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774節(jié)
“不是!”劉皇帝搖了搖頭,自嘲道:“你祖父是沒有半點詩才的,早年有幾首拙劣之作,至今思來,倍覺汗顏!” 說著,劉皇帝的語氣充滿了感慨,悠悠道:“至于這首詩,是一位偉人寫的!” “偉人?”劉文渙更加好奇了,問道:“這世上,還有比祖父更偉大的人嗎?莫非是哪一位古代帝王雄主?” 劉皇帝不由笑了,輕聲道:“用帝王來形容之,都是對他老人家的折辱,不過確實是雄才大略,包舉宇內(nèi),囊括天地,心系蒼生,堪稱一代圣賢啊。 曾今,我也是格外崇拜尊敬他老人家的,不過,祖父活成如今這模樣,怕也是他老人家要打倒的對象了……” 見劉皇帝滿嘴的推崇,劉文渙眉頭微蹙,說道:“世上若是有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早點拘拿問罪,以免后患!” 聽其言,劉皇帝愣了一下,然后呵呵笑了笑,又摸了摸劉文渙的腦袋,沒有再說什么。目光平靜而深邃,落到條案上的詩篇,上邊寫著: 獨有英雄驅(qū)虎豹, 更無豪杰怕熊羆。 梅花歡喜漫天雪, 凍死蒼蠅未足奇。 教員的詩篇,總是充滿了別樣的魅力,令人心折,令人向往。哪怕劉皇帝這個又封建、又獨裁的帝王,仍舊保持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仰慕,當(dāng)然,只因為不在一個時代…… “官家!”喦脫這個時候走了進(jìn)來,躬身一禮。 見狀,劉皇帝來了興致,沖他招招手,道:“你來看看,朕新寫的字如何?” 聞言,喦脫殷勤近前,佝著腰以欣賞的目光瀏覽一遍,然后便開始吹捧模式:“陛下這篇字,筆勢有力,靈活奔放,堪稱上佳。這首詩更絕,小的觀之,直覺一股磅礴氣勢,撲面而來,直欲臣服……” 聽喦脫這番話,劉皇帝還沒反應(yīng),劉文渙、劉文濟(jì)這倆兄弟卻瞪大了眼睛,十分驚奇地看著喦脫,劉文濟(jì)年紀(jì)小,更有些繃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對此,喦脫也愣住了,局促地望向劉皇帝,謹(jǐn)慎地問道:“官家,小的是不是說錯話了?” 劉皇帝嘴角也揚起一陣放松的笑意,擺擺手:“你沒錯,文濟(jì)是笑你太實誠!” 喦脫心中仍滿是納悶,有些尷尬,只能陪著笑。 劉皇帝轉(zhuǎn)而問道:“有何事?” 聞問,喦脫頓時喜悅道:“趙王殿下一家,已然抵京,正在宮門候詔!” 聽到此訊,劉皇帝是龍顏大悅,道:“劉昉已經(jīng)回來了?還候什么詔?還不把他們召進(jìn)宮來?快去!” “是!小的立刻去迎候!”見劉皇帝開心,喦脫也喜笑顏開,屁顛屁顛出殿而去。 “走,你們兩個小的,陪祖父去接你們四叔!”劉皇帝一手牽一個,也朝殿外走去。 趙王劉昉這些年,是常駐河西與安西,七八年下來,回京的次數(shù)只有三次,最近的一次,還是兩年前。 距離產(chǎn)生美,大概也正是因為這種天各一方,劉皇帝對這些在外的兒子,感情才更加深厚,對劉昉的回京,也更加喜悅。 劉昉一家子,是整整齊齊,全部回京了。他如今也有兩子一女了,長子劉文共與劉文渙差不多的年紀(jì),也八歲了,次子劉文濤也有六歲,至于小女劉文瀾還沒完全脫離襁褓。 當(dāng)看到這一家子,劉皇帝也格外動情,親自扶起行禮的劉昉一家:“起來,快起來!” 劉昉顯然也有些激動,甚至喏喏難言,感受著劉皇帝用力握緊的雙手,恭聲道:“爹大壽將至,兒特地攜妻女歸來祝壽,安西路遠(yuǎn),未免錯過吉時,早了些時月……”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劉皇帝重復(fù)兩句,以示強調(diào):“回來了,爹就高興!” 