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作之助加快腳步，繞過建筑物最后一個棱角，他的腳步輕盈到幾乎消亡，只要他想就沒有人能夠發(fā)現他的蹤跡。

    三個人在毆打一個人。

    被毆打的是男性，他跪坐在冰冷堅硬的瓷磚地上，雙手護住自己的頭，令人驚訝的是，三個人有男有女，更準確說是兩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對他拳打腳踢，而受害者的書包被踢到了更遠的地方，內部的書本、文具散落成一團。

    這附近有個水塘，里面雖然有換水裝置，但園藝匠近日疏于打掃，有段時間沒有換水，水是深綠色的，面上浮層惹人生厭的青苔，還有幾枚枯樹葉，除此之外就是孤零零的課本，它大張著，看不清文字的白頁面被惡心的水浸濕了。

    織田作之助花了一秒鐘進行思考，關于他應不應該處理這件事兒，說實話，他過去的復雜程度，并非正常人類可以理解的，就像人們永遠不知道，一個人如何同時擁有善良的靈魂與名為殺手的職業(yè)。他這人善良且麻木，對疼痛的耐受度很高，在太宰治出了那事兒以前，幾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更加無法得知，死亡會給親近之人帶來痛楚這件事兒。

    因為被迫了解了——像是軟體動物蝸牛忽然被生拉硬扯拽出殼，還有人在它柔軟的軀體上撒了把鹽，靈魂中善良的一面讓他無法在體會痛苦之后再對他人做些造成苦楚的事。

    即便如此，織田作之助依舊無法體會到欺凌給弱者帶來的傷害，他認為毆打是家常便飯，是人生長過程中必須體會的、不可割舍的一個部分。

    ［老師的話，應該是不能對欺凌袖手旁觀的吧。］

    對他行為起到指導動作的，其實是這一想法，他從小說中學到，擁有良知的師長不能無視自己的學生受傷害。

    “喂，你們幾個?！彼穆曇粢琅f沒什么起伏，用津島修治的話來說，永遠的鎮(zhèn)定是織田作身上少見的“迷人特質”之一，不過很少人能夠體會，“在做什么？”

    話語內容缺少威懾力，三個學生抬頭看他一眼，隨即露出不屑的古怪的微笑，然后他們接著進行手下的事業(yè)，對學生拳打腳踢。

    被攻擊的學生透過遮蔽看了他一眼，織田作認識他，昨天在井伏的教室里見過這個學生，不是說他記憶力好，哪怕跟津島修治在一起時間再長，也無法獲得跟對方同等的，超憶癥似的記憶力?？椞镒饔涀∷?，只是因為名為東海的男生太過顯眼。

    ［他的眼神，他看井伏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神明一樣。］

    ［真讓人苦惱。］他看依舊在拳打腳踢的學生，想自己是不是該采取些過分的手段阻止他們，［老師不能傷害學生對吧，這樣的話……］

    他腳一蹬，以rou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奔到東海身邊，姿勢堪比矯健的獵豹，他的身體有十分靈活，柔韌性突出，能鉆進人與人的間隙中，擋在可憐的東海面前，而以上一系列動作只發(fā)生在幾個呼吸間，他輕柔地卸掉學生的力道，學生四處舒展的肢體碰到他了嗎，可能沒有。

    下一秒他就把東海帶出來了。

    “同學之間就算不能達成友善，也要避免肢體碰撞。”織田作說，“快要上課了吧，你們不會去嗎？”

    那三個學生與他大眼瞪小眼，好了，現在他們看新老師的眼神也變了，他們在估量，估量織田作的攻擊性，又或者是在記住他的臉。

    ……

    “然后，然后呢！”津島修治雙手托腮，他臉頰的rou被外力撐著向上托，配上略微圓潤的，邊角向下垂的眼，異?？蓯?，他身上有少年感，這與他天生的早熟感相悖，但津島修治身上總有許多矛盾的特質。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啊?！笨椞镒髡f，“三個學生走了，被欺負的那個，我原本想把他帶到醫(yī)務室的，但他自己走了，是叫東海吧，我看到他筆記本上的名字了。”他走的時候比較匆忙，撿起書包就跑，沿路上散落的鋼筆橡皮撿起來了，更遠的筆記本卻沒功夫管，等人走后織田作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把本子撿起來，小半本被水泡了。封皮上的字還沒有隨水浸潤開，于是織田作看清楚了。

    “東海翔太?！?/br>
    “什么什么。”

    織田作說：“他叫東海翔太。”

    “哎呀?！苯驆u修治說，“不是跟我一個班的倒霉鬼嗎？”見織田作迷惑地看向自己具體解釋，“同班同年級，很不可思的緣分對吧?！?/br>
    “不，我不覺得?！笨椞镒髡f，“一共就三個年級，每個年級四個班，按照概率來分并不算很高，而且津島你在排入班級前不可能不調查，坦白來說一點偶然的成分都沒有。”

    “你真沒有意思?！苯驆u修治說，“我就不應該讓你來猜這個問題，你看，織田作你對我的了解遠遠高于其他人，所以在小范圍的驚喜性上略有不足?！?/br>
    “那你覺得東海有問題嗎？”織田作又問。

    “我更正我的話?！苯驆u修治沉默一會兒說，“你有意思極了，我喜歡你同野獸一樣精準的直覺。”

    “你真是個難討好的人，津島?！笨椞镒髡f，“一會兒喜歡一會兒又不喜歡，太過善變的人總讓人摸不著頭腦?！?/br>
    “好吧好吧?！苯驆u修治的笑容綻放得更開，“如你所說我是個難討好的人，先聽我說說看，在班上觀察到了什么與東海翔太相關的有意思的事吧?！?/br>
    ……

    津島修治在揣摩人心上有一套，夏目漱石與種田山頭火知道此點，并認為是“津島”家的特殊天賦，如果他想，能讓人在十分鐘內迅速得憎恨他，同時，讓人在十分鐘內迅速地喜歡上他也行。

    進入崇明中學后，他迅速制定了策略，決定讓一半人喜歡他，一半人厭惡他。

    “我叫太宰治?！弊晕医榻B時，那雙天生含著桃花的眼睛在教室里亂飛，被他的眼睛看見，大凡是無伴的女性與部分男性，都會產生自己“被愛著”的錯覺。

    所謂的“戀愛感”眼神，說得便是他這樣。

    下課后，學生們難得沒有埋首于作業(yè)，圍在新來的同學附近問東問西，他們也清楚崇明中學的轉學測試有多難，學生都頂個兒聰明，從班主任近乎于諂媚的態(tài)度中猜出不少，對他更加親近。

    “太宰同學、太宰同學?！鄙ひ羧缤褶D的鳥雀，“你是從哪里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