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02節(jié)
“朕倒有所耳聞,這些年,河陽公閉門謝客,不見公卿百官,倒是對僧侶釋眾大開府門,哪怕有些招搖撞騙、魚目混珠之徒,也以錢帛相贈,還真是潛心禮佛吶!”劉皇帝語氣輕松地調(diào)侃道。 聽劉皇帝這么說,李春訕訕一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敢再隨便開口了,免得出錯。 擺手讓李春退下,也不需其引路,劉皇帝自顧自地在公府中逛了起來,左瞧瞧,右看看,多有閑情逸致。很多時候,從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能看出主人家的情況如何。 當然,并沒有讓劉皇帝等太久,河陽公李崇矩尋蹤而來。腳步有些匆忙,焦急的面龐上,也帶有少許疑惑與忐忑。 “陛下駕臨,臣未及遠迎,還乞恕罪!”近前,平復了下氣息,李崇矩長身一拜。 劉皇帝正欣賞著李府后園蕭疏的冬景,聞聲,轉(zhuǎn)過身,看著李崇矩,一臉和煦,伸手虛扶:“免禮!” “朕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你禮佛,你要見諒才是!”劉皇帝笑吟吟地道。 李崇矩聞言,老臉上閃過一抹不自然,拱手道:“讓陛下見笑了!” 已經(jīng)年近花甲的李崇矩,老態(tài)明顯,皺紋滿面,人也清瘦了許多,不過,精神頭看起來還不錯。 看著李崇矩消瘦的面龐,劉皇帝心中微嘆,道:“閉門禮佛多年,不知守則你禮出了什么成果???” 李崇矩心知,雖然朝廷早已開禁佛道,但劉皇帝心里對于這些東西并不感冒,此時聽其口吻,頓時警醒了些,稍微琢磨了下,拱手道:“不瞞陛下,臣禮敬佛陀多年,也仍是一凡塵俗人,至如今,也只是尋一件事做罷了。另外,便是求一求孫兒,臣已近六旬,然犬子成婚多年,始終無所出,已成心病?。 ?/br> 聽李崇矩這么說,劉皇帝也不由點點頭,認真道:“血脈單薄,確實是個難題,我們這一代人,辛苦創(chuàng)業(yè),不就是為了福蔭子孫嘛!” “多謝陛下體諒!” “繼昌人不錯,端敬純厚,為治尚寬,在青州任上,做得不錯!”劉皇帝笑道:“看來,還得給他多派個任務,除了為官馭民,還得讓他努努力,讓守則你盡快抱上孫子啊!” 李崇矩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小女早已嫁人,至于獨子李繼昌這些年也一直在外為官,已知青州,掌一州政事。 而李崇矩發(fā)妻早已病故,也沒有續(xù)弦的意思,甚至沒有姬妾,人到晚年,孤零零一個人,思來,也多令人感傷。 大概是想到了這些,劉皇帝言語中也不免動情:“這人老了,最怕孤單,朕有后妃子孫陪伴,也時感寂寞,何況你呀!這些年,委屈你了!” 聽劉皇帝這么說,李崇矩也不免感動,只不過,這心中仍舊保持著小心,皇帝并不好伺候,不能輕易為感情左右。 寒暄一陣,李崇矩不由試探著問道:“未知陛下今日登門,有何教誨?” “怎么?朕就不能來看看你?”聞問,劉皇帝語氣陡轉(zhuǎn),斜視李崇矩一眼。 不過,很快就收斂起了氣勢,面容間仿佛帶有無限感慨,輕嘆道:“朕近來睡得不好,閑來無事,想起你了,特地來看看你!這些年,你很少進宮來看朕,就只能朕親自登門了!” “陛下此言,臣惶恐!”