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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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火石間何立想不了太多,他跑出去了一會兒才忽然發(fā)現(xiàn),他決不能就這樣回去。 何立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細細思忖著,他喘著粗氣,思緒卻極為清楚。事到如今他終于明白,原來所謂上下同欲者勝,上者所指并不在楊青山,而是在朝廷。 可他明白了又能怎樣?他能做什么呢?如實告訴楊青山嗎?何立立刻否決了這個想法。他知道如果這么做,那便相當于讓他親手掐滅兩人之間所有的溫存,他如何能說? “何大人!”何立回頭一看,只見杜彥正氣喘吁吁地沖他跑來:“這是怎么了?” “無礙,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焙瘟②s忙扶住他:“實在失禮?!?/br> “什么事竟這樣著急?”杜彥問道:“在下能否幫襯一二?” 何立搖搖頭:“一些私事罷了,不勞煩杜老板?!彼艔骸拔宜湍厝グ??!?/br> 再次從杜彥的府邸出來時何立只覺得有些恍惚,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只是憑本能麻木地往前走。他穿過熱鬧的街巷,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與此起彼伏的聲聲吆喝,可對這些他都視若無睹,只是往前走著。 終于何立走到了這條街的盡頭,于是尋了一處石凳坐下。他獨自坐在街邊,只見不遠處人來人往時嘈雜喧鬧,一瞬間讓他產生了一種太平年間四海升平的錯覺??伤啦皇堑?,他絕望地想,或許大興王朝再不會有那一天了。 何立明白這話自己不能不說,可他實在難受,腦海中有兩個聲音一直在激烈爭辯,仿佛要把他的心撕成兩半。一個聲音告訴他,你不能這么做,那是你楊老師全部的信仰,是他活到現(xiàn)在最大的希望,你若是打破了這些,你讓他往后怎么活?可另一個聲音卻說,你不去和他說,難道要為了一己私欲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注定徒勞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你的良心呢?滿心鮮血淋漓一片,生疼到讓他只覺得天昏地暗。 許久之后何立才發(fā)覺,自己竟不覺間淚流滿面。 他站起身來,渾渾噩噩地往回走著。他懷揣著過往無數(shù)的光陰,卻看不清茫茫迷霧中前方的道路究竟通往何處。 此時何立的心里還存了幾分僥幸,他想,其實也不一定非要做那么破釜沉舟的事,來日方長,楊青山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總能慢慢與他說明白??珊瘟⒑龆窒肫鹆藯钋嗌角瓣囎优c他說過的話,那人說,他馬上就要回京城了。那人曾經還數(shù)次與自己說過,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革新大業(yè)是他永遠不會放棄的事。 四方天青云淡,何立忽然很想號啕大哭,可他卻哭不出聲音,只能任由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他起身站在原地,卻只覺得兩腿如灌了鉛,沉重到再也無法往外邁出一步。他想,哪來的來日方長呢? 楊青山曾經與他說過無數(shù)遍,只說不想牽連他,想讓他去找別人,去過安穩(wěn)的日子。從前何立只以為楊青山指的牽連是世俗的官運前程,是命數(shù)的生死別離,他從沒想過楊青山所說的安穩(wěn)還有那人盼望他能得的一生安好心境無波。 他咬咬牙,下定了決心要往回走,邊走邊想:其實沒有必要說得那么明白,自己可以提醒得隱晦一些,讓楊青山自己去領會。他想得實在入神,以至于推開四姨娘為他準備的房間時看到楊青山正坐在里面翻書,著實嚇了一跳,滿心思忖頃刻間變成了空白一片。 “楊青山,”何立趕忙把淚擦干凈,緩緩向他走去:“原來你在這兒啊?!?/br> “嗯?”楊青山回過頭來,見何立走了過來便擺出一抹笑:“怎么了?”待何立走近了他才發(fā)覺年輕人臉上的淚痕,他很是心疼,于是趕忙起身把這人抱住,低聲問道:“你剛剛哭過了?” 何立搖搖頭:“只是方才風大迷了眼?!?/br> 楊青山仔細端詳著他:“小心一些?!?/br> 何立點點頭,強裝出一抹笑來:“自然了?!?/br> “何立,”沉默了片刻,楊青山說道:“先前我一直沒與你說,其實如今來了江寧府,我就不再陪你回威海衛(wèi)了,”他望向何立:“過些天我便啟程回京。” 這句話的每個字都像堅硬無比的石頭,硬石直直砸在何立的頭上,他只覺得兩耳嗡嗡作響,心好似往下沉入了萬丈深淵。何立聽見自己的腦海中一直有個聲音在說,他就要回京城了,他要去做他心心念念的革新大業(yè)了,可我呢?我到底該怎么辦? “跟你說件事,”何立忽而望向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低沉:“我怕我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你必得好好聽著?!?