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相談之間，潘美走了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份公文，見禮。回朝之后，以征淮之功，被調(diào)至樞密院為院事，掌北面將吏、邊防、國信之事。受皇帝所鐘，這明顯是要大用的前奏，上下多有艷羨者。

    “何事？”折從阮問道。

    潘美道：“河?xùn)|邊軍制置，已成令文，還請陛下與樞相審議！”

    折從阮親自接過，呈報與劉承祐，同時向他解釋著：“經(jīng)過樞密審定，綜合河?xùn)|邊情，臣等擬議，于雁門府置定襄軍，兵額三千，以楊業(yè)為軍使；岢嵐府置寧化軍，兵額三千，以李萬超為軍使；保德府置保寧軍，兵額四千，以折德扆為軍使。有此三軍萬卒，足保御備！”

    郭榮補充說：“原河?xùn)|諸州兵馬，除選派東京之外，令置余萬軍，劃歸河?xùn)|都指揮司，分駐各府！余者各令返鄉(xiāng)，或為氓吏，或為鄉(xiāng)兵，耕農(nóng)結(jié)合，以保靖地方！”

    事實上，經(jīng)過朝廷這么一番整頓，河?xùn)|的那諸多軍隊，真正被裁撤掉的，只是少數(shù)。但是，層次更加清晰，朝廷的掌控力則大大加強。

    “依制下發(fā)吧！”對此，劉承祐心中也早有數(shù)，稍微審看一番，便吩咐著。

    “讓折使君、李萬超、楊業(yè)，回京述職！”想了想，劉承祐又道。

    說著，瞟向折從阮，輕聲道：“折使君為國丈，說起來，這么多年了，還未見過婦翁。戍邊多年，歷經(jīng)寒署，著實不易，賢妃在宮中，也多有提及，念父之情，朕頗憐之，當(dāng)使折公一家，團(tuán)圓以敘親情……”

    第176章 雍王

    飲罷一盞茶，在折、郭二臣的恭送之下，劉承祐離院而去。

    待天子走后，兩個人都下意識地松了口氣，折從阮向郭榮道：“鳳翔之軍令，就交由郭樞密處置了，軍情如火，戰(zhàn)機(jī)易逝，當(dāng)善囑趙暉及西南諸軍！”

    “是！”郭榮恭敬一禮。

    折從阮站立堂前，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皇帝最后的眼神，思及其“述職”的吩咐以及關(guān)于折德扆的感慨，不由苦笑著搖搖頭。心中暗定，夜就當(dāng)修書一封，發(fā)往府州，叮囑其子折德扆，收到詔命，勿作拖延，火速來京覲見。

    到如今，大漢天下諸州，所有節(jié)度、觀察、防御，都有進(jìn)京面圣述職的經(jīng)歷，唯獨你一個折德扆，縱使國丈之尊，女兒受寵，又豈能長久地窩在邊郡州府。于劉承祐而言，態(tài)度已成關(guān)鍵。

    離開樞密院，劉承祐沒有回崇政殿，只是命人，將關(guān)于湖南、鳳翔的一些決策通報宰臣，讓中書降制、下命，安排配合。

    劉承祐自往秋華殿，看賢妃折娘子。小娘子已有孕七月有余，說起來，身體也真是好，或者說懷中胎兒命硬，去歲有孕之時，冒著霜寒隨駕南征，還與劉承祐行房歡愉，盡然無恙，一直以來，胎像安好……

    夏雨一陣又一陣，伴著一陣霹靂，雨打?qū)m城，敲響著宮墻殿瓦。站在秋華殿前，身上難免沾染上一層雨霧，望著那漫天飄飛的雨滴，劉承祐凝眉，吩咐著：“讓中書傳制沿黃河州府，雨季已至，當(dāng)提高警惕，加強堤防，以免河決！”

    ……

    相較于東京的陣雨，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京兆府，卻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長安以西鄠縣，郊外成片的麥田，已是金黃一片，麥穗飽滿，在夏風(fēng)掀起的熱浪中搖曳。正值午后，趁著太陽的熱毒稍稍褪去，農(nóng)民們身處其間，辛勤地收割著，麻利的動作間，透著股緊張。

