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00節(jié)
聞之,劉承祐下意識地瞥了眼李濤,見其一副認(rèn)真的表情,劉承祐隨口說:“天若保佑大漢,何以降此危難?祭天若有用,何需朕與諸卿勞心于此,又何需官府傾力治理?” 劉承祐的反應(yīng),并沒有讓李濤感到意外。一直以來,大漢這位皇帝,都有些不遵天地,不敬鬼神,繼位以來,除了祭祀事宜,多有廢怠。皇帝自己無所覺,卻讓他們這干臣子,心生憂慮。 此番水旱災(zāi)害,早有臣子進言,讓劉承祐設(shè)祭天地,以祈度災(zāi)。但是,被劉承祐忽略了,相比于祭祀祈禱,他更愿意將時間與精力花在理事救災(zāi)上面。 李濤說道:“古語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為安臣僚之心,孚萬民之望,還請陛下慎之!” 反應(yīng)過來,劉承祐玩味地看著李濤:“若郊祭之后,災(zāi)情不加緩解,反而更加深重,那當(dāng)如何?豈不是證明朕失德,見棄于天地?” “這……”李濤不由訥言。 見其狀,劉承祐笑了,擺擺手,又道:“國家祭祀,自有其道理,朕豈會不知。傳詔吧,讓禮部、與欽天監(jiān)準(zhǔn)備一番,擇日出郊設(shè)祭,為大漢子民祈福!” “是!陛下英明!”聞言,李濤大松一口氣,趕忙應(yīng)道。 要說劉承祐心里沒有一絲敬畏之心,那倒也不盡然。不過更重要的是,官員、百姓信,深植于血液、骨髓里的文化,他沒必要刻意去特立獨行。 再加上,根據(jù)各地的匯報,此番災(zāi)情,最艱難的情況,已然度過,去祭祀一番,再加宣傳,效果當(dāng)更好。 第233章 王使君在泗州 大漢淮東道,泗州,盱眙,渙口。 渙口為渙水匯流淮河處,屬河道樞紐,正值秋高,氣候爽人,涼風(fēng)吹拂著岸邊的植被,帶來河流的潮氣,有些濕冷。 水中有扁舟,兩岸河工密集,粗略一觀,足有上千人,正在進行清淤疏浚。大量的泥沙、墜物,被打撈裝袋轉(zhuǎn)運,伴有鄉(xiāng)間曲調(diào),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岸頭,為差役所占據(jù),以作護衛(wèi)。一干官府職掌官吏將齊聚于此,為首的正是淮東布政使王樸,這是他數(shù)度親巡一線了。 旱情襲來之時,以濠、泗、楚等地,情況最為嚴(yán)重。此時,陪侍在旁,泗州的主事官員,基本都來了。 泗州知州,乃是王著,初履任不久。作為天子身邊下放的人,升遷的速度慢不了,淮南又是用事之地,機會很多。當(dāng)了不到兩年的知縣,便被拔為泗州知州。 不算幸運的是,剛遷職就任,上下還未熟悉,就面臨著淮南大旱。這段時間以來,遵從朝廷與道臺的政令,救災(zāi)撫民,王樸四下奔走,躬親其事,忙得是腳不沾地。 此番,王樸再度北上視事,聞?wù)?,他在州衙中是放下飯碗,就匆匆出城,渡河趕來了。對于王樸,他是一點都不敢怠慢。 不到兩年的時間,王樸在淮東,樹立了極高的威嚴(yán),上下職吏,無有不懼者。只因他用法嚴(yán)正,從不手軟寬縱,再政令頻發(fā),怠慢者皆為其懲處,以致諸州官吏,腦筋里都繃緊了根弦,生怕被王樸找到疏漏,申飭責(zé)罰。 王著因為出身御前,又值仕途事業(yè)的重要階段,更加不敢怠慢了。 “王公,盱眙附近河段,下官已召三千余人,進行清淤,分三段展開,如今已清理四十余里!”此時,見王樸面無表情地盯著清淤的河工,主動稟報道,十分小心。 “進展不錯!”