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歡帝似乎很滿意逝水的表現(xiàn)，便道：“死罪難免，若是逝水心中不平……”

    逝水咬了咬牙，放棄求情般乖順地道：“因果自服，父皇按律行事便好，無需顧及兒臣?！?/br>
    盡歡帝撇開臉，從逝水已經(jīng)暈紅的耳畔移開薄唇，背過身負起手，似自言自語，又似隱含深意般道：“唉，何故孤所信之人，盡皆辜負孤的期許，爭權奪勢利欲熏心，背著孤做那天地不容之事?！?/br>
    未及逝水答言，盡歡帝又妥協(xié)般道：“逝水放心，父皇終究不忍心常妃一弱質女子經(jīng)受酷刑，父皇已命人送去鳩毒，短刃和三尺白綾，常妃無論如何選擇，皆能留下全尸。事后父皇會命人將其好好斂葬，雖不是依照貴姬之禮，好歹也不至曝尸荒野?！?/br>
    逝水微微抬眼看了看眼前修長挺拔的身影，唇角逸出一絲苦笑，卻仍語調(diào)感激地道：“父皇宅心仁厚，兒臣代母后謝過了?！?/br>
    第十三章 霧隨月隱（三）

    盡歡帝微微頷首，而后負手離開。

    只手還搭在門上，盡歡帝又回頭問道：“太醫(yī)說逝水已可以正常飲食，明日和父皇一同用早膳，如何？”

    逝水有些驚詫于話題的轉換，愣愣地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盡歡帝的食指在門框上敲了敲，俊秀的臉上陡然綻出和煦的笑容：“嗯，那么跳過這一問。逝水想吃什么？首先說好哦，早膳忌油膩，也不能吃太多?！?/br>
    “父皇，兒臣想，母后尸……”

    “逝水很困擾的樣子呢，那父皇幫著定下好了，逝水可有什么忌口的？”

    “兒臣只是想母……”

    “嗯，不應該挑食，那就依父皇以前的習慣，如何？”盡歡帝的語氣逐漸變得不容反抗，嘴角的笑意卻愈發(fā)深了。

    逝水抬眼看著盡歡帝，半晌，亦笑了：“兒臣謹遵圣喻。”

    目送著盡歡帝離開，逝水倏然收回笑靨，心陡然就沉了下去：

    一廂說著深惡痛絕了‘施行巫蠱’的常妃，一廂卻又假作人情地由其自裁了事；一廂悲悲切切地送葬了身懷龍嗣的菀妃，一廂卻又笑若春風地安排了自己的早膳，不動聲色地切斷了常妃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

    ——‘何故孤所信之人，盡皆辜負孤的期許，爭權奪勢利欲熏心，背著孤做那天地不容之事。’

    倒是說得幾分調(diào)侃幾分蒼涼，回想當時這人的臉上，仿佛還有幾分勘破世事，但這話卻仍是句徹頭徹尾的謊言。

    這人何時，有過‘所信之人’？

    又何時，對他人有過‘期許’？

    逝水站起身來，單手撫上額頭，始才覺得有些頭暈，只不知是‘安然’殘留的藥性，亦或是方才盡歡帝唇齒間噴吐在自己耳畔的氣息，讓自己恍惚地不知東西南北了。

    在房里來回踱了幾圈，逝水恬靜的雙眸漸漸地便彎成了新月：

    無論如何，自己都已經(jīng)說出了‘南天竹，可變?yōu)閷９└富室蝗擞^賞的植株，只為父皇一人開花結果，亦只因父皇的栽培而生于世長于世’這樣的話，羅網(wǎng)的金牌殺手，決計不會因為外界的任何因素，收回自己的承諾。

    ——任何因素，包括被承諾人的不屑一顧，和任意丟棄。

    輕輕吐出一口氣，逝水如釋重負地停下了躑躅的腳步，回身看了看門窗，才發(fā)現(xiàn)有影子在漸近。

    算來，也是晚膳的時辰了啊。

    逝水側耳聽了聽，果不其然地傳來了宮人清脆的稟報聲：“大皇子殿下，晚膳已經(jīng)備好了，是像前幾日那般送進來么？”

    逝水溫聲回言：“好啊?！?/br>
    話音方才落定，門便被輕輕推開，而后一個梳著云髻的青衣宮人托著木盤走了進來，在門口欠身施了個福：“奴婢參見大皇子殿下?！?/br>
    逝水凝眸瞧了下那宮人，眉清目秀，模樣伶俐，身量與墨雨相仿，倒是比墨雨規(guī)矩了許多——自然，也是呆板了許多。

    念及仍然駐守在自己小宮殿中，無法無天卻是能常常逗樂自己，不卑不謙卻是能收放自如，且全無趨炎附勢情節(jié)的小宮人，逝水清淺的眼眸中陡然便種入了失落。

    雖是如此，大皇子的威嚴和禮數(shù)卻是失不得的：“起來吧，叫什么名字？”

    那宮人緩緩直起身子，謙恭地道：“回殿下，奴婢萬竹。”

    “萬竹。”逝水輕輕喚了一聲，見那宮人又欠了欠身，便道：“過來吧，晚膳還是粥么？”

    “回殿下，是。”萬竹裊裊走到近前，將盤子放在一邊的小幾上，而后半跪下身去捻起一只小勺舀粥試了試，隨后便躬身侍立在一旁，再無他言。

    逝水坐到小幾邊，拿起另一只小勺，毫無食欲地在粥里拌了拌，眉心便漸漸攏了起來。

    萬竹知覺異樣，便低聲道：“殿下可是覺得粥不合口味，奴婢這就讓御膳房重做?！?/br>
    逝水側過臉來看著萬竹：和墨雨一樣自稱著‘奴婢’，卻完全沒有那個小丫頭調(diào)皮和玩味的意思，只是像所有受過訓的宮人一般，神情和動作都規(guī)規(guī)矩矩，照料主子周到細致地讓人難以忍受。

    自己不是從小便習慣了隨時有人侍候在旁的人，所以像現(xiàn)在有人在旁邊看著，真是食不知味——啊，但是為什么那人喂自己的時候，自己可以吃得下？

    “殿下，”萬竹看著有些心不在焉的主子，低聲問道：“要奴婢去吩咐么？”

    “不用了?！笔潘腿皇栈睾紒y想，溫聲道：“粥很好，像午膳時那樣，我用完便會叫你進來的。”

    “殿下……”萬竹咬了咬唇，眼神閃爍了片刻，而后低下頭更小聲地問道：“可是奴婢做錯了什么，惹殿下生氣了？”

    逝水有些驚詫，而后溫聲道：“怎么會，萬竹多想了?！?/br>
    “那殿下為何——”

    “本皇子沒有生氣，萬竹也不必在此隨時候著，現(xiàn)在不用，而且以后只要我沒有招呼，你都不用在房里候著。”逝水語調(diào)溫潤如初，語氣卻是毋庸置疑：“每個主子的習慣不同而已，你只要適應便好。”

    萬竹低垂的腦袋頓了頓，而后欠身道：“萬竹先走了，殿下有事知會一聲便是?！?/br>
    逝水輕輕‘嗯’出一聲，而后看著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門邊，方才舀起粥來，半彎的唇邊露出不知是如釋重負，亦或是自嘲的笑意：

    身份，不同了么？

    以前是受冷落，被無視的大皇子，現(xiàn)下卻‘萬千寵愛’，所以宮人們都開始拋棄面冷話涼，轉而隨侍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自己合意與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