面對劉皇帝這淡淡的話語,李崇矩不由激動道,老臉上也浮現(xiàn)出少許的憂慮。 劉皇帝搖了搖頭,說道:“今年朝野內(nèi)外,震蕩不已,天下也不安寧,紛擾不斷,朕也不免傷神??!” “還請陛下保重御體??!”李崇矩下意識地勸慰道。 “卿雖賦閑在家,不問世事,但對于朝中的風波,應當還是有所耳聞吧!”劉皇帝突然說道。 這話一出,李崇矩心頭頓時一緊,更加謹慎了,低聲道:“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王寅武暴病而亡的事,如何?”劉皇帝當即道。 聞言,李崇矩臉色徹底變了,相較于劉皇帝的平淡,李崇矩腦海中念頭起伏糾纏,恭聲稟道:“臣確有耳聞,王寅武也是一干才,壯年早逝,可惜了!” 看李崇矩這小心應付的模樣,劉皇帝笑了,冷笑:“朕直接告訴你吧!王寅武不是什么暴亡,就是朕賜死的!” 李崇矩勃然色變:“竟是如此?” 事實上,李崇矩如何察覺不出其中之異,只是,當劉皇帝赤裸裸地講明,他心中的憂慮加深了。 李崇矩的反應瞞不過劉皇帝的眼睛,看著他,意味深長地道:“你就不好奇,朕為何要賜死王寅武?” 李崇矩連忙搖頭:“臣不問世事多年,也實在不感興趣!” “但是,朕要讓你知道!”劉皇帝不顧李崇矩有些驚悚的表情,慢悠悠道:“王寅武此人,有些能力,但草莽氣息太重,不知敬畏,不知分寸,勾結(jié)外臣,密謀政爭,以公器謀私利,瀆職懈怠,甚至屢屢欺瞞朕。 他與盧多遜同出河西,朕過去也知道他們私交很好,卻沒想到,兩個人秘密勾連之深,竟至喪心病狂的地步,把武德司,當成羅織證據(jù)、攻訐大臣的工具。 武德司是怎樣的機構(gòu),放眼朝野,恐怕沒有比你更清楚的了,連盧多遜朕都處置了,你說,朕能留王寅武性命嗎?” 劉皇帝這番話講完,談話的氛圍徹底變了,空氣幾乎凝固,周遭安靜極了,輕微的寒風吹動在耳畔,李崇矩的心則有些涼到底了。 愣了一會兒,李崇矩方才忐忑應道:“臣惶恐!陛下為何以此事告臣?” 劉皇帝伸手拍了拍李崇矩肩膀,言語又恢復了幾分輕松,道:“王寅武去了,武德司總要人打理。然而,由何人主持,朕苦思冥想,實無合適人選,思來想去,就想到守則你了!” 一聽這話,李崇矩當即搖頭拒絕,甚至有些激動道:“陛下,臣已老邁不堪,行將就木,如何能再擔負起如此重責?” 劉皇帝也搖著頭,微笑道:“朕看你身體尚且康健,且獨居府中,太過孤單了。與其如此,莫若出府,再為朝廷盡盡力氣,發(fā)揮余熱,以解寂寞!” “陛下!” 劉皇帝直接打斷李崇矩,嚴肅了些:“當然,更為重要的是,眼下,只有你李守則管理武德司,能讓朕相信!” “陛下信任,臣感激萬分,可是……” “沒有可是!”劉皇帝扭頭凝視著李崇矩:“朕也直言了,當年之所以同意你卸任武德使,確實對你有所不滿!然而,時至今日,不得不說,當初的決定或許錯了! 這偌大天下,你李崇矩只有一人,倘若王寅武能多幾分你的謙懷、謹慎、本分,何至于此! 朕近來,也多有反思,朝廷中人才不少,能辦事的人更多,然而,能夠忠心體己的,還得是你們這些老臣故舊!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朕越老越孤單,你就當出府陪陪朕!