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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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公公認(rèn)識的官員不少,手下也多的是愿意為他鞍前馬后效勞的人,但論起判案斷獄,在他認(rèn)識的人里邊,好像也就唐泛比較靠譜了,從唐泛通過潘賓為他出主意的事情來看,他斷定這個人比較聰明,會做事,圓滑又識時務(wù),應(yīng)該是一個類似內(nèi)閣三輔劉吉那樣的人物。 當(dāng)時事態(tài)緊急,倉促之間,汪直也來不及跟唐泛先通好氣,就直接推薦了他,心想以唐泛的聰明,想必很快就能領(lǐng)會這件案子的個中玄妙,也不至于出什么差錯的。 誰知道這家伙看似圓滑,實則剛硬,先是在皇帝和貴妃面前欲揚先抑,把汪直嚇出了一身冷汗,后來又跟汪直說了那樣一番話,使得汪公公回去之后一夜都睡不好,心里那個后悔呀,覺得自己完全是看錯了人。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再跑到皇帝面前說自己推薦錯了人,要重新?lián)Q個,只能放下身段,過來跟唐泛打聲招呼,探聽探聽風(fēng)聲,免得到時候唐泛一個犯渾,把自己一塊給拉下水。 汪直無視一旁的邊裕連眼珠子都快凸出來的表情,直接拍上唐泛的肩膀,笑容可掬道:“我自然睡得也不錯!” 一邊說著,他一邊攬住唐泛的肩膀往前走。 唐泛心道這汪公公的力氣著實不小,都快趕得上隋州了,這一拉一扯,他就身不由己了。 汪直一背過邊裕他們,臉色就沉了下來:“唐潤清,本公好心告誡你,此事事關(guān)重大,你若有什么發(fā)現(xiàn),都要隨時與我通氣,切勿擅作主張,別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陛下雖然心軟不愛殺人,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的?!?/br> 唐泛笑道:“汪公公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一個小小推官,如何能左右大局,更何況現(xiàn)在八字還沒一撇,事實究竟是如何,還難說得很,汪公公既然已經(jīng)說了此事非貴妃所為,又何必如此緊張?” 汪直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你少裝蒜!若不是為了你那句跟東宮結(jié)下善緣的話,我又何必讓你過來?總而言之,我給你把話撂這里了,兇手必然不能是貴妃,更不能是東宮!” 唐泛搖搖頭:“汪公不必杞人憂天了,以我之見,東宮應(yīng)與此事無關(guān)?!?/br> 汪直狐疑地看他:“當(dāng)真?” 唐泛耐心道:“在翰林院時,我曾見過太子所做的一篇文章,其時太子不過剛剛進學(xué),文筆稚嫩,不值一哂,但正所謂文如其人,太子年幼,不善掩飾,若心懷險惡,必會忍不住在字里行間流露,可就我看來,不管是文章也好,臨摹字貼也好,一筆一劃,皆流露自然,中正平穩(wěn),又略帶柔和,可見太子其人同樣心腸柔軟,心性光明,并未因幼年坎坷便怨天尤人,心懷叵測。這樣的人,不大可能會以同伴性命去栽贓陷害貴妃,萬貴妃實在是想太多了?!?/br> 汪直不由舒了口氣:“若你所言屬實,那就最好了?!?/br> 唐泛失笑:“我騙了你有何好處?國有明君,乃天下大幸,若非如此,我又怎么會建議汪公去與東宮結(jié)下善緣呢?” 在大明朝,大多數(shù)文官,即使不得不跟宦官打交道,但實際上內(nèi)心都不大看得起他們,就算是名聲很好的宦官,在史書上的篇幅也未必比一個混得普普通通的文官多,文官們對宦官的要求,更加比自己還高,稍有權(quán)柄在握,任性妄為的舉動,就要被冠上權(quán)宦、jian宦這樣的頭銜。 