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39節(jié)
“太子怎么看?”劉皇帝瞥向默不作聲的劉旸。 被點到,劉旸也不動聲色,迎著劉皇帝的目光,從容應道:“倘若此,當如何對黨項逆賊施以懲戒!” “你說說看!”劉皇帝直接道。 劉旸想了想,道:“在朝廷不懈打擊下,榆林叛賊已大部分平定,榆林大部已復平靜,黨項人業(yè)已式微。歷來是大亂易定,小寇難已,比起簡單的反制報復,朝廷當尋求徹底根除此禍亂之源的辦法!” “哦?”劉旸這話,仿佛說到了劉皇帝心坎里,臉上竟然綻開了點不怎么應景的笑意,繼續(xù)問道:“如何根除???” 聞問,劉旸沉默了下,而后低聲說了四個字:“一如既往!” 劉旸此時的心情如何,是否言不由衷,就連劉皇帝也有點把握不住,不過,他的話卻表明了一點,此前朝廷的做法,不就是為了從根本解決問題嗎?而“心慈手軟”的太子,在這方面,顯然認識清晰。 劉皇帝凝眉琢磨了片刻,突然問道:“如今榆林還有多少黨項人?”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根本沒有答案,更別說一個準確的數(shù)字了。短暫的沉默后,趙匡義主動稟道:“陛下,根據(jù)此前榆林行營上奏,反正、投降、俘虜之黨項人眾,約有一萬三千余眾,至于榆林民間,猶存多少黨項,尚不得知?!?/br> 聞言,劉皇帝竟然點了點頭,對于這樣的結果,一副很滿意模樣。不再啰嗦,直接道:“傳詔榆林行營,著將所有榆林黨項,盡數(shù)外遷!朕近來一直在想,黨項歸附二十余載,卻最終離心離德,悍然作亂,實乃其心不臣,其性難馴。 既然難以漢臣自居,那漢土也難容彼輩。大漢海納百川,能容萬族,卻絕不包含這些叛臣逆賊。古語有云,既來之則安之,大漢用了二十多年證明黨項難安,那即去之!” “陛下英明!”劉皇帝一番話,頓時引得滿堂稱贊,只是,恭維的感覺太過濃烈。 “敢問陛下,黨項余眾,當遷往何處?”劉旸主動問道。 劉皇帝幾乎不假思索:“朕看流求就不錯,海內難安,那邊趕到海外去!” 聽此議,趙匡義不由憂慮道:“話雖如此,黨項據(jù)榆林尚且不臣,若流之海外,恐縱虎之患,倘有事,朝廷更加難制!” “趙卿說得好啊!”劉皇帝的反應卻有些奇怪,兩眼直直地盯著趙匡義,目光深沉而陰冷。 就仿佛被猛獸盯上了一般,趙匡義大感心悸,同時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樣,趕忙道:“陛下英明!” 他卻是忽然想到了,榆林黨項,大部分基本在此前的戰(zhàn)亂與戕斗中,損失殆盡,剩下這三兩萬人,在遷徙的途中,死掉一些,在海運的途中,再出現(xiàn)些什么意外,也不奇怪。最后,黨項徹底消亡于民族之林,也能顯得更加自然,甚至于,朝廷給他們送行,都算全一份“體面”了…… “陛下,黨項人在西北分布廣泛,榆林黨項自然是根深蒂固,然除此之外,尚有山陽、河西、隴右諸黨項,這些人加起來,少亦逾十萬。對此這些黨項余眾,朝廷當行何等政策?”這個時候,宰相宋琪提及一事,他考慮事情,素來全面。 對此,劉皇帝沒有讓他們討論,而是直接做出指示:“更名易姓、去除族群者,可留,否則一概‘外遷’處置!” “是!” 如此,算是對延慶坊爆炸案有了定論,并拿出了一個解決方案。緊接著,劉皇帝對劉旸道:“延慶坊士民損失慘重,對遇難百姓,朝廷當調撥一批錢糧予以慰問,用于撫恤,幫助其重建家園,遇難之官吏及其家人,也當依律施恩,治喪之事,也要派人吊祭……” “是!臣會安排!”劉旸嚴肅地應道,這種事情,他是絕對支持的。 沉吟了下,劉皇帝目光又落到韓通身上,淡漠地說道:“此禍雖是黨項賊子作亂,但工場、庫房、監(jiān)管、守備,同樣有失職懈怠之罪,尤以你兵部下屬最為嚴重。所涉職吏,同樣不能放過,一概嚴厲處置!” 本以為已經(jīng)過關的韓通,聽到這句話,再度心緊,果然,哪里那么容易就過關了,這火不只燒了延慶坊,顯然還要燒到他兵部來。 不過,對此韓通也不敢有什么異議,老皇帝的決策,他還敢反對不成。心思微轉,韓通一臉嚴肅地道:“陛下所言甚是,老臣身為兵部主官,監(jiān)管不力,首當其責,愿負罪請辭!” “準了!”聽其言,劉皇帝干脆地道。 