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重逢(中)
隨著沈月眉一字一句地訴說,陳振中緩慢地抬頭,他的雙目因為震驚而睜大,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神秘的女人把衣領(lǐng)放下來,脫下紫色圓帽,然后摘下墨光眼鏡,那雙熟悉的秋水一般的眸子就這樣定定地看著自己。 兩人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就這樣長久地看著對方,陳振中眼前的沈月眉,眼神非常復(fù)雜,有他從未見過的怨恨,有憂愁,有傷懷,似乎不乏一絲對過去美好的留戀,太復(fù)雜,而沈月眉眼前的陳振中,那眼神撲朔迷離,沈月眉無法分辨那里面究竟包含了多少種感情,她覺得陳振中雙眼里似乎盛滿了人類所擁有的一切情感。 直到沈月眉轉(zhuǎn)身離去,陳振中還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沈月眉走到門口,正午的太陽高高升起,陽光有幾分刺眼。 “眉兒——”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高呼,這不像陳振中渾厚的聲音,那種嘶啞變形,沈月眉聽來非常陌生。這一聲驚呼,震驚了報館中所有人,大家不約而同回頭,看到副主編撐著桌子站在一側(cè),面色蒼白。 沈月眉忍耐許久的眼淚悄然流下,這一聲曾經(jīng)熟悉的“眉兒”,久違了,可已經(jīng)物是人非,昨日不再。 沈月眉回眸,她周身都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面部的輪廓很模糊,卻美得像天使。 當(dāng)陳振中的身影追隨著那神秘的女子消失在報社門口,人們頓時興奮地像集體出動的馬蜂,轟的一聲紛紛議論開來。這個英俊儒雅的男子,從來到《申報》的第一天就是女同事傾慕的對象和男同事嫉妒的對象,他不僅英俊,而且那種自信篤定的風(fēng)度,著實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年紀(jì)輕輕憑借辛辣的文筆與老練的處事被提為副主編大家毫無二話。大家自然關(guān)注這樣的男人會中意什么樣的女人,而這一次,這個神秘女子的來訪,一石激起千層浪。 沈月眉躲在拐角的一個胡同里,她聽到陳振中一路喊著眉兒,腳步聲漸近,她看到他一閃而過的身影。陳振中往前緊走兩步,猛然回身,看到墻邊側(cè)身而立的沈月眉,他慢慢走過去,站在她面前,沈月眉抬起頭看著他清秀的面龐,她覺得他至少應(yīng)該愧疚,應(yīng)該躲避她的目光,可是他竟沒有,他的眼中激動地閃爍著單純的快樂,令沈月眉驚詫,感到不可思議。 陳振中定定地看著她,不敢相信地說道:“眉兒,真的,是你?”他說著,似乎不敢相信一般,輕輕伸手試圖握住她的手。 沈月眉猛地掙脫開,說道:“陳先生,你放尊重一些。” 陳振中依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說道:“我只是,真的不敢相信,我不是做夢吧,我經(jīng)常做這種夢,然后醒來很失望……” 沈月眉疑惑地看著他,他究竟在說些什么。 陳振中輕輕握住沈月眉的雙肩,他閃亮的眼睛從未如此閃亮過,單純地跳躍著喜悅的光芒,陳振中激動地說道:“太好了,眉兒,真的是你,你還活著!” 沈月眉愣住了。 從她見到陳振中的那一刻起,就在疑惑,他不是和羅婭出國了么?是一起回國了嗎,還是中途分道揚(yáng)鑣了?卻萬萬沒料到陳振中以為她已經(jīng)不再人世了。 沈月眉走進(jìn)陳振中的住處,這是一座庭院,院里種滿花草,其中一排樹木,雖然花兒已經(jīng)凋謝,沈月眉從樹葉和樹的形狀判斷出來,那是海棠樹。 陳振中住在兩間側(cè)屋里,一間是他的臥房,正對著院中的海棠樹,另一間是他的書房。他的朋友梁煥新夫婦住在三間正屋中,而陳振中對面的兩間側(cè)房,似乎有人居住的樣子,陳振中卻絕口不提。 沈月眉走進(jìn)陳振中的書房,靠窗是一張很大的書桌,一張信紙壓在自來水筆下面,隨風(fēng)輕輕擺動一角。旁邊的墻壁上貼著一首詞,是陳振中的筆跡,沈月眉依然清晰地記得陳振中臨帖時那淡然自若的樣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昨夜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br> 沈月眉看著那副字,說道:“別人家里都掛些名言警句,你為什么要掛這首詞?” 陳振中看著沈月眉,說道:“因為感同身受?!?/br> 失去沈月眉的那些歲月,讓年輕的陳振中明白了痛苦的滋味是何等的煎熬。 那一天,是陳振中的噩夢。 秋玲在盧家大院里練了一會兒工夫,擦擦汗喝口茶,隨手拿起當(dāng)天的報紙看,盧大哥認(rèn)字不多,喜歡叫秋玲念新聞給他聽。