武德司這些年,出了不少問題,讓朕如鯁在喉,需要從上到下整頓一番,朕答應你,待這件事做完,就徹底放你歸養(yǎng),讓你安享晚年……” 當劉皇帝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時,哪怕李崇矩心頭有一萬個不愿意,也只能拱手拜道:“臣應命!” 表情嚴肅,聲音幾顫。李崇矩心里也很清楚,他要是再拒絕,恐怕就真沒什么晚年可言了。 “哈哈哈……這才對嘛!”劉皇帝這才暢快大笑幾聲,只是李崇矩在旁,實在笑不出來。 第144章 東宮家事,接連凋零 談完正事,氣氛自然而然地變得融洽起來,至少劉皇帝自個兒是這么認為的。興之所來,還讓李崇矩引著,在他府宅內(nèi)游賞一番。 事實上,河陽公府并沒有什么好游玩的,且不提冬季的蕭疏,李崇矩本身就不是個好享受的人,府中也沒有什么奇觀美物,唯一值得一去的,大概得屬那座花費百金建立的佛堂,劉皇帝也跟著去接受了一番佛陀檀香的熏陶,并與長駐公府的一名老僧打了打禪機。 公府準備了一份齋飯,劉皇帝也不覺簡單,與李崇矩共享,略作小憩,待午后,方才優(yōu)哉游哉地離開。 劉皇帝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之后,李崇矩便命人把那座佛堂給封閉起來,同時,把府中供養(yǎng)的幾名僧人賜予銀錢遣歸佛寺。 離開途中,劉皇帝安坐鑾駕,身體隨著行進微微顫動著,面色平靜,但眼神深處卻流露出少許凝思。 與李崇矩的一番談話,自然是有真有假,關于武德司的問題,他也確實做了認真的思考,到這個地步,確實很難有人能得到他信任了,武德司又是這樣一個敏感的機構(gòu),思前想后,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也只有李崇矩了。 當然,也如其言,劉皇帝確實只打算讓李崇矩做一些過渡性的工作,把武德司好生清理整頓一番,再還他自由。 李崇矩雖老,但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威望,答應的事,劉皇帝也會做到。因此,李崇矩表現(xiàn)出如坐針氈,如履薄冰,在劉皇帝看來,卻是有些好笑。 至于他篤信佛家的事情,則更不值得劉皇帝在意了,畢竟,抑佛已不是朝廷的政治正確,人老了,有些信仰與寄托,求個心安,并不值得怪罪。 “當年情,其實難復??!”沉吟良久,劉皇帝又不禁微微一嘆。 “官家,是否回宮?”行進間,喦脫自車門前請示道。一般而言,劉皇帝出宮,總是喜歡耗完一整天,眼下時辰尚早,故有此問。 “回!”劉皇帝高冷地應了聲,很快,又指示道:“去東宮!” …… 由于歷史原因,汴宮的規(guī)模一向不大,整體顯得局促小氣,與規(guī)劃完全、布局宏大的東京內(nèi)外城相比,皇城完全不相襯。 沿襲自三代的宮室,也殘留了太多舊時代的痕跡,但同樣的,汴宮雖不如西京紫薇城那般巍峨壯麗,但也只有在這里,劉皇帝方才能找到當初篳路藍縷、艱苦奮斗的時光。 這些年,也不斷有官員上奏,以今時之汴宮不足以狀天家威嚴,建議重修開封皇城,但都被劉皇帝拒絕了。 不愿再大興土木,耗費大量錢財在宮室建筑上,是原因之一,而以此宮城追憶當年,表明不忘初心,也是一方面,雖然有些自欺欺人。 而汴梁東宮,作為皇城的一部分,格局就更小了,劉皇帝那六馬鑾駕,竟無法通過宮門,只換乘輦駕,方能入內(nèi)。 劉皇帝至時,由于太子劉旸照常在廣政殿處理國務,因此率眾迎接的,乃是太子妃慕容氏。