/br> “我聽著呢?!睏钋嗌奖贿@突如其來的正經嚇了一跳,于是掰住何立的肩膀:“你只管說就是了?!?/br> “老師,您仔細想想,大興立國已經五百多年了,”何立死死盯著他,稍理了思緒,低聲說道:“世間萬事萬物,無亙古不變之理,更何況與西洋相較,大興的一切都早已不合時宜?!?/br> 楊青山皺起了眉,掰著對方肩膀的手忽而加大了力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老師熟讀兵法,應當知道何謂上下同欲者勝,”何立聽見自己說:“朝廷與你心不齊,你憑什么覺得革新必能救民于水火?” 楊青山望向他,只覺得這孩子今天簡直是瘋了:平素何立壓根不關心革新諸事,今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才與他胡言亂語。 “是不是杜彥跟你說了什么?”楊青山有些氣憤:“我這就找他去?!?/br> “他什么都沒說,你也不必去問他。”何立拽住楊青山的胳膊:“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思忖。楊老師,如今朝廷如此,你真的覺得再堅持下去還能有用嗎?”他望著楊青山,聲音低沉卻極為堅定:“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你舍了命也要救的,究竟是這天下萬民,還是只是大興的朝廷?”他越說越激動:“如若朝廷已經站在了百姓的對立面,他們只顧高官厚祿,把救亡之事置于自身富貴之后,這樣的朝廷你也要做指望?”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楊青山猛地揪住何立的領子把他抵在墻上,語氣凌厲:“何大人,你是要謀反嗎?” 何立絕望地閉上眼:“楊青山,十多年前被定罪為反賊的,可不是我吧?” 楊青山愣住了,他從沒想過何立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一瞬間千萬心思涌過,他想起了許多年前沖天的火光,想起了無數(shù)曾經鮮活的生命,還有自己在牢獄里被打得皮開rou綻時卻只有心在疼,多年來被壓制的志向終究是郁郁而不得。這一切卻只在對方輕飄飄一句上下同欲者勝中被否得一干二凈。他不知道何立是不是心血來潮,只覺得心好似正被無數(shù)把刀切割著,而這不僅僅是因為何立是他在這世上最親密的人,是他放在心尖上打算與之共度余生的人,是他千般護著萬般心疼的人,更是為了他發(fā)覺自己教書育人多年,卻教養(yǎng)出了一個不忠不義的白眼狼。 何立忽而發(fā)覺制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消失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臉上便疼得火辣辣一片。這本就是何立意料之中的怒火,他反復告訴自己這便是取舍,可心口卻一直抑制不住地隱隱作痛。他很想大哭一場以泄悲憤,可此時他卻覺得眼睛干得很,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他望著楊青山,心想:如果今天我說的話你能聽進去一句,那我今日也不算白遭了這些罪。 “疼嗎?”不知過了多久,楊青山低聲說道:“是我不好。” 怎會是你不好呢?何立忽而自嘲地笑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經思忖過的一件事:那時他想,楊青山這樣郁郁不得志的人究竟有多痛苦呢?他覺得這一定是世上最大的苦痛之一,否則古往今來也不會有那么多的失意人郁郁而終。而今天自己卻當著楊青山的面把那人滿心的信仰親手撕了個粉碎,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更疼還是對方更疼。 “你方才說的話我可以只當是胡言亂語,”楊青山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閉上了眼:“我說過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對你的心意不會變,從今往后不要再提這件事了?!?/br> 何立搖搖頭:“老師,學生今日所說皆是肺腑之言,你怎可置若罔聞?” 這句話宛如一堵高墻橫亙在兩人中間,從此墻里墻外被隔成了兩個世界,遙遙相望不可見。楊青山絕望地嘆了口氣,毫不遲疑地大跨步走了出去。 直到這時何立才抑制不住地淚如泉涌,他沖到屋門口,望著楊青山決絕遠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何立忽而腿軟了,順著門框倒了下去,跌坐在了地上。 “這是怎么了?”四姨太本想來叫何立與楊青山去吃飯,卻只看到了門邊失魂落魄的何立,趕忙上前把他扶了起來:“怎么哭成這樣???你楊老師呢?” 何立搖搖頭,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他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