王樸點點頭,問:“淮水橫貫泗州,境內(nèi)生民,多仰仗其惠,淮水若通,方能受其惠!” “王公所言甚是!官府發(fā)出布告,境內(nèi)漁民、河工、百姓,皆積極應(yīng)召效力!”王著說道:“百姓通過淮水討生活,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眼下,大漢境內(nèi),水患猖獗,黃河、長江,多發(fā)山洪。朝廷也發(fā)了詔令,旱情雖解,對水害也需加以重視,提高警惕!”王樸道。 王著主一拱手:“受令之后,不敢怠慢。另調(diào)有民夫、錢糧,尋河道易決處鑄塞加固! 偏頭看著王著,兩年的州縣治事的歷練,明顯讓其成長不少。王樸仍舊板著一張臉,但難得地點了點頭,說:“使民有所居,衣食有依,地不荒廢,解民以憂,斷事以公,再備災(zāi)患,足可大治!” 這是王樸向王著提點了,王著會意,臉上帶著點笑容:“多謝王公教誨!在下必定,時刻牢記于心!” 微微頷首,王樸并沒有就此事上拿大,沒再多說什么。 兩名屬吏與幾名差役,登岸快跑上前來,王樸即問:“水深幾何?” 當(dāng)先一人,稟道:“使君,屬下等擇數(shù)處,測試其深淺。眼下河中,最淺的區(qū)域,已有近六尺,足可行船!” 說著,還將測量的標(biāo)桿抬出,指著標(biāo)記處,給王樸查驗。王樸還細(xì)心地看了看,方才吩咐道:“可以通知,淮鹽發(fā)船北輸了!” “是!” “諸位也都別跟我站著了,遇此急情,州中當(dāng)多事才是?!睊吡搜郛吂М吘淬糁萘艑伲鯓銛[了擺手,淡淡道。 眾官皆是一愣,還是王著見狀,輕斥了句:“沒聽清使君的話嗎?各歸其職,各理其事,還不快去!” “是!下官等告退!”這才反應(yīng)過來。 一干泗州職吏,繃緊著身體,恭恭敬敬地退下。待走遠(yuǎn)了,方才松懈下來,其中一人,眼神往河邊瞟,忍不住抱怨道:“這王使君,當(dāng)真不是個好相與的,實在太過嚴(yán)厲,也不近人情,我等屈意相伴,卻被趕開。有這樣一位上官,難有好日子??!” “呵!”聽其言,旁邊一名從事,不由嗤笑道:“王使君難相處,那也是知州該犯難的,像我等這種州下職吏,豈能入使君之耳。此番若非旱情,能見其尊容?縱見其面,又豈知你名?所以,實用不著你來cao心!” “不過!”說著,這從事露出一抹戲謔:“兄若是做些違法亂紀(jì)、駭人聽聞、傷天害理之事,或許就名揚使君之耳了……” “你這廝,嘴怎如此惡毒,是在污蔑我嗎!”抱怨的州官頓時怒了。 “豈敢!豈敢!只是覺得,足下太過高看自己了……” 州吏們的議論,絲毫無干于王樸,他與王著走到清淤泥役夫,臨時搭建棲息的棚寮中。雖算不至臟亂差,但尤其簡陋,木排緊密相連以避風(fēng),竹床上,鋪著厚厚的一層枯草以御寒。 直接坐下,王樸看向王著,說:“將要入冬,氣候轉(zhuǎn)寒,凡應(yīng)召之役夫,當(dāng)備草木、炭火以祛寒,多備姜湯。另外,我猶見百姓,有圖便利而生飲河水者,要禁絕,免生蟲病。凡取水,皆需煮沸,再行飲用。你也隨陛下南征過,怎會在此事上疏忽?” 面對王樸的責(zé)問,王著感到一陣無辜,若是以往,他會有所辯解,但此時,他只是拱手應(yīng)道:“是下官監(jiān)管不嚴(yán),必定加強!” 對王著的態(tài)度,王樸還是滿意的。當(dāng)然,在此事上,王著實則也有些無奈,禁令他下了,初衷也是為百姓自己好。但是,一般的愚民,哪里聽得進去,也沒那個覺悟,當(dāng)然是怎么方便怎么來,怎么習(xí)慣怎么來。 