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不相瞞，我此次歸朝，有意奏請陛下重開西域商道，若事能成，我愿保舉駱家子弟在邊市為官，以謝今日之厚誼！韓、林兩家若是愿意，也只管將子弟送來北疆！”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有人忍不住道：“國公大人，可惜您不曾途徑我處，不然……”

    衛(wèi)薔甩袖轉(zhuǎn)身，眼中明光灼灼：

    “不必覺得可惜！陳仲橋陳大人聽聞三家故事，涕淚交加，不僅愿意給北疆白銀五萬兩，為彰兩家十三世家之仁厚，還寫了書信給各家……”

    所有人都看著這位女國公，看著她將酒杯扣在刀鞘上，從持刀那臂的袖中掏出了一摞書信。

    “第一封，河陰鄭氏，鄭裘鄭大人，您與我北疆，可有情誼在么？”

    堂外風氣，烤羊香氣盈室。

    她緩步走到了鄭裘身前。

    第13章 牡丹   “要她死也未必我們動手。”……

    頭上戴著一朵牡丹花的鄭裘鄭大人慢慢地站了起來。

    “國公大人，您覺得鄭家與北疆之情誼，價值幾何呢？”

    衛(wèi)薔手腕翻轉(zhuǎn)，長刀立在了鄭裘案前，刀柄上還扣著她的酒杯。

    “鄭大人，情誼本是無價之物，如花如月，美不勝收，銀兩財物、糧草車馬不過是一點花香月影?；ㄔ较阕匀辉胶?，月影越顯則是明月正好，您說，可是如此？”

    鄭裘圓胖的身子抖了一下，是氣的。

    他看向四周，卻無人聲援于他，他險些踢翻面前案幾，大聲道：“堂堂國公，竟然當堂威逼大臣，你！”

    “鄭大人，您說錯了，我是在同您敘情誼?！?/br>
    隨著衛(wèi)薔話音剛起，眾人只見流光一閃，長刀已然出鞘，身穿紫色大袖羅衫的定遠公手中握刀，一朵紅色的牡丹立于刀尖。

    那朵牡丹原本是在鄭裘帽上的。

    “鄭大人定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威逼于人的。”衛(wèi)薔唇角含笑，長臂展，長袖垂，紅裙斂，就如畫中人物一般美不勝收。

    刀，橫在了鄭裘的頸旁。

    刀上的寒光在一室明燈璀璨中微微閃動。

    這時，衛(wèi)薔的身后，之前帶頭行禮的裴道真振袖站了起來：“北疆寒苦，我等身為國之重臣，只知其寒苦，卻不知究竟如何寒苦，今日國公一言，下官聽來只覺羞慚，為助北疆百姓，裴氏愿出白銀一萬兩?！?/br>
    握刀之手紋絲不動，衛(wèi)薔慢慢轉(zhuǎn)身看向裴道真。

    “本國公多謝裴侍郎高義！”

    裴道真卻又接著說道：“國公大人，您可愿北疆與裴家情分再深重一些？”

    衛(wèi)薔挑了一下眉頭，看見裴道真和他兒子從案后走出，對著自己深深一拜。

    “小女今年年方十二，數(shù)月前被禁軍帶入上陽宮皇祠，銀錢也罷，糧草也罷，傾我所有，莫不應(yīng)之，我裴道真只求骨rou團聚，請定遠公施以援手！”

    他身后那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更是跪在了地上給衛(wèi)薔磕頭。

    看著這情真意切的父子倆，衛(wèi)薔笑了。

    “好。”

    她如此應(yīng)道。

    言語中再無藻飾，亦無澎湃之情，不知為何，卻比之前她長篇大論那一通，都更令人信服。

    三言兩語與裴家談妥，她又回轉(zhuǎn)身子看向鄭裘。

    “鄭大人，您想好了嗎？”

    鄭裘收回盯著刀刃的瑟縮目光，再無之前敢與衛(wèi)薔叫板的氣勢，低聲說：“五、五千兩?！?/br>
    “鄭大人果然高風亮節(jié)，出手不凡。好，來，我們喝一杯?！?/br>
    收刀舉杯，行云流水，紫色的大袖飄展，像是這滿堂唯一的一枝花，又像是滿堂唯一的一柄刀。

    再倒?jié)M杯，衛(wèi)薔轉(zhuǎn)身看向裴道真：“裴侍郎，我剛剛與鄭大人玩笑，實在怠慢了，來，我與你也同飲一杯。”

