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嫂嫂平日彪悍，侄兒也調(diào)皮，但是他們見到春華后，都殷勤無比，不讓春華干一點(diǎn)兒活，不讓春華碰一點(diǎn)兒柴米油鹽。

    她嫂嫂說：“咱們春華是伺候公主的！在公主府上都好吃好穿，不用干粗活，哪有回來自己家，卻干活的？春華你好好歇著吧，這些我們來便好。”

    春華分外不好意思，便只好幫著哥哥嫂嫂照顧幾天侄兒侄女。

    卻是這一日，春華領(lǐng)著自己的兩個(gè)侄兒侄女在鄉(xiāng)間田壟間行走時(shí)，遇到了一個(gè)故人。

    那故人駕著車，端坐車中，如世間所有貴人一般，裝模作樣地慰問百姓。然而他在車中定睛一看，見到了立在田野間、衣袂飛揚(yáng)的貌美少女。

    他一怔，從車中出來，驚訝道：“春華？”

    春華回頭，一愣后屈膝行禮：“晉王殿下。”

    她道：“晉王殿下怎會來此？”

    晉王嘆：“孤管著工部，最近太子讓工部造水車，孤只好親自來鄉(xiāng)間看看選址?！?/br>
    他望著春華，道：“幸好孤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能見到你。你怎么在這里，難道丹陽那丫頭居然跑來這里玩了么？”

    春華禮貌地回答了殿下，然后因?yàn)闀x王殿下在這里，她只好領(lǐng)著自己的侄兒侄女，跟著這位殿下在鄉(xiāng)野間行走，并回答晉王關(guān)于此間地形、土壤的問題。

    晉王時(shí)不時(shí)看春華一眼，唇角含一絲笑。

    尚書省六部之中，工部其實(shí)是最弱的。畢竟士農(nóng)工商的地位自古如是，士人們向來不把工部放在眼中。只有沒什么地位前途的，才會被扔到工部去。

    晉王管著工部，也是因?yàn)樽约簝蓚€(gè)兄長斗得太厲害，他插不上手，當(dāng)然只能在工部養(yǎng)老了。誰知道工部這么無聊的一部，竟然能讓他再次遇上這位春華娘子……晉王心中蠢蠢欲動。

    他性情溫善偏柔，然而再偏柔，也是男子?，F(xiàn)在只覺得在鄉(xiāng)野見到春華是自己的緣分，千萬不能錯(cuò)過了。

    當(dāng)夜，春華在無奈下將晉王帶去自己哥哥嫂嫂家，一起用晚膳。

    晉王親切溫和，讓她哥哥嫂嫂少了很多害怕。而晚膳中，晉王不斷地看春華，讓這家人若有所思……

    飯后，春華被迫陪晉王坐在外面說話，嫂嫂在院中洗碗，與丈夫說：“那個(gè)晉王看著喜歡咱們春華。若是成事了，春華入了晉王府做妃子，不是比跟著一個(gè)公主當(dāng)侍女，更前途遠(yuǎn)大么？”

    她丈夫猶豫下，說：“可是……”

    嫂嫂說：“春華又識字，又有文化，還長得好看。你放眼看看，咱們認(rèn)識的人，哪里有配得上你這個(gè)小姑子的？平白讓人糟蹋了去。既然如此，不如和晉王做親家。我看晉王和善可親，是個(gè)十分知禮的?！?/br>
    她丈夫問：“可這事咱們也做不了主……”

    嫂嫂笑道：“下點(diǎn)兒迷藥，把兩人關(guān)一間屋子。我不信那個(gè)晉王不喜歡咱們小姑子。等到天亮，小姑子就能進(jìn)王府了！”

    丈夫問：“哪來的迷藥？”

    嫂嫂說：“常日婆婆崴了腳怕疼，那野郎中不就給了咱們一包迷藥么？放心，沒事的。春華會感謝咱們的。”

