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我們帶回去看，您能不能說說，她最開始是怎么接近你的？”

    “她作為養(yǎng)老院的義工，和別的護(hù)工不同，她每天都來我房間里陪我聊天。她和一般的小姑娘也不同，她對政治、對歷史、甚至對軍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br>
    “而且她對我的家庭很感興趣，一開始我以為她是關(guān)心我這個孤寡老人。但是后來，她不僅問我，她還跟養(yǎng)老院的其他人打聽，這個時候我就覺得不大對勁了?！?/br>
    “說實話……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好丈夫。我妻子懷孕臨盆的時候，當(dāng)時趕上唐山大地震，我在前線救援，但是我的妻子臨盆的時候卻沒有人能夠及時送去醫(yī)院，我們的孩子沒了?！睏罱I(yè)雙目中閃過一絲悔恨，“她懷孕的時候，我?guī)缀跻惶鞗]有陪過她，所以她在難產(chǎn)后選擇要跟我離婚。我同意了，那個時候軍婚想要離婚非常難，但是我還是選擇放她離開?！?/br>
    “那蒙筠做了什么嗎？”

    “她啊，不斷地讓我重溫當(dāng)年的情景，她反復(fù)地追問我，是不是前線就少了我一個人，是不是少我一個就不行了？是不是真的沒有辦法趕回家，沒有辦法趁著妻子臨盆前多陪陪她？她還跟我說……”時至今日，楊建業(yè)想起那些狀似天真爛漫的話語，依舊痛苦不已，“我的孩子也很可憐，我的孩子失去了擁有這么好的父親母親的機(jī)會?！?/br>
    字字誅心，足夠惡毒。

    “后來呢？為什么她把這本日記送給你了？”

    “我經(jīng)歷過很多事，并不是一個容易被動搖的人，而且她問我的那些問題，其實我都問過我自己。捫心自問，并非少我一個就不行。但是我有事，那些多戰(zhàn)友誰家沒有點事呢？都有妻兒老小，我回家了，那他們呢？如果我們所有人都有事都回家了，那那些壓在瓦礫下的老百姓呢？”楊建業(yè)敲了敲自己的肩膀，雖然他此刻并沒有穿軍裝，但他的神色肅穆，“當(dāng)我穿上軍裝的那一刻，我就扛起了保護(hù)老百姓的責(zé)任。我對不起我的妻子，但我不后悔堅守在陣地上?！?/br>
    蘇漾也對面前的的這位老人肅然起敬，也許他們是跟軍人最能有共同感覺的一個群體了。每年公安部都要發(fā)布一個名單，一個記錄著犧牲了的同事。很多張面孔都是那么的稚嫩青春，可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再近一點說，周鋮的每一次被案件牽扯，李肖然不得不站在他的對立面，甚至親手給他戴上過手銬。僅僅是因為，他頭頂著國徽，就務(wù)必要做到公平公正。

    “后來呢？”

    “后來我跟蒙筠說了這些道理，她似乎有些震驚。后來，就沒有再來過了。直到有一天，她闖進(jìn)來，跟我說警察在找她，問我能不能收容她?！睏罱I(yè)無奈嘆息，“我答應(yīng)了，一直藏了三天，最后她離開了，離開前給了我這本日記。但是后來警察找我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那一天她其實撒了謊。她希望躲我這里的時候，公安根本就還沒立案，甚至都沒有追查到她?！?/br>
    蘇漾沒明白，蒙筠這個行為代表了什么？

    但是柯顧畢竟還是經(jīng)歷過的案件多，而且m國人跟中國人不一樣，從文化根子就不一樣，中國人講究內(nèi)斂自制喜怒不形于色，但他們更講究表達(dá)情感宣泄情感。這是沒有對錯區(qū)分的，但這也會導(dǎo)致有些案件更加極端。而蒙筠就是一個明顯情感需要宣泄的人。

    柯顧對此有了一個答案：“她在考驗?zāi)?，如果你沒有出賣她，她就放過你，如果你出賣了她，畢竟那個時候警方?jīng)]立案，她隨時可以作為被誣告陷害的被害人得以脫身，但她絕對不會放過你了。”