    “謝國公大人。”

    衛(wèi)薔喝酒一向是行伍做派，舉杯往嘴里一送就是一飲，裴道真出身世家，世家做派，喝酒時候都要用袖遮臉，他今日卻同衛(wèi)薔一樣，舉杯就飲，可見是逢迎衛(wèi)薔到了極致。

    一時間，這于家華堂上，仿佛衛(wèi)薔是主，裴道真是客，余下之人，皆是呆鵝。

    笑著放下酒杯衛(wèi)薔環(huán)顧四周，笑著道：

    “下一個，并州陸氏，陸縣公……”

    兩京十三世家，刨除陳家在內(nèi)被衛(wèi)薔在路上刮了地皮的四家，余下的九家今日皆有人在場。

    他們聽著定遠公一家一家當場點名。

    有了鄭裘、裴道真做了樣子，他們自然知道該怎么選。

    最多是裴家的一萬兩，其余三五千兩不等，一封信又一封信遞出，最后一封信是給河南于氏的。

    于崇坐在主座上，目視這個擾亂了自家宴席的人，五內(nèi)如焚，面上卻只能分毫不露。

    衛(wèi)薔站在堂中，長刀被她抗在肩上，雖有紅裙在身，羅衫蔽體，明眸動人，也盡顯一股風沙砥礪出的不羈氣度。

    她看著于崇。

    只剩他了。

    “我出白銀八千兩。”

    說完，于崇不等衛(wèi)薔說話，便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仿佛是吞下了涌到嗓子眼的血。

    這輩子！這輩子他再請這怪物赴宴！他便不姓于！

    宵禁將起，出城行人在路上匆匆而過，衛(wèi)薔喝了酒不愿騎馬，只在路上漫步徐行，好在康俗坊距離旌善坊不過四坊之地。

    于崇本想讓人送她，帶著酒意的衛(wèi)薔舉刀示人：“北疆風沙千里，我亦可獨行，在這天下首善之地，不麻煩各位親朋。”

    九封信，換回了六張字據(jù)，余下沒給字據(jù)的三家，于崇好名，裴家還算可信，顯然都不是討不來債的人，至于鄭裘……

    衛(wèi)薔抬頭看了看暗下來的天色，又摸了摸自己灌了一堆酒的肚子。

    若是他真不給，反倒會成世家眾矢之的。

    那倒也是不錯。

    牽著馬，聽著馬蹄輕快地踏在青石路上，衛(wèi)薔笑著說：

    “懷中據(jù)有數(shù)萬銀，腹內(nèi)卻是空空，好笑，好笑。”

    再看看四周坊墻，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刀：

    “興衰更迭求富貴，不如兩餐溫飽……唉，顧予歌啊顧予歌，今日行歌他們跟我說想回北疆，我也想回北疆，你當年又如何呢？從前你與說在長安孤影伶仃于世外，我如今竟與你有仿佛之思?！?/br>
    夜風乍起，衛(wèi)薔深吸了一口氣。

    “此地紅塵，終非吾鄉(xiāng)?！?/br>
    身穿羅衫的美貌女子牽著一匹好馬，手中拿著一把長刀，在夜色將臨的東都成了一道風景。

    見有人避讓自己手中的刀，衛(wèi)薔脾氣極好地一笑，將刀插回在了馬鞍一側(cè)。

    河水穿洛陽而過，崇業(yè)宣范兩坊中間楊柳垂煙，流水潺潺，恰余暉如蓋，映得石橋如畫，衛(wèi)薔走在上面，沒看見什么風景，只覺得自己今天穿的衣裙實在是啰嗦。

    卻沒想到，在別人的眼里她已經(jīng)成了一道風景。

    宣范坊靠外墻的一座木樓上，穿著白色長袍的書生接著晦暗余暉看向坊墻之外，只見風吹廣袖隨柳舞，人影與水共窈窕，不由夸贊到：“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東都風物果然不同，這美人也美得格外驚心動魄。”

    他身后站了幾個穿著普通面相也極普通之人，其中一人低聲說：“大人，如今我們在梁國兵部的灰鴿已廢……”