不過唐泛卻稍稍有不同的看法。 身在官場,想當(dāng)貪官庸官不難,有機會就撈上一把,但別撈得太過分,關(guān)鍵時刻站對立場,別跟皇帝對著干,堅持這條路線,就能混到光榮退休,頤養(yǎng)天年。 想當(dāng)個清官直臣也不難,怎么大義凜然就怎么來,誰也不買賬,看誰有把柄就罵上一嘴,連皇帝也不放過,最好能罵到被流放,進詔獄,那就千古留名了。 但想當(dāng)一個做點實事的官員,卻難之又難,上下左右大部分都是無所作為的同僚,能夠怎么辦呢,無非只有團結(jié)能夠團結(jié)的人,不要把好人與壞人的界限分得那么明確,只要能夠做事,或者能夠幫助自己做事的,那就是可以拉攏結(jié)交的。 按照這個標(biāo)準(zhǔn),其實汪直并不是那么壞,他同樣也想做事,也并不那么壞,只是宦官的身份限制了許多,又因為生性跋扈,掌握著西廠,被他拉下馬的官員著實不少,導(dǎo)致他的名聲不是很好。 所以唐泛上次給汪直出了那個主意,就是希望能夠引導(dǎo)他利用自己手中的權(quán)力去多做點有用的事情,別整天跟尚銘似的把心思都放在排除異己和勾心斗角上面。 宦官也應(yīng)該有宦官的追求嘛。 令人高興的是,汪直將他的話聽了進去。 不幸的是,汪直把主意打到了唐泛頭上。 自作孽,不可活,唐泛無奈之余,被汪公公纏得沒辦法,只得將自己先前對太子的判斷分析給他聽。 汪直終于滿意了,在發(fā)現(xiàn)唐泛沒有跟他對著干的意思之后,他的臉色多云轉(zhuǎn)晴:“那你覺得兇手會是誰?” 唐泛無奈道:“現(xiàn)在案子還沒開始調(diào)查,我又不是神仙,怎么會知道?就連方才那段話,也僅僅是出于我個人的判斷罷了,充其量只能作為案情的補充,許多事情都要有憑有據(jù)才行?!?/br> 汪直呵呵一笑:“你若能順利查出此案的真相,我保證會在陛下與貴妃面前為你美言,到時候你的品級肯定還能提上一提!” 唐泛嘆氣:“品級提不提的還在其次,我只求汪公手下留情,下回莫要二話不說便將事情攤派到我頭上?!?/br> 汪直點點頭:“好,那下回我先知會你一聲?!?/br> 唐泛:“……” 汪直心情大暢,陰柔秀美的臉龐因此看上去更像一名少女了,只是領(lǐng)教過他力氣的唐泛,無論如何也不會將他視如那些娘娘腔的宦官。 鑒于這件案子的特殊性,本來是不能過于聲張的,不過眼下汪公公看了隋州一眼,也未刁難他的錦衣衛(wèi)身份,反倒意味深長地?fù)P起一抹笑容:“聽說你與隋百戶交情好,還同住一屋,傳言果然不差啊,如今連辦差都要一道了!” 等等,什么叫同住一屋? 唐泛越聽越不對,連忙澄清道:“京城房租貴,正巧隋兄那里獨住一宅,便邀我與舍妹搬過去同住。如今案件棘手,順天府的差役指望不上,我便厚顏請求隋兄援手,也虧得隋兄仗義,沒有推辭,這份恩情,我實在感激不盡!” 汪直喔了一聲,語調(diào)拖得長長的,一臉曖昧,唐泛也不知道對方在曖昧個啥,便聽汪公公道:“我在京城中也有空置的宅第,若潤青不棄,可以搬過去住,這樣就不必勞煩隋百戶了?!?/br> 唐泛當(dāng)然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多謝汪公厚愛,我生性憊懶,也懶得搬來搬去,就不必勞煩了。” 開玩笑,與太監(jiān)結(jié)交是一回事,住太監(jiān)的房子,那可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性質(zhì)了。 汪直笑瞇瞇地道了一聲可惜,也沒有堅持,又對邊裕道:“這陣子你與你手底下的人就聽?wèi){唐大人差遣罷,有什么需要盡可滿足,若是你權(quán)限不及的,來通報我一聲也就是了?!?/br> 這邊??刹皇且话愕牟钜郏鲝S與東廠職位雷同,廠公之下,按照子丑寅卯十二時辰設(shè)十二掌班,邊裕就是卯班的掌班,可以直接跟汪直匯報情況的。 