對于皇帝的到來,顯然沒有多少準備,迎駕也顯得匆匆忙忙的。 東宮之中,人員雖多雖雜,但有地位的,也只有那么三妃嬪兩皇孫,劉皇帝的注意力顯然在兩個孫兒身上。 擺手讓眾人起身,趙妃見了,輕輕地推了下皇孫劉文渙,劉文渙也聰明,主動上前,一板一眼,恭恭敬敬地行大禮參拜:“孫兒參見祖父,愿祖父福壽永延,御體康健!” “呵呵!地上涼,快起來了!”劉皇帝露出愛憐的表情,探手扶起劉文渙。 一旁的劉文濟見狀,抬眼望了望嫡母慕容氏,又看了看生母蕭氏。生母沒什么反應,倒是嫡母還以鼓勵的目光,這才邁著小腿上前,也參拜行禮,不過,被劉皇帝直接拉住了。 劉皇帝實則一直關注著太子的這三名后妃,哪怕在他面前,那種隱隱的隔閡也很明顯,尤其是太子妃與趙妃兩人,目光中都帶著少許攻擊性。 相反,站在側(cè)后方的蕭妃,保持著一貫的低調(diào)內(nèi)斂,面色恬淡,就是站位也很考究,絕不顯眼。 大概是歷史名氣的緣故,哪怕已經(jīng)見過幾次,劉皇帝仍舊多打量了蕭燕燕兩眼,目光中也帶上了審視。 劉皇帝的眼神,從來威懾力十足,有所感,蕭燕燕下意識地低下頭,姿態(tài)也更加謙和,仿佛要把自己隱藏起來一般。 很快,劉皇帝便收回了目光,對于太子家事,劉皇帝實在沒有多少興致,他一貫的態(tài)度就是,若是連家都治不好,何以治國。 “怎么沒看到朕的小孫女?”劉皇帝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人。 太子妃面帶笑意,柔聲道:“坤明殿來人,被娘娘召進宮去了!” 劉皇帝恍然:“應該的,你們這些兒孫兒媳,也該多進宮看看皇后!” “是!” “陛下,外邊天涼,還請殿內(nèi)安坐奉茶!”慕容氏見狀,殷勤地邀請。 聞言,劉皇帝卻搖了搖頭,道:“劉旸既然不在,我就不多待了。我此來,主要還是為了兩孫兒,你告訴劉旸,文渙、文濟我就帶走了,讓他們在宮中待幾天!” “是!”慕容妃自然不敢反對,順從道。 吩咐完,劉皇帝便轉(zhuǎn)身,一手牽一個,微駝著背,慢悠悠地帶著兩孫兒離開,滿臉的慈祥,親密地同他們聊著天。 也不只是劉文渙還是劉文濟說了什么,還惹得劉皇帝哈哈大笑了幾聲。 東宮三妃這邊,望著劉皇帝爺孫三人逐漸遠去的背影,互相對視了兩眼,趙妃率先矮身一禮,也不多話,退去。 蕭妃則明顯要恭敬不少,態(tài)度很溫和,也告退。被趙妃搞得蹙眉的太子妃,見到蕭妃的表現(xiàn),臉色這才緩和幾分,沖她笑道:“燕燕先不急著回宮,到我那里坐坐,聊聊!” “是!”蕭燕燕自然不反對,姿態(tài)放得很低,好似自己不是太子的寵妃,而是一個卑微的仆婦。 對此,太子妃的心情自然更好了,于她而言,比起像刺猬一樣的趙妃,蕭妃簡直乖巧地像只綿羊,總是讓她心情愉悅。 絲毫不在意東宮內(nèi)部的明爭暗斗,有兩個孫兒陪伴的劉皇帝,一路上甚是開懷,心中的陰霾,似乎在這種陪伴下,都消散了許多,整個人也退下了陰沉的外殼。 不過,回宮之后,劉皇帝便收到一則讓他意外且感傷的消息,安國公高懷德病故了…… 而開寶二十年,似乎注定是走霉運的一年,當朝野還沉浸在高懷德病故的哀傷中時,噩耗是接踵而來。 十二月初二,汲國公薛居正也在府中辭世,年七十,此公死得讓人惋惜,也不知怎么染上的壞毛病,死因是服丹砂毒發(fā)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