認(rèn)真地打量著劉昉,劉皇帝感慨道:“西北終究不必中原,你皮膚黑了不少,也更粗糙了!” 聞言,劉昉道:“風(fēng)沙苦寒,兒只當(dāng)是磨礪,為國戍邊保疆,也皇子職責(zé)所在!” “好!不愧是我兒,這份豪情不減當(dāng)年,我家雄鷹,依舊不曾改變啊!”劉皇帝當(dāng)即贊道:“你也三十歲的人了,看起來也更加成熟了,這身板,依舊結(jié)實啊!” 說著,劉皇帝還親切地拍了下劉昉胸膛。 劉昉回之以笑,但情緒冷靜下來,看著劉皇帝,目光中也不免帶上了關(guān)切,遲疑道:“爹,您……” “怎么了?我有什么變化?”見狀,劉皇帝攤開雙手,大方地展示著自己。 劉昉指出:“您的須發(fā)……” 聞言,劉皇帝呵呵一笑,一副坦蕩的模樣:“不妨事,不過又添了幾分白發(fā)白須而已,人之將老,不足為奇。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jì),看起來未必有我年輕……” “走,進(jìn)殿敘話!” 哪怕這些年,劉皇帝已經(jīng)格外注意自己的身體了,但那老態(tài),卻是日勝一日,這一點,是不以他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 過去,他只是須發(fā)間夾雜著些許白色,如今,已然是半白了。 第87章 兄弟 劉皇帝花了足足一個時辰,接見劉昉一家,沒有像往常一樣問些河西、安西地方的軍政民情,只是閑話家常,溫言關(guān)懷。 這個時候的劉皇帝,顯得通情達(dá)理,主動讓他們?nèi)デ锶A殿拜見折賢妃。劉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數(shù),折娘子絕對比他更關(guān)心、更思念兒孫。 劉皇帝雖偶有動情時,但面對這些皇子的時候,還是皇帝角色的份量更重一些。 當(dāng)然,比起其他人,賢妃又要幸福些,兒女生得多,還有如劉昀、劉曖、劉曉、劉蕾幾名經(jīng)常在京的皇子皇女陪伴看望。 像高貴妃,她一共就那一子一女,結(jié)果全都到北疆去了,在外之時,身邊連個陪伴的人都沒有,劉皇帝是不能指望的…… 還是劉晞孝順,念及母親孤獨,兩年前回京之時,把長子地劉文海留在瑤華殿,代為盡孝。 汴宮中的秋華殿,就如它主人的性格那般,低調(diào)內(nèi)斂,不見任何張揚奢華。領(lǐng)著妻兒前來拜望,越是靠近殿宇,注意到那熟悉的景象,劉昉也不禁涌起一陣激動的情緒,腳步也不由急切了些。 “四哥!四哥!”不過,還未到正門,便被身后一陣喜悅的高呼叫住了。 宮禁森嚴(yán),敢在這宮廷之內(nèi)大呼小叫的,當(dāng)然也只有那些天潢貴胄了。回身一看,卻是齊國公劉昀。 這么些年了,劉昀收斂了些浪蕩的性子,也干了些正經(jīng)事,不管是出使高麗、日本,還是巡視東南,都做出了些成績,盡了一份職責(zé)。 不過,劉皇帝還是沒有賜他王爵,為此,有人就不禁猜測,皇子想要封王,就得去戍邊。 大漢如今,一共就六個親王,除了劉承勛、劉承赟之外,剩下的三個皇子親王,可都在邊陲。而到目前為止,也僅有這三人。另外就是劉旻,劉皇帝也早有意把他外放了。 關(guān)于那眾多的皇子如何安排,劉皇帝這邊始終沒有個定論,至今形成定制的,只是在皇子的學(xué)習(xí)教育方面,后來加了一條,需要兩年以上行伍鍛煉。 過去那么多年,也唯有十一皇子劉曉因為身體的原因,免于軍中打磨。