先前雖說汪直已經(jīng)吩咐過一次,但現(xiàn)在當(dāng)著唐泛的面又說一遍,意義自然更加不同。 邊裕可不知道汪直和唐泛私底下說了什么,他只看見誰都不買賬的汪直對唐泛的態(tài)度親切和藹,兩人交情好得很,他心里頭自然也跟著云翻浪滾,汪直一走,邊裕對唐泛的熱情程度登時又上了一個新臺階,大有讓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架勢。 唐泛也不客氣,當(dāng)即就讓邊裕帶他們?nèi)ヒ娔敲蜏膶m女。 因為是萬貴妃的人,那宮女并沒有受什么折磨,只是被幽禁在一個小房間里,管吃管住,但心理上的折磨就夠她喝一壺的了,在得知韓早喝了自己送過去的甜湯就死掉的消息之后,那宮女一直處于惶惶不安的狀態(tài)之中,此時一見唐泛他們,立時就痛哭流涕地跪下來,大喊冤枉。 “別哭!”旁邊的番役一聲斷喝,那宮女像是喉嚨被捏住了一樣,頓時沒了聲息,只睜著一雙大眼睛瞅著他們,可憐兮兮。 唐泛道:“別緊張,我奉命調(diào)查此案,若你無辜,自然會還你清白,現(xiàn)在我要問你幾句話,你要如實答來,可曉得?” 宮女連連點頭。 唐泛問:“你叫何名?” 宮女道:“福如,奴婢叫福如。” 唐泛:“福如,我問你,那兩碗綠豆百合湯,是你奉萬貴妃之命送過去給太子的嗎?” 福如:“是。” 唐泛:“在此之前,萬貴妃給太子送過吃食嗎?” 福如:“沒有?!?/br> 唐泛:“既然之前沒有,為何忽然會送?詳細(xì)情形,前因后果,你且一一道來,若有隱瞞,我也幫不了你了?!?/br> 福如定了定神,組織了一下措辭,道:“是這樣的,貴妃聽說周太后那邊日日給太子送吃食,又聽說太子喜歡喝綠豆百合湯,便也差人送了一份過去。當(dāng)時我還勸阻貴妃,不過貴妃依舊堅持要送。” 唐泛問:“當(dāng)時你與貴妃是如何說的?” 福如道:“我與貴妃說,太子已經(jīng)記事,只怕尚未忘記生母,反正他與您也不親,您又何必去招人嫌疑,若是太子有什么差池,只怕大家就要怪責(zé)您了。但貴妃說,他立了太子,別人都上趕著巴結(jié),唯獨我不搭理他,陛下昨兒還與我說過一遍,讓我不要與太子疏遠(yuǎn),哼,我只當(dāng)是為了陛下罷了,免得說我這當(dāng)貴妃的容不得人!” 唐泛:“然后呢?” 福如:“然后貴妃就讓膳房做了兩碗綠豆百合湯,差我送過去。做湯的是貴妃宮中的小膳房,并非宮中眾人所用的膳房,貴妃飲食皆出自小膳房,那些湯又是由我親自送去的,一路未曾假他人之手,所以定然是沒有問題的?!?/br> 唐泛沒有再問什么,安慰了福如兩句,便與隋州邊裕他們一道離開。 邊裕主動道:“韓早的尸身也在這里,唐大人可要去看一看?” 唐泛先望向隋州:“廣川,勞煩你跟邊兄先去查看一下,我進宮一趟,將當(dāng)日給韓早把脈和查驗的太醫(yī)帶來。” 隋州頷首:“去罷?!?/br> 以唐泛的品級和身份,平時是絕對不可能隨意出入宮禁的,不過昨夜受到成化帝召見之后,汪直那邊就給了他一塊令牌,權(quán)作調(diào)查方便之用,否則每回進宮都要層層通報,那就太浪費時間了。 正巧,唐泛到了太醫(yī)院一問,當(dāng)日給周太后和太子請平安脈時,順道也給韓早把脈的孫太醫(yī),正好跟韓早死時趕到現(xiàn)場查驗的太醫(yī)是同一個人,而且今日也是他當(dāng)值,這就省了唐泛來回跑的工夫。 孫太醫(yī)聽說唐泛的來意,嘆息道:“實在是讓人沒想到啊,先時我給韓小公子把脈的時候,他的身體明明很健壯,一絲毛病都沒有的,誰能想到會這樣死了!當(dāng)日我趕過去時,他還有一絲氣息,可惜為時已晚,一時半會根本很難對癥下藥,而我畢竟不是仵作,更不會給死人把脈,所以也看不出什么蹊蹺?!?/br> 唐泛道:“無論如何,還得勞煩您跑一趟,畢竟您是最早到的,說不得有些細(xì)節(jié)我們未曾發(fā)現(xiàn)的,還需要您幫著掌掌眼?!?