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359節(jié)
“據(jù)說是昨夜偶然風寒!”趙普答道。 稍微想了想,劉承祐朝張德鈞吩咐著:“通知太醫(yī)署,派太醫(yī)到府上診治一下!” “是!”張德鈞應(yīng)命而去。 “慢!”還沒等他走兩步,劉承祐又喝住他。 “官家還有什么吩咐?”張德鈞躬身請示。 認真地考慮幾許,劉承祐說:“去漪蘭殿,通知寧妃,讓她準備準備,陪朕一起去郭府探??!” “是!” 第59章 病榻陳情 時隔四載,劉承祐再度走進郭府,意外地發(fā)覺,府中各處沒有多少變化,布置還是那些布置,只是新舊斑駁,耳目一新,只是時間帶來的影響。作為皇帝,這么多年以來,他駕幸大臣府邸,次數(shù)不是很多,但算下來,郭府屬于重點光顧對象。 上百的大內(nèi)侍衛(wèi),反客為主,強硬而迅速地占據(jù)公府前后院落、通道,以防不測?;实垩残遥还苋魏螘r候,安全總是第一。 這一回,領(lǐng)著人恭迎接待的,乃是郭妻張氏,至于郭威嘛,或許是真的病重不能起身,又或者是心里也有些不爽,皇帝既然親幸,那樣子便做足。 空氣中彌漫著藥湯的氣味,不算濃,但就是有,不甚好聞。郭威正躺在臥榻上邊,人裹在被子里,臉上確實帶著病態(tài),見到劉承祐的身影,趕忙吃力地撐起身體,想要行禮。 “既然身體抱恙,就不需這些俗禮了!”劉承祐伸手示意。 郭威搖頭,病容之間帶有少許不安:“怎勞陛下親至,未能恭迎中門,已是不該,豈能再失禮數(shù)!” “你我既是君臣,也是翁婿,而今又處家中,不需如此拘束!”劉承祐微微一笑。 給了郭寧一個眼神,小娘子趕忙上前,扶著郭威,接過侍女取過的靠枕,讓他坐起。美眸之中,滿是關(guān)切:“爹爹怎么會如此大意,聞你染疾,我實在心憂!” 說著,眼眶之中,竟然微微泛紅,語帶哭腔。 “你如今已是皇妃了,陛下當前,哭哭啼啼,成何體統(tǒng)!”見狀,郭威教訓說,郭寧頓時收聲。 劉承祐上前,輕撫郭寧細肩,安慰道:“不必過于擔心了!去后宅,與你母親敘話吧!” “是!”顯然,劉承祐這是想屏開郭寧,小娘子也會意,聽話地告退。 君臣二人之間有了足夠的談話空間,劉承祐提袍坐上榻前的交椅,打量著郭威,雖然他已臥病在床,仍舊問道:“郭卿病情如何?” 郭威苦澀著應(yīng)道:“臣年事已高,早年積創(chuàng)甚多,身體有虧,如今竟被一場秋寒給擊倒了,讓陛下見笑了!” “病來如山倒,還需注意啊!”沒營養(yǎng)地說了句。 稍頓,劉承祐又問:“郭卿是什么時候追隨先帝的?” 聞此問,郭威臉上,露出一抹追憶的神色,喟然道:“老臣沒有記錯的話,應(yīng)是天福元年吧,當時晉國初立,先帝被拜為陜州節(jié)度、侍衛(wèi)馬步軍都虞侯,召臣至麾下。自那以后,先帝累鎮(zhèn)藩閫,對臣不見棄用,始終委以腹心,參贊機務(wù),待遇尤深,至今思之,亦仿若昨日之事!” 聽其所述,劉承祐也道:“如此算來,郭卿盡忠劉氏,也有近二十年了!” “先帝與陛下,對老臣之恩遇及信任,重如山,深若海,窮此一生,也是難以報答啊!”郭威目光平和,與劉承祐對視著,悵然道。 劉承祐微微搖頭:“先帝與朕,雖寥有賞遇,但二十年來,也是悉心竭力,進言獻策,知無不為,未嘗懈怠。郭氏今時之榮耀與顯赫,都你該得的,朕反而時時反省,是否薄待郭卿了!” “陛下出此言,實令老臣汗顏??!若無先帝與陛下的英明領(lǐng)導(dǎo),豈有臣稍作發(fā)揮的余地。