    西面正在打仗，雖然蜀軍一直被朝廷官兵擋著，但實在沒法安心，哪怕沒有的官府的布告，境內(nèi)的百姓們也會自主地?fù)屖?。前段時間，蜀軍偏師偷襲子午鎮(zhèn)，雖然被節(jié)度使宋延渥嚇退，但對京兆周邊的黎庶而言，還是震動頗深。

    一隊騎士，轉(zhuǎn)道荒野，順著麥田邊上土路，緩緩而行，健壯的馬腿，肆意踐踏著礙事的雜草。騎士各個健碩，皆著精甲，武器齊備，顯是銳卒。

    領(lǐng)頭的，是兩名少年，皆著錦服，其中一人，著更是貴氣逼人，顯然一行人以其為首。人雖年輕，但面色從容，目光平靜，注意力始終放在側(cè)邊那大片已收割過半的麥田。

    這名少年，正是大漢雍王、京兆府尹劉承勛。他帶著新婚的吳越小公主，西至京兆，已然有八個多月了，這段時間下來，在關(guān)中，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能夠叱咤風(fēng)云，揮斥方遒。

    京兆兵事，有姐夫宋延渥處置，民政亦有府下職官負(fù)責(zé)，他更像一個吉祥物，供在長安，用以安撫軍民，宣示朝廷的王化與權(quán)威。

    當(dāng)然，真讓負(fù)責(zé)軍政實事，以他的閱歷與能力，還不足以應(yīng)付。就如臨行前劉承祐所交待的那邊，多聽，多看，多學(xué)。

    不過，在長安的這段時間，他還是過得很充實，并且很自由的。比起約束在開封的王府之內(nèi)，在長安，除日常讀書、習(xí)武之外，時不時地能夠外出巡視奔走，在軍政方面，也有了長足的進(jìn)步。

    此番，他便是主動出城，到鄠縣來，巡視夏收情況。

    跟在劉承勛身邊的，除了五十騎護(hù)衛(wèi)之外，便是那名皮膚黝黑的少年了。其人名叫慕容承泰，是慕容彥超的小兒子，就是因策馬鬧市擾民，被劉承祐發(fā)配到關(guān)中的跋扈公子。

    慕容承泰與劉承勛之間，關(guān)系還不錯，到了京兆后，在永興軍中掛了個營校的軍職，不過基本都與劉承勛混在一起。

    “我的雍王殿下啊，此間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干農(nóng)民收麥，大熱的天，甚是無聊??！”一路巡過來，慕容承泰有些不耐，忍不住朝劉承勛抱怨道。

    “民以食為天，百姓生計之所系，朝廷稅賦之所在，再無比此事更加嚴(yán)肅重大的事情了！”劉承勛則拽出一段顯老氣的話，說道：“太傅也言，我既為京兆府，乃治下之父母，當(dāng)多體察民情，觀民生……”

    “哎，你還真不負(fù)小賢王之名??！”慕容承泰玩笑般地道出劉承勛在京兆闖出的“雅號”。

    在長安，以為政寬仁，體恤下情，斷事公允，劉承勛還是賺得了一個好的口碑，當(dāng)然一切都是在雍王太傅、京兆府判官李崧的輔佐之下。

    聽其言，劉承勛臉上終于帶上了些許笑容，指著麥田，問道：“你可知，鄠縣一歲，官府能收取多少糧稅嗎？”

    “這我哪里知道！”慕容承泰回答地很干脆。

    “去歲便有一萬八千七百石，今歲必有所增益，如無意外，可破兩萬石！”劉承勛說道：“夏糧入庫，可得萬石，又可就近支援鳳翔，使御蜀大軍，無糧秣之憂……”

    慕容承泰對鄠縣能產(chǎn)多少糧，官府能有多少歲收，顯然沒什么興趣，但聽其提到鳳翔戰(zhàn)事，卻立刻精神了，有點慫恿的意味：“我們何不去鳳翔看看，兩國鏖兵這么久，近在咫尺，去軍前視察一番？”

    聽其言，劉承勛面上似有意動，但想了想，很是干脆地拒絕：“不！”

    見其反應(yīng)，慕容承泰當(dāng)即說道：“你莫不是怕了？”

    少年意氣，哪里受得了激，劉承勛下意識地張了張嘴，但還是搖頭說：“姐夫不會允許的！”

    慕容承泰卻樂了，沖他道：“你是雍王，身份地位都在他上面，還需要經(jīng)過駙馬的允許？”

