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喜糖
陳振中從宿舍里出來的時候,黑壓壓一群偽警察和日本兵,一個個兇神惡煞地舉著槍對準前方,對面也是黑壓壓一群人,中間是校長何老,身后是老師和同學們,隨著師生三三倆倆走出來,隊伍還在不斷擴充著,陳振中走進隊伍中,站在何老身后。 年輕人熱血但是沖動,尤其這幫十五六歲的高中生,面對日本人的壓迫,他們不斷做著孩子式的反抗,不是把溥儀的臉涂黑,就是把日本國旗撕成粉碎,再不就是把日語老師打了,這一次,不知是誰在索菲亞廣場的地面上寫上了鮮紅的大字: 驅(qū)逐日寇,還我河山! 正趕上日本軍部下來視察,這一下子可捅了馬蜂窩,兩邊都炸了,日本人要抓肇事者,學生們?nèi)浩痿[**,一中的很多學生上街游行被抓了去,日本兵和偽警察一路追到學校來,校長和老師們挺身而出與他們對峙,要求釋放被捕的學生,還學校安寧的環(huán)境,一面是槍桿子,一面是嘴皮子,雙方僵持不下。 這時,校園的廣播里響起了警察廳長的聲音:“同學們,你們還年輕,國家花那么大力氣培養(yǎng)你們,不是讓你們?nèi)ヴ[事的,是希望你們能好好學習,報效國家。當你們擁有豐富的知識時,眼光就不會那樣狹隘……” 聽到狹隘兩個字的時候,同學們齊刷刷地發(fā)出不屑的笑聲,紛紛小聲議論道,狗漢jian,還說別人狹隘,真會顛倒黑白。一個男生對著喇叭高喊道:“到處都貼著膏藥旗,我們還有國家嗎?” 聲音回蕩在校園上方的夜空中,警察廳長聞言中斷了講話,他壓制住火氣,繼續(xù)說道:“同學們,世界是一體的,人種之間是可以求同存異的,當年中國割裂為無數(shù)小國,最終不還是統(tǒng)一了,世界最后也會歸為一體,當年流浪到這里的俄羅斯人、猶太人,都能為哈爾濱的繁榮出力,大家都可以和平相處。請大家不要對日本天皇和他的臣民帶有如此強烈的個人偏見……” “哼,真能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滿洲國的這些高官,也就剩嘴皮子了?!焙卫喜恍嫉卣f道。 一個忍無可忍的男生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猛地向著喇叭砸去,同時高喊一聲:騙子!走狗!你們這幫日本人的鷹犬,除了騙我們還能干什么! 喇叭傳出幾聲刺耳的聲音,又一陣咝咝啦啦的響聲過后,徹底陷入安靜,頓時師生們都松了一口氣,看不見那虛偽的嘴臉,還要聽著這種堂而皇之的謊言,師生們都忍無可忍了,這樣愚蠢的調(diào)劑只有激化的作用。 類似的話,關(guān)東軍司令部顧問官東野也曾說過,那是在北方劇院的時候,在日滿俱樂部成立一周年的宴會上,一場曼妙的舞蹈結(jié)束后,作為一名出色的政客,他將侵略粉飾到了極致,說自己是來幫助哈爾濱人民走上強盛與富裕的,讓飽受戰(zhàn)亂流離與軍閥壓迫的哈爾濱人民過上幸福的生活。還以臺灣舉例,自馬關(guān)條約后臺灣交由日本治理,現(xiàn)在有了郵局教育所,人民過上了幸福的新生活,滿洲國日后也將成為一片王道樂土。 正在他全情投入這美好的暢想時,他嘴角微笑,兩眼閃光,他自己似乎都信服了,全然忘記了他的手上,沾滿了無辜的平民百姓的鮮血。就在這時,空中閃過一陣電火花,緊接著一聲驚叫響起:電線漏電了!大家驚慌地四處躲避著,而那漏電的電線不偏不倚位于東野講話的頭頂正上方,在他抬頭的空檔,已經(jīng)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一片亮光之后,日本人驚詫地發(fā)現(xiàn)東野的身體已被燒焦。 躲在暗處的陳振中把槍收好,**計劃順利完成,不必啟用備用計劃了,陳振中悄悄混入四散的人群中趁著混亂順利撤離,他想起曾經(jīng)沈月眉對他說,殺人不一定非要用槍不可,若是不用槍讓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反而不好追查。他很詫異,沈月眉為何會懂得這些。 東野死后,在新官上任之前,陳振中爭分奪秒,幫助李老爺將藥品運送到戰(zhàn)區(qū),又護送李老爺一家撤離了哈爾濱,陳振中看著松花江面上那一艘渡輪漸行漸遠,甲板上李老爺一家人的身影也越來越小,他輕聲呢喃道:再見了,朋友們,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陳振中豎起衣領(lǐng),頂著瑟瑟的冷風離開,江老師已經(jīng)對他下達了撤退的命令,因為他近期在哈爾濱的活動過于頻繁,尤其這次刺殺東野,想必已經(jīng)引起了日方的注意。他才知道,原來他敬愛的教導主任,向來敢于直言天不怕地不怕的數(shù)學老師江大姐,竟是自己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是哈爾濱市地下組織的省委聯(lián)絡(luò)員。 