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重逢(下)
《京華日報》的報館里,一個編輯無奈地摘下厚厚的眼鏡片,看著面前面容憔悴的英俊少年說道:“陳振中,你怎么又來了,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很悲痛,可報紙不會撒謊,我對沈月眉的遭遇很同情,可她,命不好趕上灤河打仗,你……” 陳振中搖頭:“我不信,除非我親眼見到她的……”他說不出尸體兩個字,“我這一次登大一點的版面……” 編輯想要出言勸阻,陳振中扔下一堆現(xiàn)大洋,說道:“我有錢?!?/br> “這不是錢的事情,很多人還有事情登報,我們總不能一天天地為你登報尋找,”他本想說,一個死人,想想還是改口,“尋找沈月眉吧?!?/br> 這時,一個穿著黃格子馬甲白襯衫系著領(lǐng)結(jié)的青年男子走過來,問道:“怎么了?” “煥新,”編輯無奈地說道,“陳振中又來了?!?/br> 梁煥新看了看報紙,說道:“算了,再給登一次吧,反正最近沒有人要發(fā)表訂婚或者留學(xué)聲明?!?/br> 他看著陳振中,說道:“我們,見過嗎?” 陳振中無暇顧及,這時,羅婭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差點被長裙絆倒,她拉過陳振中,一臉擔憂,怕陳振中瘋了,她說道:“走吧,振中,走吧?!?/br> 風兒陣陣吹過,墳前的紙灰隨風飄散,無依無靠地飄蕩在空中。陳振中坐在墳冢上,看著漫天飛舞的飛灰,想起那年來今雨軒傲然枝頭的海棠花,烈風終究摧殘了它,任它零落的花瓣四散飄落。 他漸漸接受了沈月眉已故的事實,他在她的墳前種了一株海棠花,陪伴長眠地下的她。他輕輕撫摸墓碑上他親手刻下的字跡:“故未婚妻沈月眉女士之墓 奉天陳振中立”。 陳振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這里,陪沈月眉坐一會兒,和她說說話,以前滴酒不沾的他,因為想要麻醉心痛,也開始習(xí)慣了酒。他喝了一口,仰望天空說道:“眉兒,你活著時受盡了苦,希望你在那邊能幸福。我耽誤了一年的學(xué)業(yè),一整年,我實在無法讀書,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當初,你也想來國立北京大學(xué),我每天都想著,有一天,我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做功課,一起看電影,一起演話劇,然后一起出國留學(xué),那多好啊……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是多么快樂……” 陳振中哽咽:“眉兒,告訴你一件事,之前閑暇時,我開始寫文章了。北平有一家紗廠,簡直是剝削奴隸的工具,我寫了下來,在這里發(fā)表可能有風險,所以我寄給了上海。我現(xiàn)在在寫小說,在《世界晚報》的副刊《夜光》上連載,寫這個是為了紀念你,你不是名人,沒有什么功績,也不能以你的名字命名一座城市甚至一條路,我只能這樣想念你。 眉兒,我太難受了,真的快難受死了,毫不夸張的說,徹底失去你的生活,最開始,真的是心灰意冷生無所戀。我沒有勇氣跟你去,我惦記我的母親,我的家人,還有我自己未實現(xiàn)的夢。我恨自己無能,我恨這黑暗的世道,我恨戰(zhàn)爭……” 這時,汽車的聲音自平地傳來,陳振中趕緊擦干眼淚,他回頭看到羅婭倚著車門站立,她的裙裾飛揚在空中。 羅婭關(guān)上車門,慢慢走近陳振中,她有一種天然的高貴,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毫無矯揉造作,便自有一種矜貴。 “振中,我知道你自責,內(nèi)疚,你覺得是你沒有救出沈月眉,才造成這樣的悲劇。無論發(fā)生什么,傷感過去之后,總要往前走,難道沈月眉在天上愿意看到你這副樣子嗎,難道你要不吃不喝跟她去了不成?”她黯然神傷道,“以前我的生活太過順遂,現(xiàn)在我才明白,誰都逃不過命,你無需如此自責。” 自沈月眉離開這一年來,陳振中魔怔了一般,到處登廣告尋人,經(jīng)常來墓地與沈月眉說話,卻很少和周圍的人交流,羅婭擔心不已,擔心他過于封閉自己。這時的他對羅婭的苦口婆心似乎充耳不聞毫無反應(yīng),羅婭嘆口氣,在大的災(zāi)難面前任何道理都是蒼白無力的。 陳振中開口道:“我是個懦夫,不過,小婭,謝謝你關(guān)心我,放心吧,我會好起來的?!彼銖姵秳幼旖?。 羅婭卻綻開笑容,眼角眉梢綻放出光彩:“振中,你終于能笑了。走吧,回家吧,叔叔嬸嬸在等你吃飯呢?!?/br> 車上,陳振中隨口問道:“明年我們都畢業(yè)了,你有什么打算嗎,令尊一直想讓你出國留學(xué),你一推再推,現(xiàn)在還想去英國嗎?” 