而今陛下,降下滔天恩典,老臣只覺惶恐?。 惫f。 “……” 君臣二人就這般,既虛情假意又情真意切地,追憶往昔,暢談功業(yè),如此便花了兩刻鐘左右。 慢慢地,也就發(fā)現(xiàn)了,以郭威此時的健談,這病情如何,二者心知肚明的。 很快,收斂心神,劉承祐身體越發(fā)松弛,輕笑道:“朕猶記得,上一次登門,還是就北伐與南征,請教郭卿的意見。如今,淮南大獲全勝,后復(fù)秦鳳,又盡取荊湖,時間過得很快??!” “以陛下的雄才偉略,如今也不需要臣再表愚見了!”郭威的目光愈顯真誠。 “所以,郭卿屢上辭表?”劉承祐玩味地看著郭威。 兩人對視著,目光幾乎能在空氣中碰撞出火花,默不作聲許久,郭威方才悵然說道:“陛下,而今朝中賢臣眾多,軍中猛士云集,天下一統(tǒng)大勢已成,臣年老體衰且無用,實無顏再竊居朝堂,更遑論宰相高位?!?/br> 劉承祐淡淡一笑:“朕沒記錯的話,郭卿才五十出頭吧,何以言老?這若是讓大漢的宿臣老將們聽了,讓他們情何以堪?” 郭威拱手說:“臣以渺身,幸遇明主,振奮武功,輔創(chuàng)大業(yè),也算位極人臣,功成名就,榮祿載身,自謂此生足矣!如今已是身心俱疲,只欲盡去煩累,歸養(yǎng)田園,還望陛下成全!” 話說到這個程度,郭威也是言辭懇切,一臉的鄭重,那坦然的眼神,反倒令劉承祐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了。當然,他不會真的心生愧疚,只是有些情緒波動罷了。 劉承祐也陷入了沉默,一副認真考慮的模樣,過了一會兒,說:“卿如今為大漢首屈一指的大臣,開國元勛,一舉一動,牽扯甚大,盛年而隱退,只恐惹人非議,引起不必要的揣測!” 皇帝都這么說了,郭威的態(tài)度當然越發(fā)堅決,拱手應(yīng)道:“陛下素來體恤臣下,老臣遇疾,以求歸養(yǎng),有何可非議。倘若真有,那也是宵小之徒懷有不良居心,該當嚴肅處置!” 聽其這番陳情,劉承祐眼神沒有任何波動,只是嘴角又洋溢起笑容,對他說道:“此事,朕還需考慮考慮!” “郭卿身體不爽,就當好生休養(yǎng),就不多打擾了!”劉承祐說著便起身,道:“朕就先回宮了!” 見劉承祐欲走,郭威也坐起身體,想要相送。 “不必了,好好躺著吧!”劉承祐嘴角笑意不減。 “陛下慢走!”郭威在榻上,望著劉承祐挺拔的背影,雙手拜道。 離開郭府的時候,劉承祐的心情是十分輕松的,經(jīng)過這連番的試探,他基本相信,郭威確實沒有異心。當然,仍不排除郭威有演戲的可能,不過,這滿朝上下,包括他這個皇帝在內(nèi),又有誰不在演戲? 同時,劉承祐心里也確信了,郭威確實明白了自己近來這番舉動背后的目的,并且,十分配合。 “你不必過于擔心了,吉人自有天相,婦翁的身體會好起來了!”回宮的鑾駕上,見郭寧細嫩面容間浮現(xiàn)的憂戚之色,劉承祐輕按其手,寬慰道。 聽其言,郭寧妃仰頭望著劉承祐,輕聲說:“爹爹畢竟年紀大了,聽娘親說,他身上積創(chuàng)甚多,痼疾纏繞,始終未曾痊愈……” 見狀,劉承祐眼神閃了下,將小娘子輕輕攬入懷中,柔撫其玉背,道:“放心吧!會好的!朕是天子,口銜天憲,朕說婦翁會好,他就會好!” 聽皇帝這么一番強勢的話,郭小娘子有些愣住了,清亮的眼眸中似乎有些詫異,但望著劉承祐那輪廓分明的面龐,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一陣秋風透過車簾卷入,似乎有些受涼,小娘子又往劉承祐懷里縮了縮。 