但是,對諸皇子,能夠稱得上重用的,也唯有劉煦、劉晞、劉昉這三王。 至于其他皇子,當(dāng)初還年少,也不好用,因而留待其長成,再做安排,還是個拖字決。但如今,諸皇子都陸續(xù)長成了,連十二皇子越公劉晗都二十一歲了。 但是,如何安排他們,劉皇帝心中仍舊沒個定數(shù)。按照劉皇帝“樸素”的家天下想法,把他們也安排到地方坐鎮(zhèn),是一個比較傾向的選擇,但是,如果這樣做,他心里又不放心。 一是不放心他們的能力,可不是每個皇子都有三親王久經(jīng)打磨方成的素質(zhì),另一方面,則是顧忌會埋下隱患,不論漢之七國、還是晉之八王,都是前車之鑒。 若像大明那般把宗室豬養(yǎng),又不是劉皇帝樂意看到的,他本能地覺得,宗室還是需要有一定實力的,若大的帝國,也需要宗室的力量去維護(hù)。朝廷內(nèi)部,若只有勛貴與官僚,也不夠平衡與穩(wěn)定。 然而,想法再多,都沒有一個最終的定制。也只有在這等事上,劉皇帝才會如此遲疑,而猶豫了這么久,仍舊難以下定決心。 這些年下來,對長成的皇子,劉皇帝也都做了安排,并且基本都安插這朝廷諸部司中歷練,各兼職事,但這種安排,很保守,連地方道州都不輕易委派。 猶豫歸猶豫,但日子還得繼續(xù)過。 而對劉昀而言,不論旁人如何猜測議論,他倒是一如既往地灑脫,絲毫不以為意。人總是隨著年齡與閱歷的增長而變得成熟,劉昀也是一樣,雖然還是當(dāng)著他的“逍遙公”,但整個人看起來,確實穩(wěn)重很多,畢竟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也蓄起了胡須。 “五弟!”見到劉昀,作為胞兄的劉昉也開懷大笑,快步迎上前,兄弟倆用力地?fù)肀Я艘幌隆?/br> “又是兩三年未見啊,前幾日,我還在念叨,說四哥此番是要回京的,果然,這念叨還是起了作用……”面對劉昉,劉昀顯得很熱情,笑呵呵道。 劉昉似乎也被感染了,臉上釋放著笑意,道:“爹五十大壽,怎能不回來!” 上一次,兄弟倆見面,還是在劉皇帝秉政三十載的慶典上。劉昀道:“那是應(yīng)該的,娘也十分想念你,想來也得到消息了,快進(jìn)殿吧!” “好!” 說著,劉昀主動當(dāng)起引路人。 一路走,一路閑談,打量了劉昀兩眼,劉昉目光中帶著兄長的親切與認(rèn)可,說:“五弟,不錯,越發(fā)穩(wěn)重了!” “穩(wěn)重這個評價,可與我無關(guān)!”劉昀呵呵一樂,說道:“前兩日,還被爹叫進(jìn)宮中訓(xùn)了一頓!” “哦?”與劉昀來往交談,總是讓人心情愉悅,何況是親兄弟,被其感染,劉昉不由問道:“你又因何事惹爹生氣了?” “無甚大事!”劉昀一臉輕松地說道:“爹下令在太極殿打造浮雕壁刻,以記敘大漢三十載風(fēng)云,我耐不住好奇,跑到太極殿,同工匠們請教鑿刻。我如今在工部任職,親自動手,也是在其位,謀其職位,沒曾想爹聽了不高興…… 適才我就在太極殿,在雕鑿乾元殿宴上我自己的人物刻畫,聽到四哥回來了,放下鑿子,就趕來了。我知道,你見完爹,肯定會來秋華殿的……” 劉昀描述得輕松,劉昉聽得也不禁會心一笑,沖他道:“看來我方才確實說錯了,五弟你還是沒變,還是這般瀟灑自在,令人佩服??!” “我且當(dāng)四哥在夸我了!”劉昀呵呵一笑:“我不如哥哥們成器,無法承擔(dān)重任,就只能讓自己獲得自在些了……” “不然!”劉昉卻輕搖頭,說:“我雖在西北,卻也聽了些你的事情,聽說你當(dāng)年出使日本,大展國威,回朝之后,又代天巡狩,視察江南,糾察時弊,這些可都是為國盡責(zé)??!” 