/br> 孫太醫(yī)倒也爽快:“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我雖未能救回韓小公子,可若能略盡綿薄之力,也能稍慰良心?!?/br> 唐泛帶著孫太醫(yī)出了宮,孫太醫(yī)年紀(jì)大,路途不耐久走,二人便雇了轎子,直接從宮門外趕往西廠。 那頭隋州正帶著西廠的仵作在查驗尸體,見他們到來,只是略略抬眼,說了一句:“沒有發(fā)現(xiàn)?!?/br> 唐泛有些失望,但仍舊問了一聲:“都檢查過了嗎?” 那仵作解說道:“韓小公子身上既無外傷,也無淤血,便不是鈍器擊傷致死?!?/br> 唐泛便問:“若是中毒呢?” 仵作問:“敢問毒性是立時發(fā)作,還是經(jīng)年累月的毒?” 孫太醫(yī)接口:“若是中毒,應(yīng)該也是急性劇毒?!?/br> 當(dāng)時韓早喊著肚子疼倒地的時候,東宮的內(nèi)侍跑去太醫(yī)院喊人,孫太醫(yī)趕過去,但韓早隨后就死了。從韓早倒地到孫太醫(yī)到場這段時間,至多不過小半個時辰,所以孫太醫(yī)才會這么判斷。 仵作搖搖頭:“那就更說不通了,如果生前中毒驟死,縱然沒有外傷,也必會有留痕,譬如全身青黑,又或者指甲淤血,眼睛外聳等等。但是從韓小公子的尸身來看,確實沒有這方面的跡象?!?/br> 伴隨著仵作的話,唐泛仔仔細(xì)細(xì)地查看著韓早的尸體,確實也沒看出什么端倪來。 仵作這一行講究經(jīng)驗和師傅徒弟手把手地傳承,而且西廠仵作的水平肯定要比順天府的高一大截,唐泛不會懷疑他這個結(jié)論的真實性。 說驗不出來就是驗不出來。 既然不是急病,又看不出中毒痕跡,那只能更加說明了兇手的狡猾和高明超乎了想象。 這種案子向來是當(dāng)官的最頭疼的,放在地方最后估計也就是個懸案,又或者為了履歷考察不得不隨便抓個人交差,但現(xiàn)在因為所有當(dāng)事人的身份都非同一般,就算毫無頭緒,也非得找出一條線索來,就算沒有路,也非得踩出一條路來。 隋州忽然道:“將頭發(fā)剃掉看看,再不行就解剖?!?/br> 唐泛明白他的意思,隋州肯定是想到了上回武安侯府案里的經(jīng)驗,當(dāng)時他們正是在鄭誠的頭頂上找到了一個凹痕,而一般人很少會去注意到頭發(fā)覆蓋下的地方。 解剖尸體是小事,東廠的手段向來不少,只是考慮到當(dāng)事人的身份,旁邊的邊裕遲疑道:“這不大好罷,萬一韓家人不愿意……” 唐泛想了想:“先剃頭發(fā)罷,事到如今,目標(biāo)只有一個,其余都是可以商榷的,韓家那邊我擔(dān)著?!?/br> 有了他這句話,邊裕也不再說什么,直接讓人拿來剃刀,仵作親自上手,那剃刀真心鋒利,三下兩下,一縷縷頭發(fā)掉下來,韓早就成了光頭一個。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即使人死了,這樣總歸不好,孫太醫(yī)看著隋州和唐泛兩個人直接上手,在韓早頭上摸來摸去,抽了抽嘴角,有些不忍目睹地扭過頭去。 這時,他卻聽見唐泛咦了一聲,忍不住又扭回頭來看,便看見唐泛彎腰湊過去,指著韓早頭上鹵門骨處問道:“這里好像有些紅,是方才剃刀不小心磨到了嗎?” 仵作道:“沒有,小的剃得很小心,而且韓小公子已經(jīng)死了……” 他也湊近去看,有些奇怪道:“這里怎么好像有些血暈?” 又上手摸了摸:“可是并沒有傷痕??!” 孫太醫(yī)忽然道:“等等,都別動!” 他的聲音大了些,以至于大家齊齊回頭看他。 孫太醫(yī)有些不好意思,忙走過去,顧不上潔癖了,先摸了一陣,又瞇著老花眼在那里仔細(xì)端詳。 “有血暈,有血暈……” 他反復(fù)嘮叨著,唐泛忍不住問:“孫老可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孫太醫(yī)點點頭,又搖搖頭:“等一等,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