的身份，他若是鐵了心要留在這里，她們還真是無可奈何。

    云姑看了看那畫卷，又看了看裴明徹，一時(shí)間也拿不準(zhǔn)究竟該怎么辦。她還是忌憚著裴明徹的身份，怕萬一真惹惱了他，反而會弄巧成拙——

    如今他還肯好聲好氣地站在這里說話，若是觸怒了他，直接以權(quán)勢壓人，那又該怎么辦？

    “我要見她。無論如何，都要她親口說才行。”裴明徹徑直拿了那畫卷，向后院走去。

    云姑與桃酥倒是想要將人給攔下，可總不能直接上手，就這么一怔的功夫，他便快步到了后院。

    此時(shí)恰是午后，日頭正好，陽光暖洋洋地灑在院中。

    沈瓊躺在美人榻上閉目養(yǎng)神，臉上蓋著看了一半的話本子來遮陽，看起來頗為悠閑，像是壓根沒將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一樣。

    聽到動靜后，她不情不愿地拿開了話本，瞟了眼。

    裴明徹在兩步遠(yuǎn)的距離站定了，垂眼看著她，目光中不自覺地帶上些溫柔的意味。

    他見著沈瓊這閑散模樣，頓時(shí)便像是回到了當(dāng)年在錦城的日子，可沈瓊看他的目光卻是截然不同的了。當(dāng)年沈瓊那般喜歡他，只要見著，眉眼間便都是笑意，可如今那生得極好的桃花眼中卻盡是冷漠。

    沈瓊抬眼同他對視了片刻，倒也懶得裝什么不認(rèn)識的戲碼了，涼涼地笑了聲：“你就非要來自討沒趣嗎？”

    明知道她不會有什么好臉色，還非要上趕著過來，圖個(gè)什么？

    裴明徹攥著畫軸的手微微收緊，他壓下心中的波瀾起伏，走近了些，將那畫卷送到了沈瓊面前。

    沈瓊先是一愣，隨即又笑道：“怎么，秦王殿下也缺那么點(diǎn)銀子不成？”

    她漫不經(jīng)心地扯開了系繩，不甚在意地一拂。

    畫卷隨即展開，在她膝上鋪陳開來，一端握在她手中，另一端則落在了地上。

    這是一幅很長的畫，其上繪了好幾幅美人圖。

    有身著一襲金絲繡紋的紅衣，笑盈盈地指著畫外的美人——那是兩人初見之時(shí)，恰巧十六歲的沈瓊；也有在桃樹下席地而坐，抱著一壇子陳酒的美人，灼灼桃花不及美人多嬌；還有在涼亭之中對弈，手中拈著一枚棋子，皺著眉頭苦思冥想的美人……

    皆是沈瓊的模樣。

    能看得出來，這畫是費(fèi)了心思的，若非筆墨間蘊(yùn)著情誼，斷然沒法將人畫得這般栩栩如生。

    云姑原本還想上前說些什么，可見著這畫后，卻愣在了那里。

    沈瓊垂眼看著那長卷，神情倒是未變，只是沉默著。

    片刻后，她復(fù)又抬頭看向裴明徹，微微一笑：“這畫的確不錯(cuò)，我看呀，能值五百兩?！?/br>
    在她看畫的時(shí)候，裴明徹的心便高高懸了起來，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罪犯似的。而聽了她這句話后，懸著的心霎時(shí)摔了個(gè)七零八落，又像是得了個(gè)“斬立決”一樣。

    沈瓊什么都明白，可她就是不肯同他談舊情，只輕描淡寫地拿銀錢來搪塞。

    說到底，破鏡重圓，哪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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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沈瓊其實(shí)是個(gè)多情又絕情的人。

    當(dāng)年喜歡的時(shí)候, 可以滿心滿眼都是裴明徹, 可真到不喜歡的時(shí)候，便當(dāng)真是棄之如敝履。哪怕是將舊日情誼擺在面前, 也不肯回頭去多看一眼。