    丈夫遲疑半天，終是拗不過妻子。而他想到meimei若是成了晉王府后宅的人，自己一家成了晉王的親家，也確實(shí)是好事……

    他妻子見他點(diǎn)頭，立刻也不洗碗了，擦擦手，就回去找藥，安排這樁美事。

    人一生了貪念，自會被誘惑，又自會自我說服，覺得自己是對的。

    丹陽公主府上。

    在昏昏沉沉、時(shí)醒時(shí)睡了兩日后，言尚的燒退了，終于能從病榻上起來。

    醒后的言二郎溫文爾雅，禮貌詢問侍女們?nèi)缃駹顩r。

    侍女們十分喜愛清醒后言二郎的脾氣，自然爭先恐后地回答，將他昏倒在路上、被公主帶進(jìn)府后的事情如數(shù)家珍說出來。

    言尚剛醒來，仍半散著發(fā)坐于榻上。發(fā)絲貼面，又因大病一場，他面容清瘦了很多。

    看上去，少年衣袍寬松，款款起身時(shí)，恍如神仙中人一般，比平時(shí)更好看。

    言尚問：“殿下……因照顧我，而病倒了？”

    侍女們：“是。不過不礙事，殿下只有一點(diǎn)兒頭暈，喝兩日藥便好了?！?/br>
    言尚問：“我能去看望殿下么？”

    侍女們面面相覷半天后，敵不過言尚清潤明朗的氣度，點(diǎn)了頭：“……殿下在睡著，二郎看一眼便好。二郎不要做什么，不然殿下醒后怪罪我們?！?/br>
    言尚溫聲：“幾位娘子放心，尚還是知禮的，不會讓你們?yōu)殡y?！?/br>
    侍女們紅著臉道：“二郎的品性，我們自然是信的。也盼著二郎讓我們殿下脾氣好一些……我們怕殿下醒后找理由跟我們發(fā)火?！?/br>
    言尚頷首。

    他溫雅如玉，卓然生輝。比起昏睡時(shí)那個(gè)奄奄一息的言二郎，眾人自然更喜歡這個(gè)對所有人都禮貌體貼的人。

    回隔壁自己的府邸換衣洗漱后，言尚重新回來了公主府。

    住得近便是這點(diǎn)好，拐幾個(gè)門，就能見到人。

    言尚在外敲了門，里面沒人應(yīng)。他自己推門進(jìn)了公主的寢舍，坐于她的床榻邊，俯身看那尚睡著的少年公主。

    言尚俯眼看她，輕聲喚：“殿下？”

    暮晚搖果真睡著，她安靜乖巧，側(cè)身枕著自己的手臂，一頭青絲鋪床。言尚伸手，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見她沒有發(fā)燒，他才微微放下心。

    言尚便坐在她床邊出神，就這般看著她。

    他專注地審視著她，審視著自己和暮晚搖的交情，審視著兩人結(jié)交的一幅幅畫面。

    他那日硬撐著走回府邸，在府門外遇到暮晚搖。那會兒心神已經(jīng)恍惚，他倒下去的時(shí)候……卻是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然后她果真救了他。

    她既去長公主府上要人，之后又沒有把他丟開、而是將他帶回了公主府。言尚并不記得這幾日自己昏睡中發(fā)生的事，但他起碼知道，暮晚搖是因?yàn)榭醋o(hù)他而病倒的。

    因?yàn)樗?/br>
    可是為什么？

    如他這種拿圣人當(dāng)目標(biāo)的人，去無緣無故地幫助任何一個(gè)人，都是可以理解的?？吹接腥说瓜拢统鍪窒嘀@是他言尚才會做的事。

    這不是暮晚搖會做的事。

    她到底是為什么要對他這樣？

    言尚緩緩伸手，他將手搭在暮晚搖的手上，俯眼看著。

    言尚輕聲：“我與殿下相交一場，一半是因?yàn)榈钕麓_實(shí)活潑可愛，一半是因?yàn)橐靶暮屠妗?/br>
    “我不與殿下斷交，不與殿下交惡，一半是因?yàn)槲覒z惜殿下的不易，一半是因?yàn)槲也辉阜艞壓偷钕孪嘟坏暮锰帯?/br>
    “我縱是對殿下好，也帶著功利之心。殿下卻是、卻是……為什么要一次次地幫我，一次次地對我好？