王著這邊,也不可能因為民夫,生飲河水,就去抽他鞭子,罰他錢。是以,即便到如今,在大漢朝,能夠真正做到禁飲生水,煮沸飲用的,只有在軍隊之中,還得是禁軍…… 王樸似乎也有些理解,是故也沒在此事上多做糾纏,命召來一名役夫,察問民情。在官吏們面前,威嚴(yán)肅重,令人生畏的王使君,面對一鄉(xiāng)野小民之時,終于換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孔。 “老漢是盱眙本地人?家里幾口人?作何營生?” “正是。家中一妻兩兒一女一媳,共六口人!小人與大兒,在家種地,官府去年給我家分了二十畝地。二子不喜種地,在淮上給人當(dāng)船工,南北跑船。此番官府招勞力,帶大兒,一起前來清淤……” “六口之家,能足食否?”聽完,王樸輕聲問了句。 老漢一愣,有些不解其意。見狀,王樸恍過神,是他沒聽懂,換了個問題:“今秋旱情,田畝損壞嚴(yán)重嗎?” 提及此,有些拘束的老漢,頓時放開了,情緒有些激動,鄉(xiāng)音都重了些說:“麥子多壞死,足足少了七八成。這旱魃,哪怕只晚來一個月,也能搶收……” “家中五六口人,可有余糧過冬?” 老漢答道:“這兩年,朝廷減了秋稅,此番受災(zāi),又免稅,足以過冬!” 聽老漢語氣中的輕松之意,王樸也跟著露出了點笑容,又提出一個他問過很多人的問題:“老漢覺得,是如今的大漢官府好,還是以前的偽唐官府好?” 再是愚民,也知道該怎么說,王樸雖未穿正裝,王著可是一身官袍在身。 不過這老民回答簡單而帶有幾分真誠:“當(dāng)然是大漢官府?” “為何?是因為分田?因為廢除雜捐?因為減稅?”王樸一連三問。 “都有!”老漢點頭,又提出了一點說:“兩年多前,淮南也生旱災(zāi),田里顆粒無收,朝廷賑濟,卻要交完稅的人,才能有救濟糧,小人記得清楚,當(dāng)時有許多人都被逼得賣田,購糧。還是當(dāng)時的大漢朝廷,準(zhǔn)許淮南百姓,渡河到淮北購買口糧,救活了很多人。 今年又起旱災(zāi),朝廷免了秋稅不說,家中困難者,還有接濟……” 聽完老漢的回答,王樸又笑了,笑容愈顯和煦。 第234章 王公勤勉 善言安撫一番,讓他老漢退去。王著在旁,也下意識地松了口氣,他可一直傾聽著王樸二人的問對,生怕這鄉(xiāng)里小民庸愚,胡亂說話。 王樸臉上笑容斂,恢復(fù)了平靜,偏頭看向王著,平和道:“成象,你這知州,做得不錯??!初履任,便逢大災(zāi),兢兢業(yè)業(yè),克己奉公,這兩個月來,辛苦了!” “下官只是盡其責(zé),不敢懈怠罷了!”王著露出了點笑容,拱手道:“與王公之辛勞相比,又何言‘辛苦’二字!” 王著的話,雖然有恭維之嫌,卻也有幾分真切。在淮東這兩年,安民理政,改制揚法,使新占之地,鞏固于漢統(tǒng)之下,王樸是嘔心瀝血、躬親cao勞、廢寢忘食。其鬢發(fā)之間,增添的那諸多銀絲,便是證明,要知道,他還不到五十歲,人已衰老得厲害。 對于淮東的官吏們來說,王樸絕不是個好上司,嚴(yán)厲強勢,甚至有些不近人情,這兩年間,被他親自處置的各州官吏,便有數(shù)十人。 其中,除了留用的南唐官員外,還有朝廷選派的援淮南職吏,就因此故,朝里朝外,王樸實則得罪了不少人。 但是,對于黎民百姓,王樸有恩,對于天子朝廷,王樸有功?;礀|諸州,能快速自戰(zhàn)禍中恢復(fù)過來,王樸功德巨大。 “陛下以淮東布政付我,不得不殫精竭慮,有所作為啊!”王樸則嘆了口氣,起身,對王著道:“泗州當(dāng)淮河要沖,時下觀來,民心漸附,收效甚加,成象還需再接再厲??!” “是!”