    裴明徹自詡了解沈瓊, 直到如今方才知道，他不過是只見過其中一面罷了。

    沈瓊仰起頭, 似笑非笑地看著裴明徹，將他眼中的無措看得一清二楚, 但卻仍舊沒有半點(diǎn)心軟的跡象, 笑容中甚至帶了些嘲弄的意味。

    “若是五百兩不夠，一千兩也成?！鄙颦偞寡鄞蛄恐情L卷，煞有介事道，“畢竟這畫可真是不錯(cuò)?！?/br>
    這畫上繪的是她張揚(yáng)又得意的歲月, 沈瓊?cè)缃裨倏催^去, 并沒什么留戀的心思，只覺著陌生得很。裴明徹想要用這種法子勾起舊情, 實(shí)在是走了一步爛棋。

    方才被云姑與桃酥拿話堵的時(shí)候, 裴明徹是懊惱, 如今被沈瓊這么一句句說過來, 卻是如墜冰窟, 心一點(diǎn)點(diǎn)地涼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若是轉(zhuǎn)身就走，尚能少些難堪，可卻怎么都邁不動腳。

    哪怕是被沈瓊明里暗里嘲弄，他仍舊想要站在這里, 多看她一眼。

    沈瓊見他沉默不語，愈發(fā)覺著無趣起來，慢悠悠地將那畫卷收起，輕聲笑道：“秦王殿下，你這樣一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模樣，又是圖個(gè)什么呢？覆水難收的道理，還要我教你嗎？”

    她側(cè)著身半躺在那美人榻上，長發(fā)如墨般鋪在身后，雪膚紅唇，配上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顯得格外妖艷。

    裴明徹上前半步，忽而屈膝半跪在了榻前，直視著沈瓊。

    兩人的距離霎時(shí)拉得極近，沈瓊甚至能從他的眸中看著自己的倒影，愣了一瞬后，下意識地向后仰了仰。

    “阿嬌，”裴明徹低聲道，“你恨我、怨我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合該受著，并無半句怨言。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同你解釋清楚……”

    沈瓊同他對視著，片刻后，沖著不遠(yuǎn)處的云姑與桃酥?jǐn)[了擺手，示意她們先離開。

    “姑娘！”桃酥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又生怕沈瓊這是心軟了。

    “放心吧，”沈瓊安撫似的沖她笑了笑，“我自己有分寸?！?/br>
    桃酥還欲再說什么，卻被云姑給拽著，離開了后院。云姑低聲道：“有些事情，終歸是要說開的?！?/br>
    自打來到京城，沈瓊誤打誤撞地在大慈恩寺后山見著裴明徹開始，云姑心中便始終記掛著此事——哪怕沈瓊在大病一場后，絕口不提此事，像是真當(dāng)裴明徹已經(jīng)死了一樣。

    要知道，傷口一直遮著掩著，是沒法痊愈的。

    自欺欺人并非長久之計(jì)，只有將事情徹底挑明說開，潰爛的傷處徹底割掉，方才算是徹徹底底地過了這一關(guān)。

    后院之中只剩了沈瓊與裴明徹，兩人誰都沒說話，一時(shí)間寂靜得很，只有清風(fēng)拂過樹梢，簌簌作響。

    裴明徹方才還說著想要解釋清楚，可如今當(dāng)真只剩下彼此后，卻又像是不知如何開口了。

    縱然是真有隱情，如今說出來，也都像極了狡辯。

    更何況皇家那些勾心斗角，裴明徹也不大想拿到沈瓊面前來提，總覺著會污了她的耳。

    到最后，還是沈瓊先開了口，替裴明徹解決了這個(gè)困境。

    “我知道你有隱情，離開也是迫不得已，”沈瓊抬起手來，遮了遮有些刺眼的日光，無聲地笑了聲，“我這個(gè)人啊，雖沒多大本事，但看人還算是準(zhǔn)的。你若真是心術(shù)不正的人，我當(dāng)年又豈會那般喜歡你？”

    沈瓊與尋常閨閣女子不同，從不羞于去提感情之事，當(dāng)年看上裴明徹時(shí)，從來都是將“喜歡”二字掛在嘴邊的——喜歡裴明徹的相貌，也喜歡他的言談舉止，只覺著無一處不好。

    裴明徹起初聽她如此說時(shí)，還會無措到耳尖泛紅，到后來成親，最為親密的事情都做過后，方才算是習(xí)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