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頁
裴延奔前走后,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功夫迎他,卻聽得身后傳來馬蹄聲,又有一駕雙轅車停在門口。蘇安回過頭,見顧越下了車,一襲素色的衣衫,卻支開侍從,不卑不亢地撩開車簾,而后,在眾人的議論驚嘆聲中,緩緩扶出了嚴(yán)凌。 “嚴(yán)左丞?!迸嵫庸笆中卸Y,微微神怔,欲言又止,終是笑嘆口氣,“顧郎?!?/br> 說是同來,又怎知來的代價各不相同。就在不久前,顧越使季云聯(lián)絡(luò)許、劉等幾位在旗下分過贓的官員,又和王庭甫的庫部通過軍賬,替嚴(yán)凌和九齡公從戶部內(nèi)部燒起一把火,直到把侍郎蕭炅熏回老家,方才得來這婚宴之上的一席之地。 蘇安目送著裴延把新客往尊堂安頓,自己則去門房處交禮,而后,瞄了一眼酒席,那些持籌的酒糾皆是教坊或太樂署新人,只有三四個眼熟,還叫不出來名。 他便沒有打招呼,順著瑤琴的聲音,往宅子后頭而去,在長廊里望見了曹柔。曹柔云袖黛眉,坐在桃花叢下,身邊圍擁著一群涂脂抹粉,衣裳鮮艷的貴婦人。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久聞其名,不如一見,公子的這張譜子,想必就是范先生所說的,瑤琴專用的減字?!碧K安候了一陣子,待洛書幾人去前堂見面過禮,上前說道,“我得過一張,是《碣石調(diào)·幽蘭》,也略通減字和弦索半字的區(qū)別,可否看一看?” 曹柔見蘇安的玉佩,連忙起身拜禮:“前輩……”蘇安道:“小郎君現(xiàn)在哪里吃住?”曹柔道:“外教坊?!碧K安道:“你這年紀(jì),彈得算一般,還得刻苦?!?/br> 曹柔的玉面透紅暈,弱聲解釋,他如今才剛學(xué),不能脫譜,是家父曹氏為教他成曲,才把文字譜改成了這樣簡單容易理解的形式。那張舊紙上,不僅記錄的是半字譜的節(jié)奏和旋律,還用取其偏旁的方法,把指法也都標(biāo)記得一清二楚。 “我學(xué)曲子的時候,跟著大班,哪里來譜子?”蘇安沒有客氣,在琴前做下,把指法一一比對過去,自語道,“‘木’是抹,‘乚’是挑,這路子不錯……” 蘇安瞧得仔細(xì),心里很高興,想來,瑤琴能分這四指八法,五弦一樣也可以。 彼時,女子說笑的聲音漸漸近了,曹柔小聲提醒道:“蘇供奉,幾位夫人小姐回來了?!碧K安不在意,卻見曹柔立在旁邊,似座玉雕,便笑著挑逗道:“誒,那你的譜子,就送給我了,可好?”曹柔低眉道:“蘇供奉,你別這樣……” “蘇供奉!”洛書一語便叫住蘇安,手中轉(zhuǎn)著團(tuán)扇,笑盈盈的,“這是如何?” 桃花瓣落如雨,粉黛滿園。 蘇安這才松開手,拉過曹柔,回道:“洛書小先生,許久不見了,才從洛陽帶的五花瓷馬……”那時快,又怎料譜子飄落,濕了半頁,曹柔輕喊一聲,跪撲上去,再抬起頭時,眸子含水,玉面掛著兩行淚:“蘇供奉,饒了下奴,都?xì)Я?。?/br> 蘇安猝不及防,暗嘆這孩子不過是十歲的年紀(jì),如何就學(xué)會這些伶俐的事。 “哎呀,好端端的,蘇供奉欺負(fù)一個孩子做什么?”洛書凝著眉毛,手中團(tuán)扇一丟,上前扶起曹柔,安慰道,“好了,好了,無妨,讓蘇供奉給你賠禮便是?!?/br> 蘇安醒過神來,拍了拍曹柔的肩膀,笑道:“對不住,小郎君,我從洛陽帶了幾只五花瓷馬,一會讓人送去教坊給你?!甭鍟@才罷休,把懷中那只白乎乎的貓兒,丟給蘇安,笑罰他抱著,回頭和姐妹們哄著曹柔,去插盆景玩了。 也沒人想聽他作給品茗的曲子。 望著粉黛佳麗離他而去,蘇安恁地有些失落,嘆一口氣,蹲下身,把他們忘記的譜子拾起,對貓兒道:“還是咱們的小蘇乖,啊,不跳也不鬧,多省心。” 一支喜樂,演奏至第三遍,正堂的親友們才開始互相祝酒,有了一絲醉意。 蘇安抱著貓,從回廊里路過側(cè)院時,看見顧越也一個人坐在井邊,本想過去訴苦,然而正要邁步,又見裴延的大紅色新郎袍跟著走了過來,遂是徑自離開。 此處,人少,空氣紫紅如煙,酒令與舞曲透過雕花的窗戶,縈繞在石庭之中。 “顧郎?!迸嵫与p手撐在井垣,望著那映有自己通紅面龐的,波紋微顫的水面,“我知道,去年在河陰,你收下了家父的那張白紙,如今心里依然有怨?!?/br> “一張白紙,違背政令,彈劾宗親,拿多少人一輩子得不到的五品之階換了轉(zhuǎn)運(yùn)司的業(yè)績;今歲,又是一張紅紙,連名字都沒寫,你還是大大方方的,來了?!?/br> 顧越伸出手,輕拍裴延的后背,笑著說道:“大婚之夜,裴兄不要說這些話了,來,我陪你醒醒酒,一會鬧洞……”裴延喝道:“你倒是,說一句怨我,行不行?且去問品茗,是我,押戶部判事舍人,親筆草擬了罷免你的處理意見?!?/br> “裴兄,那是過去的事,我若計較這些,今夜就會去月堂,而非身在此處?!?/br> 一墻之隔,激情的議論一聲聲,一句句,就這么透過窗紙,傳入二人的耳中。 朝野之中,關(guān)于賈權(quán)怒斥徐青事件的議論,已經(jīng)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今日的這場婚宴,六位中書舍人到了四位,實(shí)際上,更像是一場五花判事。 時局不穩(wěn),人心叵測,李林甫公然拒宴,在自家中造起了一座偃月形的月堂,聲揚(yáng)徐青所為,是正直廉潔之舉,當(dāng)為舉朝之楷模。此話倒也有理,只是,誰又能料到,曾為東定契丹歌功頌德,為賑濟(jì)關(guān)中怒伐王侯,為漕運(yùn)屯田割舍舊交的,這位性情陰柔的李郎君,如今與裴耀卿、張九齡共同進(jìn)出政事堂的時候,竟終于挺直了脊梁骨,睥睨中書之位,被見過的人們稱為,是一雕挾持二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