王著鄭重應(yīng)道。 “走,我們到龜山去,我已召楚知州前來議事!”王樸說道,當(dāng)先往外走去。 王著跟上,略作思索,問道:“是否因修復(fù)白水塘之事?” 對其機敏,王樸有些贊嘆,頷首道:“朝廷已然同意了,陛下親自命名,曰洪澤湖。此湖斜跨泗、楚,需兩州并力發(fā)掘!” 龜山,比鄰淮河,在盱眙城東北三十里外,西南絕壁,下有重淵。登臨山頭,迎風(fēng)佇立,以觀山淵。王著書讀得多,指著山腳,說道:“傳聞,大禹治水,以鐵鎖鎖淮渦水神無支奇于龜山之足,說得就是此處??!” 王樸微微頷首,看了眼淮河,認(rèn)真地考慮了一會兒,說:“自盱眙至淮陰水段,素來險惡,百里風(fēng)濤,致使傾覆無數(shù)。為便民通航,我欲另開運河,以避長淮之險。就自龜山起鑿,取淮為源,亙五十里!” 聽王樸這么一說,身旁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官員,眉頭緊鎖,忍不住道:“使君,將開洪澤,又欲建新河,如此,只怕勞民傷財??!” 這名官員,乃是楚州知州張彥卿,原為南唐海州防御使,在北漢南征的過程中,除郭廷渭之外,又一表現(xiàn)突出的唐臣。 南唐媾和之后,也投誠于大漢。王樸當(dāng)政之后,選用良才,以其頗具實干之才,也當(dāng)過楚州防御使,熟悉州內(nèi)民情,上書舉薦他知楚州。是留用南唐舊臣之中,少數(shù)幾個得到漢廷信任,委以要職的人。 作為舉主,王樸對張彥卿是有大恩的。不過此時,仍舊直言,提出異議,對王樸道:“如使君言,雖僅五十里,不算長,但開鑿運河之事,是否先緩一緩?” 聽其勸,王樸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偏頭看著張彥卿,只見其一副穩(wěn)重的神情。張了張嘴,又看向王著,問:“你覺得呢?” 王著也認(rèn)真地考慮了會兒,拱手道:“洪澤工程,哪怕集兩州之力,也是耗時靡財,實無余力,兩面并舉。若強行為之,只恐過度徭役,滋生民怨!” 見二者,秉持相同的意見,王樸一時沒有接話,而是自我反思,喃喃道:“莫非,當(dāng)真是我急躁了?” 再作思忖,王樸舒了一口氣,說:“罷了,此事容后再議!” “但洪澤湖,朝廷既已應(yīng)允,入冬之前,當(dāng)遣派干員,調(diào)配錢糧,征召徭役,啟動工程!我期以三年,使大澤功成!”王樸語氣堅決道:“供給之事,不足之處,上報揚州,我自揚州協(xié)調(diào)!” “是!” 王樸這么一說,感受到其意志,兩名知州的神經(jīng)下意識地繃緊了些。 王樸問:“州內(nèi),可集中多少民力?” “初步估計,泗州轄下,當(dāng)可抽調(diào)民夫一萬人!”王著盤算了一會兒,估摸一個保守的數(shù)字。 張彥卿則道:“楚州可發(fā)民夫,一萬五千人!” 已然不少了,王樸滿意地點了點頭,轉(zhuǎn)頭看著張彥卿,稍微斟酌了下言辭,以一種告誡的語氣,說道:“洪澤湖,基本在楚州境內(nèi)。此番工程,大興力役,洪澤之外,將占大批民田。對于這些百姓,州府當(dāng)善加撫恤,安置妥當(dāng),另辟田土以與之,助其重建家園。 另外,但嚴(yán)防職吏因緣侵?jǐn)_,掠奪民眾,滋生民怨。此事尤為重要,切切!” 聞王樸叮囑,表情肅重,拱手道:“是!下官自不敢怠慢,必定嚴(yán)加約束!” “泗州也一樣!”王樸又向王著補了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