    “殿下這樣的大恩，讓我如何才能相報(bào)？”

    他拉著她的手，自言自語，已是情緒有些不穩(wěn)。不然如他這樣滴水不露的人，他怎么可能在一個(gè)病人的床邊拉著對方說心事。

    他的心事，本是一句話都不會說出口的。

    言尚望著暮晚搖發(fā)怔時(shí)，見暮晚搖睫毛輕輕顫抖。

    她大約是要醒了。

    言尚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移開，不再握著她的。他又將被子為她蓋好，將她散在臉上的長發(fā)拂開。

    昏昏帳中，暮晚搖睜開眼，便看到言尚坐在自己床邊。

    暮晚搖：“……”

    他安靜地坐著看她，這么平靜，讓暮晚搖一下子恍惚，還以為她二人的關(guān)系什么時(shí)候這么好了……他居然坐在她床邊。

    因?yàn)檠陨刑涣?，暮晚搖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扶著她坐起時(shí)，暮晚搖居然乖乖地被他扶了起來，懵然安靜。

    言尚低頭看她，道：“殿下因?yàn)檎疹櫸遥×?，所以我來看看?！?/br>
    暮晚搖眨眨眼，明白過來現(xiàn)在情形了。

    她一下子別過臉不看他，漠然道：“看完了你就走吧。既然病已經(jīng)好了，就不用在我這里坐著了。”

    言尚望著她，緩緩道：“殿下的身體似乎不太好，總是輕易生病?！?/br>
    之前在嶺南也是，同樣在林野間走了一日，其他人都好好的，只有她中了瘴氣倒下去了。

    現(xiàn)在又是這樣。

    她不過照顧了他兩天，就病倒了。

    暮晚搖詫異地看他一眼，沒想到他連這種別人注意不到的小事都能察覺。然而她再想到他可是言尚啊，他心思之細(xì)之多，發(fā)現(xiàn)這種事，并不困難。

    哪怕自從她和親回來，除了言尚，沒有任何一個(gè)人發(fā)現(xiàn)這個(gè)問題。

    暮晚搖敷衍道：“一些舊疾而已，不礙事?！?/br>
    言尚溫聲：“那殿下該好好休養(yǎng)才是?！?/br>
    暮晚搖有些煩了。

    他坐在她這里，就很影響她；他輕聲細(xì)語的說話聲，也讓她心煩；就是他垂目時(shí)纖長的睫毛，都讓她想到那晚他靠著她肩膀時(shí)的零落模樣……她真的受不了這些。

    暮晚搖開始趕人：“關(guān)你什么事？你就不要再虛情假意裝模作樣了吧？你整日這樣累不累？我知道你的好心了，我也很理解，你趕緊走，回去休息吧?！?/br>
    言尚靜默看她。

    半晌后他道：“殿下現(xiàn)在似乎很不愿見我，是我做錯(cuò)了什么嗎？”

    暮晚搖說：“沒有。你很好?！?/br>
    言尚輕聲：“我哪有殿下好？”

    暮晚搖：“……”

    她忍不住回頭看向他，見他目光盯著她，她卻心里毛骨悚然，說：“你沒事吧？你居然覺得我比你好？你問問世人對你我的評價(jià)，再不要說這種惹人發(fā)笑的話了?！?/br>
    言尚微微笑了一下。

    他說：“其實(shí)這次大病一場，讓我想了很多事，我有些話想告訴殿下?！?/br>
    他看她一眼。

    暮晚搖頓時(shí)后背僵硬，因他這一眼中的力道，讓她直覺他要說什么可怕的話。

    言尚說：“我先前待殿下不夠好，我打算從此以后改了。請殿下給我這個(gè)機(jī)會?！?/br>
    暮晚搖看他傾身，看他拉住她的手。她已經(jīng)被他弄傻了，只顧著呆呆看他的眼睛，心慌無比——

    他這副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