    “年輕人。”楊建業(yè)深深地看了一眼柯顧，“我本來以為蒙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年輕人，能輕易挑起我的怒火，又輕易滅掉?！睏罱I(yè)翻開日記的最后一頁，“她在最后一頁寫了一段話——對不起，我爺爺當(dāng)年也是拋妻棄子，我只是想替奶奶報仇而已，可惜我爺爺早就過世了，所以才找到了您?！?/br>
    蘇漾吃驚地長大了嘴巴，也許就連老師也沒有想到這一層的原因，不是楊建業(yè)幸存了下來，而是蒙筠選擇放楊建業(yè)一馬。

    三人又聊了一些細(xì)節(jié)，蘇漾覺得老爺子開始犯困時，及時提出了離開：“老先生您好好休息，我們就不叨擾了，日記本我們先拿走，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睏罱I(yè)不顧他們的推辭起身送他們出門，臨走前又補(bǔ)了一句，“用完日記后如果你們不需要了，能不能拿回來給我。”

    蘇漾被他逗笑了。

    辭別了這位讓人尊敬的老人，師兄弟走出了養(yǎng)老院，蘇漾揉了揉眉心：“真沒想到蒙筠還有幾個朋友呢，我以為她朋友都被自己嚯嚯沒了。”

    “秦檜還有仨朋友呢。”柯顧揉了揉蘇漾的發(fā)頂?shù)匿鰷u，“而且對我們來說有朋友比沒有朋友好，這不。”他晃了晃日記本，“大收獲?！?/br>
    而柯顧和蘇漾并不知道的是，有人在不遠(yuǎn)處的一個樓頂天臺上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要動手嗎？”

    “再等等?！钡鹊剿龑@兩個人所有好感度消磨殆盡之時。

    第213章 13·扭曲

    讀日記一向是蘇漾的專長, 他速度快再加上幾乎過目不忘, 所以日記的第一遍是蘇漾讀的。

    讀完的第一感覺, 只有一個字——慘。

    只能用慘字形容, 奶奶過世后，她不得不輪流在父母的新家生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是她父母對彼此厭惡到了骨髓里，連帶著對這個怨恨的產(chǎn)物也不正眼瞧一眼, 倒是對再婚的子女做足了好爸爸/好mama的姿態(tài)。

    蒙筠就這樣寄人籬下，看著親生父母和他們的再婚對象以及他們生育的子女關(guān)愛有加, 一家人和和睦睦甜甜美美。

    看完這本日記，蘇漾對蒙筠是同情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個姑娘并非一開始就怨天尤人，小姑娘的奶奶應(yīng)該是個知書達(dá)理的老太太, 將蒙筠教得平和大方。一開始剛到新家，無論是在父母誰的新家里，蒙筠都爭著搶著做家務(wù), 還幫著弟弟meimei輔導(dǎo)功課。

    但是她的友善并沒有被公正地對待, 又或許, 她的存在本身就宣告著這個家庭是不完美的。

    蘇漾不是不能理解這樣的心態(tài)，誰都不愿意自己犯過的錯誤在自己面前晃悠，無時無刻地提醒著自己。但是這個錯誤是個生命, 是個活生生的人，哪怕是個錯誤，也是他們帶來這個世界上的。

    只生不養(yǎng)，就是原罪。

    永遠(yuǎn)都是年級第一的蒙筠考了滿分沒有獎勵, 只有淡淡地一聲：“哦?！?/br>
    而弟弟meimei哪怕進(jìn)步一分，得到的確實禮物和游樂場。

    不患寡而患不均，世界上最讓子女寒心的不是貧窮，是偏心。

    而且這顆已經(jīng)偏到了天邊去，如果說這讓蒙筠寒心。那讓她爆發(fā)的就是一件事，蒙筠同母異父的meimei早戀了，期中考試考成了班級倒數(shù)第二，嗯，倒數(shù)第一是她的小男友。年級主任找談話，班主任找談話，甚至連男孩的家長都找談話，這讓蒙筠生性驕傲的母親顏面盡失。

    繼父抽煙，母親罵，meimei哭。此刻已經(jīng)冷了心的蒙筠冷眼旁觀著，她當(dāng)然知道小meimei早戀，但是她選擇了沉默，因為小meimei拉著她的衣袖哀求她讓自己給她保密。蒙筠保守了這個秘密，但卻不是因為姐妹情深，而是因為本能性的選擇。