偽警察中一個頭目似的人出去接了一通電話,一頓點頭哈腰之后,他回來趾高氣揚地對大家喊道:“你們學校里有**分子,交出他來,或者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學生們就能放回來,否則……”偽警察戴了戴帽子,拉響了槍栓,沖著空中放了一槍。 有的男生忍無可忍,就要沖上前去,陳振中等老師拼命阻攔,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雖有心為正義獻身,可若如此莽撞行事,便是低估了他們的殘暴,便是白白送命。 說完,偽警察和日本人似乎不屑于再耗下去,也不再抓捕其他人了,只留下一句話,三天之內(nèi),將學校里的**分子交出來,被捕的學生們就可以安全回家。幾個**換所有學生,這筆賬你們自己算吧。 站在梳妝鏡前,江老師將頭發(fā)梳理地一絲不茍,回頭問身邊年輕的孫老師:“還有亂發(fā)嗎?”孫老師搖搖頭,看著淡然自若的江大姐,淚珠含在眼眶中。 江老師微微一笑整整衣領(lǐng),正要走出去,忽然一個穿著黑色校服的男生跌跌撞撞沖進來,氣喘吁吁地說道:“江,江老師,不,不好了,陸家宇老師,為了救出大家,剛剛?cè)?,去日本憲兵司令部了?!?/br> “我就是你們一直在找的共產(chǎn)黨,刺殺東野,暗中幫助哈爾濱首富李先生運送物資,幫助李先生順利轉(zhuǎn)移,組織學生上街游行,暗中散布抗日思想,組織工人罷工和學生運動,都和我有關(guān),你把我的學生放回家,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坐在一個穿著軍裝的日本將軍面前,陳振中不疾不徐地說完這一席話,順手將灰長衫上的褶皺抹平。 日本人一揮手,頓時,兩個偽警察領(lǐng)命出去,不消一刻鐘,便押著兩個男生走進來,兩人的白襯衫上血跡斑斑,一看便是受了刑。陳振中皺起眉頭,他們只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還要上刑,只是這些禽獸發(fā)泄變態(tài)的私憤嗎?陳振中指著學生質(zhì)問道:“為什么這么對兩個孩子?” “孩子?”日本人一笑,唇上的短胡子尖豎起,“孩子做不出這種事?!?/br> 兩個男孩子見到陳振中驚呆了,其中一個叫道:“陸老師,你怎么在這里?” 另一個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我就知道,他肯定是個漢jian!” 那男孩兒說完,把憤恨的目光對準日本人,他到死也不能忘記,自己才十四歲的meimei被日本人糟蹋的情景,他無法忘記meimei那撕心裂肺的慘叫和日本人yin邪惡毒的笑聲,更無法忘記草地上那一片血紅——那慘無人道地屠殺。路遇日本人例行檢查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羅圈腿的日本兵追上來狠狠踹了他幾腳,用日本話嘰里咕嚕吼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想到這些,熱血涌上心頭,男孩子抄起身邊的一把椅子,向著對面的日本人扔過去,日本人毫不猶豫地掏出槍來。 “咣當”一聲,椅子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日本人偏頭躲過。 一片殷紅的血跡漫過,一具rou體直挺挺地沉重地跌落在地面上,同伴嚇得目瞪口呆,匍匐在男孩的身邊不斷呼喊著他的名字,陳振中悲痛地俯身,他痛心疾首地看著他,悄聲說道:“傻孩子,老師來帶你們回家的,你何苦來,這不是讓老師白白的……” 倒在血泊中的男孩子看著陳振中的臉,他忽然明白了,這個從來不喊口號的老師,這個一向阻攔他們?nèi)ビ涡械睦蠋煟@個因為和一個叫一郎的日本年輕人來往而被他們誤認為是漢jian的老師,才是真正的英雄。 猶記得,熱血的男孩子們對這個向來息事寧人的老師很有意見,要么在他抽屜里放蜘蛛,要么拿石頭砸破他宿舍的窗戶。他生氣,卻從不動怒,更不會懲罰誰。他一直認定這老師是個軟骨頭,又和日本人來往肯定是漢jian,而其他一些同學卻感覺他是個令人看不透的人。盡管他看向大家的眼神充滿慈愛,但是他幾乎從來沒笑過,有幾個單身的女老師,還有女學生們都很喜歡他,雖然他給人感覺有點冷,不易親近。 不久前,忽然有一天,他如往常一般走上講臺,大家抬起頭,頓時感覺窗外的陽光都更加明媚了,他們第一次見到陸老師笑得這么開心。 陸老師還帶了一包糖來發(fā)給大家,是那種特制的牛奶糖,有些孩子饞的兩眼冒光兩邊流涎。一個女生問道,老師,您怎么想起給我們買糖了,這是喜糖嗎,是不是您要結(jié)婚了?陸老師只是笑著說,老師不是要結(jié)婚,不過確實是喜事,所以請大家吃糖。大家看著生平第一次笑得傾國傾城的老師,看著莫名其妙的牛奶糖,更覺這個老師有點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