    劉承勛說：“我只是京兆府尹，替皇兄坐鎮(zhèn)長安，卻沒有權(quán)限管永興軍，更何況，去鳳翔軍前。貿(mào)然前去，只怕給將士們添麻煩，傳回東京，還容易惹皇兄訓(xùn)斥……”

    “能惹什么麻煩，只當(dāng)去犒勞軍士，你就不想看看，前線打仗是什么情況？”慕容承泰誘惑著劉承勛：“反正我是打算去看看，陛下本是將我發(fā)配軍前效力，結(jié)果被宋駙馬束縛在長安，這不是違詔嘛……”

    “在長安待這一個月，太過無聊了！”

    慕容承泰實則是有些閑，性格上又不是個安分的主，被發(fā)配到關(guān)中軍前，在慕容彥超看來是貶斥責(zé)罰，于他自己而言，則是魚入大海……

    見劉承勛實則有些動心的，慕容承泰嘿嘿一笑，說：“我給你出個主意，夏糧入庫，我們押送軍糧，前往鳳翔，順便看看？”

    聽慕容承泰這么說，劉承勛也來了興趣，認(rèn)真地想了想，再度搖頭：“回長安，問問太傅的意見！”

    “哎……”慕容承泰不由苦著一張臉，有些無奈：“你怎么就說不動呢？”

    劉承勛反而，微微一笑。

    “這巡也巡了，夏糧收割，并無意外。我們?nèi)ゴ颢C吧，我問過了，縣郊有野豬、黑熊出沒！”慕容承泰，又興致勃勃地向劉承勛建議道，有些精力旺盛的樣子。

    “你若有興致，自己帶著人去吧，兩個時辰后，在縣城匯合，回長安！”劉承勛沖他說道。

    “怎生如此無趣！”慕容承泰更是情緒怏怏。

    見其狀，劉承勛命令下馬，走到田邊，看著慕容承泰：“你有沒有試過，收割糧食？”

    “我堂堂皇室親戚，公侯之子，豈能做那下賤活！”慕容承泰大大咧咧地，隨口答道，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扭頭看著劉承勛：“你不會——”

    話還沒說完，便見劉承勛開始脫身上的袍服，并朝侍衛(wèi)隊長吩咐著：“去，找田農(nóng)借兩把割刀來！”

    未己，鄠縣田畝間，兩名貴少年在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笨手笨腳地收割著麥子，引得農(nóng)人驚奇之……

    第177章 小賢王

    隨著日暮西山，劉承勛等人，自田畝中出，大汗淋漓，滿身塵穢，不到兩個時辰，他親自cao刀，收割了半畝地的麥子。效率雖不高，但俊容之間，卻流露出一抹滿足的笑容。

    縣里的官吏，聞訊而來，見竟是雍王殿下巡視田畝，緊張地謁拜的同時，縣令趕忙招呼著衙中丞、簿等吏，一起下田，用實際行動配合。

    “誰能想，不過收割些麥子，竟然比提劍cao弓還累！殿下，你這是何苦？”行走在田埂上，慕容承泰滿臉的不樂意，捶著腰腿，拍打身上的穗屑灰塵，沖劉承勛說道：“我寧愿上戰(zhàn)場與蜀軍拼命，也不愿再拿起這割刀！”

    劉承勛接過侍衛(wèi)遞上水袋，痛飲一口，喘了口氣，說道：“不親事田畝，怎知小民之艱。那些憐民憫農(nóng)者，又有多少是下過地的？”

    看著慕容承泰，劉承勛又一次朝其嚴(yán)肅道：“你滿身的飛揚浮躁，實不可取。兄長將你發(fā)配到關(guān)中來，未嘗沒有磨礪你的意思，還需沉下心來！”

    “殿下你說話，真是越來越像李崧那老學(xué)究了！”慕容承泰道。

    “放肆！”劉承勛頓時一怒，朝他一指：“怎敢狂言，無禮于太傅！”

    見劉承勛似乎真的生氣了，慕容承泰這才訕訕而笑，擺著手：“不敢了，不說了！”

    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包括縣令之內(nèi)的幾名官吏，仍舊在田中，不過眼神，時不時地看向自己這邊，劉承勛命人將其縣令喚至跟前。

    縣令中年歲數(shù)，身形瘦削，袖管卷上小臂。滿臉笑容上前，迎頭便拜，恭維道：“殿下不惜尊貴，躬事田畝，體恤下情，不愧賢王之風(fēng)，下官等欽佩！”