    目送美人漸走漸遠，書生直起身，雙眼仍是看著窗外，低聲問：“他是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br>
    “何鄲意圖挑撥衛(wèi)臻和衛(wèi)行歌的關(guān)系，卻被衛(wèi)行歌反咬他意圖插手禁軍，灰鴿是被牽累的?！?/br>
    書生冷笑了一聲：“牽累？我讓他在兵部搜集兵馬分布、掌握輜重動向，他倒好，將自己當成了智計無雙的蘇秦張儀之輩，不好好當他的灰鴿，偏要當只合縱連橫到處炫耀的孔雀，身陷梁國朝堂黨爭，他哪里是被牽累致死？他是自作聰明而死！”

    小樓上一片靜寂。

    “此番同州至河中府一線暗樁全部被拔，你們可聯(lián)絡(luò)了北疆的灰鴿？我不北上，都不知道我們‘不留行’竟已淪落到了如此地步，殺人不成，反倒被端了一個接一個?！?/br>
    書生并不算疾言厲色，那幾人的額頭上已經(jīng)微微冒了汗，低聲說：“大人，我們聯(lián)絡(luò)了北疆，如今還沒有回信，河中府烏鴉領(lǐng)命截殺衛(wèi)臻，沒想到衛(wèi)臻早有準備，怕是在同州我們就露了行跡?！?/br>
    “同州？”書生仿佛有些怕冷地攏了一下衣襟，斯文和氣又平平無奇的臉上掛著譏誚的笑，“你們也太小看那定遠公了，北疆的灰鴿這些年傳出來過什么有用的消息嗎？怎么就突然能探到衛(wèi)臻的南下之路？怕是他們前腳傳了消息出來，后腳人家定遠軍的斧子已經(jīng)砍在他們的脖子上了?！?/br>
    “不……”

    “你覺得不會？看來是這大梁滿朝的廢物慣壞了你們。前些年，定遠軍才占了五州之地，就已經(jīng)讓人無縫可鉆，好不容易送進去的灰鴿也是廢鴿，更何況如今呢？當初的衛(wèi)臻才十九，現(xiàn)在她是二十七，是個一肩擔了梁國大片江山，只會更老辣堅毅的年輕女子，不是那些行將就木只會一年比一年更昏聵的老匹夫，連這一點都參不破，也難怪她走到哪，我們不留行就死在哪。說到死……”

    書生抬起頭，看向四位下屬，一個一個看過去，看得他們每個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突然笑了一下。

    “同州與河東府死得無聲無息，此番事連個問罪之人都沒有?！?/br>
    “咄?！彪S著一聲悶響，一支弩箭洞穿了剛剛與他對答的那人右胸，那人連一聲痛呼都還沒來得及發(fā)出，就倒在地上死了。

    書生攏了一下袖子，臉上還帶著一點笑：“頂罪之人我都替你們找好了，若是接下來的事還做不好……”

    余下的三個人跪在地上，連忙道：“大人放心，我們必拿下衛(wèi)臻人頭！”

    “嗯？”書生挑了一下眉頭，道，“這倒不必了，以我等在北地之力殺不死她，要她死也未必我們動手?！?/br>
    晚鼓起，坊門落，書生看向紫微城的方向，緩聲道：

    “定遠公怕是不肯放過我們，她在東都之時，你們都蟄伏起來，不可再有動作，傳信紫微城，全力查清梁帝中毒一事真?zhèn)??！?/br>
    “是，大人?！?/br>
    陶鍋里扯開的面條與沸水同滾，衛(wèi)清歌用長筷挑了一下，又將一把切好的青菜抓緊鍋里，稍煮一會兒，她將面與菜都從鍋里撈出來，放進了一旁的湯碗里，湯里飄了油花，還有幾片羊rou。

    “哪有出去吃席回來還餓肚子的？我這羊湯本想明日再給您做湯餅的?！?/br>
    灶房門檻上有人抱膝而坐，正是大梁堂堂一品鎮(zhèn)國定遠公，她穿著一件灰色的衣袍，眼巴巴看著衛(wèi)清歌手里的海碗。

    衛(wèi)清歌不許她坐在風口吃飯，她便站起來，跟著碗溜達到了院中石桌旁。

    “這些世家太不實在，一碗一盞裝得飯菜不夠果腹的，那烤羊看著氣派，一群仆從切來再送進來，一次也就一點點，等得人心慌?！?/br>
    小姑娘坐在衛(wèi)薔對面，隨著她所說的想了想，連忙搖頭說：“都不讓人吃飽，這哪里是讓人吃席，分明是在折騰人。”

    “對對對。”衛(wèi)薔大啜一口湯餅，熱氣入腹，她長出一口氣，雙肩一松，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