羅婭反問道:“你給我個建議吧,你說我去不去呢?” 陳振中說:“小婭,還是去吧,現(xiàn)在是多事之秋,需要人才各盡所能,你很聰明,應(yīng)該好好利用青春年華做些正事才是。而且,到了那里,一定有許多優(yōu)秀青年,肯定比我,比你在跳舞場里認識的那些公子王孫要好?!?/br> “停車!”車子猛然停下,羅婭走下車,看著遠方蒼茫的大地,陳振中搖搖頭隨著她走下去,看著她的背影說道:“你又耍大小姐脾氣了?” “我耍過幾次大小姐脾氣?每一次你都記得清清楚楚,誰沒有難過的時候,不開心的時候,傷心的時候,生氣的時候?”羅婭有點激動地說道,“我知道你討厭大家閨秀,我知道你只喜歡小家碧玉,她們就從來不會生氣,永遠順從你嗎?我是生在富貴家里,我確實有點任性,可我也在付出,我憑什么不能奢求回報,難道我不配得到愛嗎?就算你不肯愛我,也不肯原諒我么?就算你恨我,也要為自己想啊,你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肯開始新生活呢,就算你的新生活里沒有我,就算是和別的女人一起,或者只有你自己!” 羅婭背影聳動,泣不成聲,她感覺自己似乎有點無理取鬧,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慪氣什么。 陳振中無言以答,他看著羅婭,她和沈月眉是同學(xué),她們一樣年輕美麗,一樣青春活力,可是她們生來不同。一個是千金小姐,一個是下九流,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卑微,一個一帆風順,父慈母愛是男同學(xué)眼中的皇后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另一個坎坷崎嶇,飽嘗人情冷亂和世道艱辛,一個依然綻放著青春的光彩,一個已經(jīng)長埋地下?;蛟S當初愛上沈月眉,是有憐憫和同情在里面,男人因憐生愛并不奇怪。只是現(xiàn)在,陳振中已死的心,再也無力去愛任何人。 陳振中喃喃說道:“小婭,沈月眉尸骨未寒,我是沒有心情談情說愛的,甚至我的雄心和抱負,都感覺蒼白無力,不要把青春浪費在我身上了,真的不值得?!?/br> 那天,在陳振中的書房里,陳振中給沈月眉沏了一杯nongnong的熱咖啡,她抱著咖啡杯,珍惜地喝著,樣子和以前仿佛一模一樣,不過是幾年光陰,人的外貌不會有多少變化,只是她的眼睛,那雙美麗的眸子,又增添了一些陳振中無法解讀 內(nèi)容。陳振中訴說著,其實他更想知道她這幾年的情況,過的好不好,都經(jīng)歷過什么。 陳振中打開書柜,厚本的《資治通鑒》旁邊,整齊地碼著一摞報紙。沈月眉拿過那份《申報》,上面發(fā)表著陳振中對殖民剝削的痛恨。底下按照時間順序整齊地擺放著《世界晚報》的副刊《夜光》,一期一期地連載著《京華故夢》。 當沈月眉進入東洋紗廠,接觸到包身工慘不忍睹的生活時,原來陳振中已經(jīng)義憤填膺地奮筆疾書批判殖民剝削。而令沈月眉感同身受的《京華故夢》,竟是出自陳振中之手。命運是多么巧合,又是多么會捉弄人,緣分曾眷顧他們,卻匆匆棄他們而去。 書柜的底層是一個方形的盒子,沈月眉打開來看,都是演出票。 以前上學(xué)時,她酷愛表演加入了話劇社,每次演出都會發(fā)免費券給振中和宗洋。在每張演出票后面,陳振中都寫了字,寫了當時出演的劇目,還有自己的感受,還有對沈月眉表演的評價和鼓勵的話語。 沈月眉默默地放回盒子,旁邊是一摞本子,陳振中說:“那是日記?!鄙蛟旅急緛砟闷鹨槐?,聞言又放回,看別人的日記是不道德的。陳振中微微一笑,隨手拿過一本,循著日記,仿佛乘坐逆行的列車回到過往的時光。 “嗚——”一聲悠長的汽笛聲后,火車緩緩?fù)O隆?/br> “母親,母親!”陳振中高興地喊著,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開心過了,母親一臉慈祥地看著兒子,兒子學(xué)問好又懂事孝順,做母親的欣慰極了。唯獨一件事是做母親的心事,此次便是為此事前來。 陳振中扶著母親,孩子似的依偎在母親身邊,這一刻,或許只有親情的溫暖才能撫平痛失愛人的傷痛。 “媽,我?guī)湍弥??!标愓裰姓f著,把母親手中的行李接了過來,又問道,“爸爸怎么樣,meimei好嗎,紗廠還好經(jīng)營嗎,聽說奉天現(xiàn)在也有很多外國人在辦紗廠了,中國人在自己地盤上反而吃虧,錢莊生意怎么樣?” 母親高興地看著兒子,說道:“好,好,一切都好,就是你爸掛念著給你娶媳婦呢?!?/br> 陳振中剛剛因為親情溫暖的內(nèi)心,傷口再度撕裂,他的微笑瞬間化為平靜,面露失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