一只手,無意識地在郭寧妃緊致的腰臀之間游走,劉承祐面色沉穩(wěn),目光逐漸深邃,就如郭府后園中的那汪秋潭一般。 郭威確實是個十分聰明的人,識時務(wù),體圣心,知進退,恭謹?shù)米寗⒊械v不敢不多想一層,其中是否有詐。當然,有時劉承祐也會捫心自問,是否太過多疑了,是否對其猜忌過甚了。 不過,些許雜念,迅速被劉承祐從大腦中摒除,這些時日的舉動,針對的并不是郭威本人,而是他的影響與代表的勢力,與他本人忠誠、恭敬與否無關(guān)。 不管如何,他對朝廷軍政的影響都是實實在在的,大到劉承祐不得不有所動作,為社稷,為朝廷,也為皇室,消除隱患。而消除那些不良影響,最好的辦法也是從郭威入手。 第60章 都安心了 傍晚時分,郭榮自衙署歸,沒有回府,而是吩咐著車駕,直向邢國公府。就如往常一般,直入內(nèi)園,正遇主母張氏。 郭榮行禮,張氏比郭榮,實則并沒有大多少歲,但看著他,倒是一臉慈祥的表情,畢竟身份在那里。知道郭榮關(guān)心什么,指著身后,溫聲說:“夫君知道你要來,在房中等你!” 就如劉承祐“關(guān)懷”的那般,郭威直接在榻上待了一天。郭榮入內(nèi),聞到空氣中彌漫的藥味,眉微凝,快步上前,恭敬地站在榻前。 “你如今也是大漢國公,論勛爵,論權(quán)位,都不比我輕,就不必這般站著了,我可當不起!”見其狀,郭威還有心情對養(yǎng)子開著玩笑。 郭榮卻一板一眼的:“在朝為臣,在家為子,朝儀不可廢,家禮不可??!” “坐吧!”對其表現(xiàn),郭威也不覺奇怪,朝他伸手示意。 郭榮這才坐下。 “今日入朝之后,便聽聞父親告病,臥榻不起,再度向陛下請辭。”郭榮微微一嘆:“病情如何?” “你應(yīng)該也知道,我是心病更勝于體疾??!”郭威微微苦笑。 “我在衙內(nèi)便聞,聽聞你染病,陛下與寧妃,親自過府探視了?!惫鶚s這么說。 郭威似乎有些感慨:“傳得這么快?” “朝野盡知啊!” “陛下對我的恩遇與厚待,實在讓我承受不起了!”郭威顯得有些無奈。 “今日陛下與父親,相談結(jié)果如何?”郭榮直接問。 對此問,沉吟了一會兒,似乎還在回憶對話情形,郭威說:“我與陛下,已是心知肚明,我也對他盡陳其情,如沒有意外,用不了兩日,詔制就下來了!” 又是一嘆,郭榮問:“父親去向如何?去洛陽嗎?” “不管留在開封,還是洛陽,只怕都難徹底消除隱患!要走,所幸走個徹底!”郭威感慨著:“思來,自堯山出,也有幾十年了,當年代天巡邊,也是過家門而不入。人越老,這思鄉(xiāng)之情越重,我同陛下也算心有靈犀了,他當會準我回堯山。楚霸王說過,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今朝我郭威衣錦而歸,也是光耀門楣,順便重修郭氏宗祠!” 見郭威這般坦然,郭榮心情也輕松了些,想了想,說:“過個十年八載,父親未必沒有再歸京師之日!” “以我的身體,能不能再活那么久,都是問題!”郭威灑然道。 見郭榮想要說些什么,郭威伸手止住他,神情逐漸恢復(fù)了嚴肅,異常鄭重地對他道:“有件事情,我思慮已久,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父親請講!”察覺到郭威語氣的變化,郭榮臉上也增添了幾分嚴肅性。 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氣,郭威說:“你改回柴姓吧!” 說是商量,但語氣很堅決。