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备芍I吉站在津島原右衛(wèi)門的辦公桌前，他嚴肅到冷硬，連道歉與請求時都有一板一眼的古氣，“有些事，我需要調(diào)查?！?/br>
    津島原右衛(wèi)門眼下貼兩塊黑青，他因睡眠不足而情緒暴躁，在福澤諭吉說話的當(dāng)口，手指頭在桌面上一敲一敲，把不耐煩寫在臉上：“一定要這個時候嗎？”他強按捺性子，“銀狼先生，你知道我最近……”

    “我明白。”福澤諭吉打斷了他的話，“但是，確實是非常重要的，不得不出去的事。”

    津島原右衛(wèi)門快要氣笑了，他說：“眼下家中一團亂，如果有賊人想要混進來，應(yīng)該也不大難，我可是將修治君托付給先生你的，不夸張地說，修治君的生命比我重要多了?！比绻僬f下去難免會口不擇言，他還有一息理智尚存，給各自留了一線余地。

    “只要半天就行?！备芍I吉說，“我會推薦合適的人接替我的工作，絕對不會讓他受到一點傷害，如果出了什么問題，我會切腹謝罪?！?/br>
    連自己生命都堵上，就算對老派武士而言，也是很不得了的誓言，話說到這份上，津島原右衛(wèi)門想不同意都不可能，但他的牙齒抵在舌頭尖上，幾乎要噴出一口血，心里對福澤諭吉是恨透了。

    “哪里的話?！彼ばou不笑，“銀狼先生不必下毒誓，你推薦的人……”他頓了一下說，“你推薦的人肯定沒有問題，半天是吧，還希望你早點回來。”

    福澤諭吉點頭，抱著刀退出房間。

    身后房間靜悄悄的，議員養(yǎng)氣的功夫還算一流，即使被得罪狠了，也不肯多表現(xiàn)出來，不過是咬出一牙齒的血，隨后連帶口腔里的紅色泡沫，一起吞進肚子罷了。

    ……

    福澤諭吉做的決定有津島修治有關(guān)，他要去尋找真相，惠子父親死亡的真相、澤川管家為何死亡、津島夫人的異能力究竟是什么，他得搞清楚這些。

    論理來說，這些圍繞津島家發(fā)生的事情跟他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他是政府旗下的員工，也是劊子手、雇傭兵，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務(wù)就好了，干什么自找沒趣。

    “武士不會那樣?！庇洃浿邢哪坷蠋熓殖治拿髡?，坐在講臺上，他上課的風(fēng)格很不固定，有的時候冷靜自持，有時卻激情四射，別看老師的作風(fēng)很西洋，身體里卻還是根深蒂固流著江戶兒的血，對那些具有和式風(fēng)情的作風(fēng)情感，是極度推崇的。

    “你拿著刀，不就以武士自居嗎？”他兩搓小胡子違背地心引力地向上飛，“既然以武士自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武士就要有義氣，就要保護弱小，就要幫助你覺得需要幫助的人?！彼硭?dāng)然地說些在現(xiàn)代社會不適用的話，這時代，人情冷漠極了。

    “做你想要做的事?！蔽拿髡葥]舞著，杖身幾乎要打倒他身上了。

    “這才是我夏目漱石學(xué)生應(yīng)該有的樣子?！?/br>
    并不是為了被老師認可，而是福澤諭吉本來就是個好人，當(dāng)然，他是個好人與他是政府的劊子手不沖突。

    ［任何孩子身上，都不應(yīng)該藏有巨大的悲劇性。］在跟津島修治相處了幾天后，他萌生出了此想法，寥寥幾天，當(dāng)然不足以他徹底了解津島修治，只是從對方木偶一樣的笑容，以及面對不幸所表現(xiàn)出冷酷的麻木中，依稀能看見對方身后巨大黑暗的影子。

    完全消除黑暗，他做不到，成為拯救者一樣散發(fā)圣光的人，福澤諭吉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固有的俠義精神告訴自己，把津島修治丟在一邊，也是不可能的。

    ［我所能做的，只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說，［比方說解決眼下的謎團，將他從可怕的悲劇循環(huán)中拖出來。］

    福澤諭吉向街心花園走，木屐踩在石子路上，發(fā)出“踢踏踢踏”的脆響，只要他想，就算是在鈴鐺上踩，腳下也不會發(fā)出聲音。

    八條道自均等的方向涌向中間，走出遍布細竹的密林，視野變開闊起來，風(fēng)自東方而來，輕撫他的發(fā)絲，連帶著身后的竹枝都在“刷啦刷啦”地響，仿佛在跟人道別。左右都是些低矮的柵欄，柵欄中是精心培育的鮮花，向日葵尚未結(jié)子，花盤向著太陽，每一道長柵欄的重點都有架木椅，可容四人并排坐，無獨有偶，福澤諭吉所走道路的盡頭，就坐了一個人。

    他背對福澤諭吉，故而看不清什么，除了他黑色的風(fēng)衣及相同色調(diào)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蓬松且柔軟，像是飄在空中的云。他向前走兩步，躍過了坐在椅子上的人，風(fēng)將他的輕言灌進太宰治的耳朵：“接下來的半天，就拜托你了?！?/br>
    身后人擺著幅怎樣的面孔？可能是笑了，可能什么都沒有。

    ……

    “我不是很明白?！备芍I吉跟夏目漱石打了通電話，這時候的夏目漱石遠不如十幾年后神秘，他是位大學(xué)教授，在教課上很有點名頭，附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會專門來聽他的課，他講古典文學(xué)講現(xiàn)代文學(xué)講比較文學(xué)講哲學(xué)講邏輯學(xué)講歷史講政治。

    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在有限的時間學(xué)了無限的東西，而且還都學(xué)得很通透，按有些學(xué)生的說法，他就像是從幾百年前活到現(xiàn)在一樣，要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又怎么會掌握那么多知識？

    “唔?！毕哪渴烈?，“不理解哪里?！?/br>
    即便是在疑問時，福澤諭吉都很穩(wěn)健，“他故意告訴我那些事情，”他剖析太宰治的行為，“其實他什么都知道，也想要幫助修治，卻不肯自己來做，反而要告訴我?！?/br>
    “那是因為他知道你一定會行動。”夏目漱石在電話那頭捋胡子，他略有些驕傲地說，“太宰治是我學(xué)生中最聰明的一個。”

    他解構(gòu)人心的能力，到了令夏目漱石稱贊的境界。

    “那么?！备芍I吉說，“為什么他不自己做?！彼f，“這是最優(yōu)解，不需要繞圈子。”他是光明磊落的人，好陽謀。

    夏目漱石說：“你不能用最優(yōu)解來揣測?！彼f，“一般情況下，他確實會找到最便捷的解決方式，除了面對他自己時?！?/br>
    太宰治不曾訴說過自己的過去，但夏目卻能憑借他越超常人的經(jīng)驗以及超凡的智慧，猜測出一點兒真相，在人格形成的過程中，童年是至關(guān)重要的，太宰治的過去也如同津島修治一樣黑暗，但他最終成長為了一個讓夏目漱石從心眼兒里為他驕傲的人，中間一定發(fā)生了很多事。

    他肯定有人對年幼的太宰治伸出援手，那人跟福澤諭吉一樣，是個“直腸子”“死腦筋”。

    夏目漱石甚至能猜到，被質(zhì)問時太宰治會說什么話。

    “我不行的?！彼麜f，“我不應(yīng)該是救助他的人?！?/br>
    ［我不配成為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