提及此,劉昀還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擺擺手道:“日本東夷小國,我一去,他們自然奉若上賓,格外敬畏,都不需我多說什么,卑辭厚禮的。至于巡視江南,估計爹是念我飄洋過海辛苦,犒勞我,讓我去游山玩水的……” 第88章 童謠 趙王劉昉的一家的還京,只是開寶十七年冬大漢京外宗室、勛貴、大臣們活動的一個縮影,并沒有太多私下串連,但是不約而同,有太多坐鎮(zhèn)地方的封疆大吏,趕在開寶十八年開春之前,匆匆返京,就像一條條積極的溪流,歡欣雀躍,要回到京城這片祖源之中。 目的嘛,自然是為劉皇帝大壽,這樣的情況,哪怕在大漢也不多見,畢竟帝國版圖過于龐大,想要把天南海北的大臣們齊聚一堂,是很困難的。 前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現(xiàn)象,還是劉皇帝登基三十年的慶典,再前一次,就是泰山封禪了。 而鑒于這樣的情況,針對這股風(fēng)氣,民間也出現(xiàn)一首童謠,說:天子生辰忙,諸侯奔波苦。黎民何所愿,唯盼瑞雪臨。 這首童謠出現(xiàn)得很突兀,但卻不脛而走,在京城廣為流傳,并且從京畿向周邊擴(kuò)散。 自古以來,類似童謠、讖語的出現(xiàn),往往伴隨著一定的政治內(nèi)涵,抑或揭露社會現(xiàn)狀、民間疾苦,也往往帶著一定的警示意義。 過去漫長的歲月中,大漢民間不是沒有出現(xiàn)過童謠,但大多是一些地歌功頌德、宣揚德化、傳播“正能量”的聲音,像此番這般,隱含挖苦、諷刺,并直指劉皇帝過壽的鋪張,還是頭一次。 這首童謠從何而來,由何人所作,不為所知,但是,大漢朝廷,還是有些反應(yīng)的,甚至有些緊張,稍微有些政治嗅覺的人都能察覺出這首童謠的“威力”,以及背后蘊藏的風(fēng)險。 而反應(yīng)的最激烈的,是一名叫王禹偁的侍御史,他直接以此童謠附一份奏表,進(jìn)諫劉皇帝,直陳其事,希望劉皇帝能在來年的嘉慶節(jié)有所收斂,不要大cao大辦,搞得鋪張浪費。 由于出身農(nóng)家,王禹偁對農(nóng)事十分了解,也更關(guān)心民間疾苦,在奏章中也建議劉皇帝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施恩百姓上,不要因一個每年都過的嘉慶節(jié),怠慢了國計民生。 雖然在遣詞造句上,王禹偁已經(jīng)盡量注意了,但他表達(dá)出的思想,卻是直接的,換個角度來看,都可以說是在批評指著劉皇帝了。 王禹偁雖然才二十六歲,但在大漢士林之中,卻已經(jīng)名氣斐然了,文才尤其受人稱道,也是個九歲就能寫文章的天才,并且,二十二歲就中了進(jìn)士,算是年少得意。 當(dāng)年進(jìn)士及第時,也得到了劉皇帝的接見,瓊林宴上,揮筆而就,寫下一首《吾志》,以抒胸臆,表達(dá)自己的政治抱負(fù)。當(dāng)時就給劉皇帝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也得到劉皇帝的贊賞與勉勵。 而在近幾年的為官生涯中,王禹偁也是矢志不渝地踐行其志,不違初心。這真是個直言敢諫之人,看不順眼的,往往能化為一道文采斐然、赤忱丹心的奏表。 大概是知道朝廷中需要這樣的人,需要這種能言敢諫、血氣方剛的人,也營造出一種言路暢通的氛圍。對于王禹偁,不管他言辭有多激烈,用詞有多冒犯,劉皇帝態(tài)度還是和藹,多予以包容,至于聽不聽,則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