    “縣尊免禮！”劉承勛溫和一笑，指著田間道：“夏收之至，官府當(dāng)善察田畝，解民之憂。孤實不需諸位，cao事割刀，但上為國家社稷，下為士民鄉(xiāng)梓，望諸位能夠盡職！”

    “殿下賢明，必定遵從教誨，阜陽無愧于心！”縣令道。

    “時辰已晚，孤回長安了！”劉承勛說著，踩鐙上馬，居高臨下地說道：“不送！”

    縣令及下屬僚吏，望著在護(hù)衛(wèi)之中卷塵遠(yuǎn)去的劉承勛背影，不禁嘆道：“雍王殿下年紀(jì)雖小，已盡顯賢能之風(fēng)??！”

    長安，京兆府。

    “殿下回來了！”衛(wèi)士各歸其職，劉承勛直入衙門二堂，正在處理公務(wù)的李崧頓時迎了上來：“快，給殿下上茶！”

    注意到劉承勛滿身的塵埃，錦服難掩狼狽，李崧很是詫異：“殿下這是怎么了？”

    劉承勛微微一笑，當(dāng)即坐下，應(yīng)道：“我見農(nóng)民cao刀割麥，心中好奇，下地體驗一番方知，雖只彎腰割桿，但一點也不比扶犁播種輕松！”

    聞言，李崧松了口氣，還以為劉承勛遇到了什么意外。不過，很快便朝劉承勛露出一抹贊賞的神色，含笑道：“殿下有憫農(nóng)之心，傳將出去，必為人所稱頌！”

    這，畢竟不是李崧教的。

    劉承勛則擺了擺手：“我無意做那沽名釣譽之事，只是在東京時，常聽皇兄說以農(nóng)為本，故而上心！百姓耕作、收獲，殊為不易??！”

    “殿下赤子之心??！”李崧?lián)犴殗@道。

    “對了，太傅，我有一事，想聽聽你的想法！”劉承勛看著李崧。

    “殿下請講。”李崧略帶好奇。

    遲疑了下，劉承勛將慕容承泰所提去鳳翔的事道出。

    李崧的表情恢復(fù)了嚴(yán)肅：“殿下是動了此念頭？”

    迎著李崧的目光，劉承勛輕聲應(yīng)道：“不瞞太傅，是的。父兄馬上取江山，我從小耳聞，但到如今，我已年滿十八歲，卻從未經(jīng)歷過軍旅。而今天下未平，有心到軍前看看，歷練一番，增長見識！”

    “不可！”李崧很肯定地給予其回答，并且嚴(yán)肅地看著劉承勛：“且不提兵兇戰(zhàn)危，殿下當(dāng)知，陛下以你坐鎮(zhèn)長安的用意，治政撫民，乃京兆府本職差事。但未奉君詔，擅離職守，前往軍前勞軍，此乃犯忌之事?？v使陛下疼愛殿下，你也不當(dāng)為此，還望殿下省之。”

    聽李崧之看法，劉承勛情緒稍顯低沉，頷首，嘆道：“我也正是有此顧慮，才未聽慕容兄鼓動??！”

    李崧看著劉承勛，想了想，向他道：“古語‘疏不間親’，殿下，老臣有一點，不得不提醒于你！”

    “太傅為師長，無不可與我言者！”劉承勛的態(tài)度，很是謙和。

    李崧說道：“慕容公子，飛揚跋扈，行事無忌，口無遮攔，紈绔之風(fēng)甚重。殿下不可與之，往從過密！此番遭貶關(guān)中，就是因為在東京任意行事。”

    聽李崧這么說，劉承勛眉頭皺了起來，說：“我知太傅不喜慕容兄，他為人行事，稍顯恣意，但他并無歹心，只是心直，求個痛快罷了！”

    “正因如此，才更容易惹禍！”見狀，李崧說想了想，對劉承勛建議道：“莫若將之，放到鳳翔去，若加軍中磨礪，去其輕浮，對他也是有好處的，臣想，陛下遣其西來，也是存有此意。慕容承泰他自己，不是也按捺不住，躍躍欲試嗎，正可從其心意。”

    劉承勛攤攤手：“如何向慕容叔叔那邊交待？”

    顯然，對于愛子西來，慕容彥超那邊，是有提前打過招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