秋玲本來認(rèn)字也不多,可不想自己距離陳振中太遠(yuǎn),她努力自學(xué),為了學(xué)習(xí)認(rèn)字甚至拜鄰家的小孩子為師,給小孩買了不少糖果和小人書。 秋玲拿過報紙,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大照片,照片上似乎一輛被炸毀的車子,照片本是黑白,看得不甚清晰。只是照片旁邊豎排的幾行文字引起了秋玲的注意,她心驚rou跳了好一會兒,還懷疑是不是自己識字不多理解有偏差,找了隔壁的先生又看了一遍,才確信所言不假。 “時值北伐戰(zhàn)爭期間,吳傳慶將軍,駐北京副司令,其如夫人楊玉璧、沈月眉,于前日出門時遭遇劫匪,人車俱被劫走,據(jù)追查,于灤河附近發(fā)現(xiàn)車子,車系吳府之物,已被炸,車內(nèi)三個尸身,皆為女子,兩名女子形貌特征像極了吳將軍之如夫人楊玉璧與沈月眉,另一中年婦女,據(jù)推為沈月眉之母沈靳氏?!?/br> 原來,當(dāng)年,自己的姨太太幾乎都丟了,吳傳慶勃然大怒,他那時已經(jīng)失勢,本來就有一種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的挫敗感,認(rèn)定這是幾個女人預(yù)謀已久的陰謀,一腔怒氣無處發(fā)泄,命令黃副官把她們都找回來。 黃副官去了錢糧胡同沈月眉母親家里,沒有發(fā)現(xiàn)她母親,打開衣柜一看,少了很多衣物,料定是逃跑了。吳將軍得知后暴跳如雷,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是他,只有他玩夠了不要的女人,這個賤女人膽敢逃跑,他一定要黃副官把她們抓回來。黃副官不敢不從,卻有苦難言,戰(zhàn)亂未平,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guī)讉€女人? 黃副官在灤河一帶發(fā)現(xiàn)一輛吳府失蹤的車子,灤河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戰(zhàn)爭。黃副官找到這輛車子時,車子被炸得體無完膚,車牌倒完好無損地掉落在地上,黃副官撿起來一看,果真是吳府的車子無疑。他再仔細(xì)查看,里面有三個人,都是女人,全部燒焦漆黑血rou模糊。 黃副官捂著鼻子驗尸,其中一具女尸有半截胳膊完好無損,非常瘦弱,很像五姨太楊玉璧,脖子上還掛著一塊金鎖,那是五姨太的貼身之物,想必是楊玉璧無疑。另外兩人形貌特征,很像沈月眉和沈大媽。 于是黃副官把這一切向吳將軍匯報,吳將軍雖然半信半疑,卻也無可奈何。更何況,北伐軍此時勢如破竹,他無暇顧及這幾個女人,只得趕緊把自己存在洋行里的錢悉數(shù)取出來,把自己這些年搜刮來的稀世珍寶裝箱,帶著僅剩的二太太和兩個兒子離開了北京。 第二天,沈月眉三人的死訊就見諸報端。 秋玲慌慌張張地來到宗洋家里,以前她從不愿登門,因為宗洋的父母門第觀念極重,看不起這些下九流,秋玲有骨氣,不肯看有錢人的臉色。這會兒,她什么都顧不得了,只在外面拼命敲門。 門房通報后,宗洋、羅婭和振中都走出來,邀請她進(jìn)去,秋玲說:“我不進(jìn)去了,振中,今天的報紙你看了嗎?” 陳振中不解地?fù)u頭,說:“沒有,出了什么事嗎?” 秋玲捏著手中的報紙,她不忍心給陳振中,她害怕。雖然沈月眉是她的情敵,可她一直覺得自己字都不認(rèn)識太多,配不上陳振中,她真心拿沈月眉當(dāng)meimei,也真心愿意幫助他們,沈月眉的死訊,她尚且如此痛苦,陳振中怎么經(jīng)受得??? 秋玲遲疑之間,陳振中的心猛地下垂,他本能地有很不好的預(yù)感。兩行清淚沿著秋玲的雙頰流下,她囁嚅著說:“振中,你要保證,你不可以傷害自己……” 陳振中再也按捺不住,自秋玲手中搶過報紙,赫然看到沈月眉的死訊,頓時震驚地天旋地轉(zhuǎn),只覺得剛剛的萬里晴空,忽然黑壓壓一片都壓到他頭上來。他如五雷轟頂,一時間腦子里空空如也,只覺得這一切都如此不真實。 羅婭看到陳振中霎時慘白的臉色,接過報紙一看,驚訝地捂住張大的嘴巴,喃喃著什么,卻許久無法做聲。 陳振中只覺得太陽晃眼得很,眼前一片金光,自己的身子卻成了一具空殼,耳邊似乎有模模糊糊的聲音,似乎是羅婭或者秋玲在呼喊他的名字: “振中,振中……” 來自天邊一般悠遠(yuǎn),似乎不斷回蕩在山谷中。 “振中?!?/br> 這一聲非常清晰,如夜鶯一般婉轉(zhuǎn)動聽,清脆如銅鈴。她的微笑燦若桃花,在眼前的萬丈金光中,她對他粲然一笑,便轉(zhuǎn)身離去,她的身影越來越小,她也越來越小,二十歲,十九歲,等到消失在這萬丈金光中時,他再次看見當(dāng)年探頭去聞枝上海棠的那個十三歲的可愛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