此言于郭榮而言,不啻于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響,臉色劇變,難得失態(tài)地站起了身。然而過硬的心理素質(zhì),讓他迅速穩(wěn)定下心神,又慢慢地坐了下來,沉容思量幾許,抬眼看著郭威,問:“有此必要嗎?” 顯然,郭榮明白郭威此舉目的所在。而觀其表現(xiàn),郭威也有所感慨,像郭榮這樣的子嗣,他又何曾舍得啊。 “其實,早在淮南之戰(zhàn)以后,我就有此打算!”郭威鄭重地點點頭:“唯有如此,方能徹底打消陛下的疑慮,也向其剖胸以表我父子心跡!自回京以來,我也在認真思量,郭氏在朝中、軍中的影響,還是太大了,天下逐漸歸治,天子又非易與之主,而今大權(quán)獨握,手掌乾坤,豈能容郭氏。 似符家、高家、折家,在朝中的權(quán)勢、地位,可謂雄厚了吧,但那終究難觸及根本。而我們則不同,發(fā)于河東,起于禁軍,這才是護持劉漢江山的主要力量。如今,更進一步,又成外戚,縱陛下不加猜疑,我都覺心驚膽戰(zhàn)。 乾祐初年的輔臣,而今也只余下我一人了。陛下納郭寧,給我晉相,給你封國公,無一不是予我以暗示,唯有求退而保平安?!?/br> 頓了下,郭威繼續(xù)說:“以你的精敏,想來也能看中其中的問題。我知你是個有大志的人,陛下用你,固然是看重你的才干,但是,郭氏的身份怕會成為他心中的一根刺,時間越久,扎得越深,終會成為他信用你的阻礙。 一旦脫離郭氏的身份,你便可以自立門戶,放開手腳,大施才干,輔弼圣朝,削平諸國,一統(tǒng)天下,還復(fù)河山,青史留名。” “你未及童冠,便跟在我身邊,小小年紀,便能將府中庶務(wù)打理整齊,供養(yǎng)上下。當年,我家道中落,膝下無子,收你為子,既是喜你謹厚,也想傳宗接代!”說著說著,郭威又回憶起來,語氣中也帶有少許感傷之色:“但如今,時移世易,我卻不好再讓你這當朝樞相,承郭家之嗣?!?/br> “另一方面!”郭威露出了點笑容:“陛下恩典過重,使我父子兩國公,放眼滿朝,也只有榆國公(李洪信)、壽國公(李少游)那父子能相提并論了。若我有些私心的話,也為將來,將這公侯之爵,蔭與郭信、郭侗兄弟倆了……” 郭威說了這一大串的顧慮與考量,可謂推心置腹了,郭榮的心情也徹底平復(fù)下來。迎著郭威的目光,郭榮起身,這回動作犀利多了,徑直跪倒于榻前,朝郭威連磕了三個頭,沉聲道:“父親既然心意已決,只有恕兒不孝了!” 見狀,郭威也不窩在榻上了,直接掀開被子,赤腳落地,雙手扶起郭榮,兩眼也有些發(fā)紅:“你這是讓我汗顏,情何以堪啊!” …… 平靜了兩日,大漢滿朝臣僚開始進入吃瓜模式。皇帝一道詔下,以邢國公郭威,風癥嚴重,引發(fā)舊疾,不能視事,正式準他所請,允他辭去身上一切職銜,回鄉(xiāng)歸養(yǎng)。 其后,又降詔,加郭妻張氏二品誥命夫人,賜其幼子郭儀正六品朝議郎,又增加食邑三百戶。 就這樣,還朝拜相升國公,入政事堂僅一日的郭威,徹底宣布告別朝闕。而朝中對此,自是議論紛紛,似乎李濤這些身處高位者,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穩(wěn)坐釣魚臺,處置國務(wù)。 那些中低層職吏,則多了些猜測,畢竟在常人看來,七月以來,郭氏聲勢浩大,隱隱有蓋過李氏、符氏成為大漢第一外戚權(quán)貴的聲勢,并且實權(quán)重大,然而不過十余日,這一頁就徹底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