    她想看看如果meimei學(xué)壞了，母親是什么樣的反應(yīng)？

    就在她不想看這出戲，轉(zhuǎn)身回房的時候，淚眼朦朧的meimei就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她：“蒙筠！你別走，你幫幫我！”

    連jiejie都不愿意叫一聲，本來覺得她有點可憐的蒙筠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但是她沒有想到meimei接下來的話，會把她推入地獄，她聽見了meimei說：“蒙筠，你不是說過會幫我嗎？你明明就知道的！你知道的！”

    蒙筠看著小meimei志得意滿的表情剛想辯解，她為了這一幕想出了很多套反應(yīng)，但是并沒有人給她辯解的機(jī)會。

    重重的煙灰缸砸了過來，一下子把蒙筠砸懵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看見沖過來怒發(fā)沖冠的母親。

    母親就像發(fā)了瘋一樣撲了過來。

    蒙筠害怕了，但是她無意中撞見了繼父的目光，那種看著自己的nongnong不屑與鄙視。

    是了，母親就是這樣的，從來就是戀愛大過天。當(dāng)然跟父親也是不顧家人的反對被愛沖昏了頭腦，未婚先孕私奔扯證，但當(dāng)年又多愛后來就有多恨。母親對自己不好，蒙筠最開始看不明白，但后來也看清了，母親的行為有一半的戲是做給繼父看的，因為她要通過冷落自己表示她已經(jīng)和前夫劃清界限了。

    打吧打吧……

    蒙筠看著已經(jīng)瘋狂的母親從心底發(fā)出了一聲冷笑。

    打吧打吧，這巴掌下來她們母女情分也就到此為止了。

    但是母親的瘋狂比她想象得更為猛烈。

    一巴掌下來，隨后又是反手一巴掌，母親新做的指甲上的裝飾物重重地扎破了她的臉。

    血模糊了蒙筠的左眼。

    蒙筠閉上了眼睛，隨便吧，就當(dāng)是一場噩夢。等她醒了，欠她的她會一點一滴地討回來的。

    日記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天，后來蒙筠當(dāng)真睡著了，不過蘇漾覺得她應(yīng)該是昏迷了，等她再醒來便是在醫(yī)院。

    冷冰冰的病房，臉上貼著紗布。

    她第一個見到的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而是醫(yī)生。

    她看著醫(yī)生滿眼的憐惜和遺憾：“你叫蒙筠對嗎？你現(xiàn)在還疼嗎？”

    蒙筠看著他，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沒有什么感覺了，她知道醫(yī)生是善意的，但她的內(nèi)心竟然對此毫無波動：“會留疤對嗎？”

    醫(yī)生驚詫地看著她，一時間組織好的語言都沒有著落。

    “疤大嗎？”

    醫(yī)生趕緊搖頭：“不大，就是位置比較敏感，眼瞼的下方，很可能……沒辦法祛疤了。”他頓了頓又道，“其實也不是沒辦法，以后醫(yī)學(xué)進(jìn)步了，你長大后也還是可以去掉的?！?/br>
    “沒關(guān)系，我也沒有打算祛?！?/br>
    但是醫(yī)生心知肚明，阻礙這位姑娘祛疤的不是醫(yī)學(xué)水平，而是因為她現(xiàn)在沒有這個經(jīng)濟(jì)條件。就連初步的治療費(fèi)用她的母親支付起來都不情不愿的，想了想他要求那位女士最好留下來看護(hù)蒙筠的時候，她的母親卻說跟在她旁邊的那個看上去毫發(fā)無損的小女兒受了驚，她要帶小女兒去看醫(yī)生。

    醫(yī)生根本沒有想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母親，不過當(dāng)他看見那個小女兒校服上還沒有摘下的胸牌上的姓氏，他就明白了一些東西，這些都是醫(yī)生后來告訴蒙筠的。

    因為……這位還在讀書實習(xí)醫(yī)生也是蒙筠的初戀。

    雖然這段秘密且純潔得近乎兄妹情的戀愛只維系了短短的一個月，但是彼時快過十五歲生日的蒙筠果斷地選擇了和他分手。

    日記里有這么一段話——

    “他是個好人，可我注定不會是個好人。他治療了我的傷疤，卻治愈不了我的靈魂。因為我的靈魂已經(jīng)破碎了，無藥可醫(yī)?！?/br>
    帶著母親留給她的殷紅傷疤，她回到了那個家。她不僅沒有避之不及，對母親，對繼父，對meimei比之從前更好。

    當(dāng)meimei第二次戀愛時，她照樣幫她瞞了下來，只不過這次在面對母親的狂猛暴雨時，她淡定地回應(yīng)道——

    “她是跟你學(xué)的，你跟我爸不也是讀書時戀愛的嗎？”

    這個平淡的回答爆發(fā)了母親家中最大的一次家庭戰(zhàn)爭，繼父暴跳如雷：“你不是說你是被他騙的嗎？你不是說你們是相親認(rèn)識家里催婚才在一起的嗎？！”

    她適時地表現(xiàn)出了驚訝：“是嗎？那我爸人品可就比繼父差遠(yuǎn)了，他一向大男子主義，騙了我也說不準(zhǔn)，他還忽悠我說我媽當(dāng)年是跟他私奔的?！泵审迖@了一口氣，“不過我媽是真的愛您，不然也不會在我三歲的時候，沒離婚就跟您在一起了?！?/br>
    這句話直接把母親推入了深淵，與此同時還有她那位滿目惶恐的好meimei。

    她的小meimei只比她小兩歲，也就是說，她母親離婚的時候就出軌并且懷上了這位小meimei。但她占有欲接近變態(tài)的繼父恐怕就不是這么認(rèn)為的了。

    “孩子究竟是誰的？是不是你那個混蛋前夫的？！”

    身后是咆哮、玻璃碎地以及女人的哭嚎聲，蒙筠關(guān)上門，隔絕了這一切地嘈雜，瞇著眼睛看著外面的艷陽。

    “蒙蒙！這邊！這邊！”

    背上書包的蒙筠揚(yáng)起了笑容，隨后又調(diào)整了一下這個笑容，將它變得完美：“來了！”

    她一路小跑跳上了車，嘰嘰喳喳地跟著初中的同學(xué)暢想著即將開始的高中生活——

    “誒？蒙蒙，你臉上是怎么了？”

    “我化妝化上去的，羨慕吧？我教你啊。”

    而這本日記的最后一句話讓蘇漾嘆了一口氣——

    “太陽很大，母親的哭嚎填滿了我的空虛的心，我很快樂。我和我的同學(xué)們一樣憧憬著高中生活，因為高中可以認(rèn)識更多的同學(xué)，看見更多的丑陋?！?/br>
    可憐又可悲。

    這本日記完美地記錄一個少女初三的這一年，也如實地記錄了一個少女內(nèi)心從平和走向扭曲的全過程。

    蘇漾相信這本日記并非偽造的，無論是從紙質(zhì)、字跡變化還是從字跡中透露的心情，都是難以偽造的。更何況，以蒙筠十二年前的所為，偽造這么一本日記并沒有太多的意義。

    “蹄蹄？”

    正在備課的柯顧抬頭，看見蘇漾怔愣地發(fā)著呆，關(guān)切道：“怎么了？”

    “我就是覺得，蒙筠這個人，是可恨，但是也真的可憐。”

    “雖然他們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我卻覺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笨骂欁叩教K漾身邊，拍了怕他的肩膀。

    “師兄，我是不是太優(yōu)柔寡斷了？我現(xiàn)在覺得之前學(xué)校里那些自殺的學(xué)弟學(xué)妹她脫不了干系，但我還是覺得她可憐?！?/br>
    “不，恰恰相反。”柯顧笑了笑，“這是我打算給我們的師弟師妹上課時講的第一課?！?/br>
    “講什么？”最常規(guī)的課應(yīng)該是犯罪心理學(xué)的概論，但是蘇漾覺得師兄一定不會講這么無趣又普通的第一課。

    “主題叫《敬畏》?！笨骂櫨従彽?，“了解人心卻不玩弄人性，懂憐憫，知敬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