而劉皇帝的干脆,顯然是韓通也沒想到的,下意識地抬頭,愣愣地望著他。 見狀,劉皇帝輕聲道:“怎么,莫非覺得處置太輕了?” “謝陛下寬容!”韓通趕忙搭話,只是,這心頭難免苦澀。有心請辭是一回事,皇帝就這么當?shù)畲饝?,如此干脆,毫不挽留,這感覺又是另外一回事,實在糟糕極了。 然而,事已至此,話已出口,即便韓通有再多的委屈與不甘,都不好發(fā)作出來了,只能感嘆,時運不濟,晚節(jié)不保。 其他人,同樣感到意外,這可是韓通啊……不過,倒下一個兵部尚書、開國勛貴,說服力似乎也更強。 劉皇帝則沒有滿足的樣子,繼續(xù)道:“兵部也該從上到下,好生整治一番了,連火藥庫這等重地,都能玩忽懈怠,其他事務,安能使人放心?” 顯然,劉皇帝又要折騰官僚了。 第223章 應急機制 “此番火藥庫失事,延慶坊大火,皆賴巡檢司果斷出兵,動作迅速,方使火情及時得到控制,避免更多損失及傷亡!” 劉皇帝換了個姿態(tài),慢悠悠地說道:“按理說,巡檢使張永德,勇于任事,敢于擔當,有濟難之功,該當予以褒獎。 不過,當夜他便向朕告罪,原因是,未得上命,擅自掉兵,有違朝制,朕也覺得是這樣。朝廷制定那么多典章制度,就是為秩序井然,一舉一動,都有法可依,有例可行。規(guī)矩定了,就不是擺設,就該遵從。 關于此事,諸卿有何意見?” 眾臣在下,聽劉皇帝說出這么一番話,都有些把不準劉皇帝的脈。都這種時候了,不會還要就此說事,拿張永德的過吧。 已經(jīng)罷了一個兵部尚書,難道還要把張永德也給擼了,倘若這樣,那張永德此番,可算是得不償失了。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張永德,不過張永德倒顯得很平靜。 趙匡義近來不論是在御前,還是在朝廷內,表現(xiàn)都很積極,此時想了想,也主動開口:“陛下,事分輕重緩急,當危難之際,張巡檢不為個人得失,勇于擔責,救災救民,此為大義所在。 雖略有逾越之處,卻也事出有因,倘以此罪之,恐怕朝野難以心服,今后,臣工遇事,也將畏手畏腳,難免遲鈍,失時失效……” 說到這兒,趙匡義停頓了一下,又道:“不過,朝廷所定規(guī)矩,又不能不守。臣以為,此時可以特例看待,陛下可法外施恩,寬恕張巡檢逾越之舉。陛下金口一開,自可兩全其美!” “這不失為一個解決辦法!”聽趙匡義這么說,劉皇帝輕輕一笑,道:“不過,特事固然可以特辦,然此例一開,今后所有人都以此為借口,假危急之名,先斬后奏,長此以往,那制度規(guī)矩,豈不形同虛設?” 話說到這個份上,如何不知,劉皇帝另有用意。也猜了,趙匡義直接拱手請示道:“陛下英明,恕臣愚鈍,還請陛下示下,教臣等一妥善辦法!” 趙匡義又故作謙虛了,以他的聰明智慧,怎么可能想不出來,只是捧著劉皇帝罷了。劉皇帝也不兜圈子,嘴角微微上咧,說道:“此事可成,特例,但只此一例!” “至于今后!另尋他法!” 說到這兒,劉皇帝突然瞧向近來日子十分不好過的開封府劉繼昌:“東京每年發(fā)生多少火情?” 聞問,劉繼昌不敢怠慢,立刻答道:“回陛下,據(jù)臣所查,東京每年各類走水,約有三百余起?!?/br> “有這么多?”劉皇帝有些意外。 劉繼昌答道:“陛下,火情雖多,但都無法與此次火難相比!” “朕是問你這嗎?”劉皇帝瞪了他一眼,道:“平日里遇火,都是如何應對處置的?” “回陛下!”劉繼昌硬著頭皮,答來:“根據(jù)乾祐年間所頒治安條例,府衙下設有救火隊,遇火情隨即出動,同時各里坊小吏,亦有監(jiān)察,街巷之間,亦常備注水池,常備水缸,以備火情。因而,走水頗多,卻未釀成大的災難……” 劉繼昌這番話,又有些避重就輕了,東京每年那么多起火,前前后后,損失財產(chǎn),死傷人眾也實在不少,只是攤薄下來罷了。 這么大的城市,出幾次火災,顯是很正常的。即便損失大些,苦的也是小民,甚至咎由自取,只以尋常記錄上報,也驚動不了劉皇帝。 對于這里邊的門道,劉皇帝雖有所覺,倒也沒尋根究底,繼續(xù)為難劉繼昌,他目的并不在此。當然,對于他所提關于火情的治安條例,他此時倒也有了些意識。 接著劉繼昌的話,劉皇帝感慨道:“顯然,從朝廷到官府,過去并不是沒有警惕。只是,以此次之事看來,過去的條例,只適用于小火小災,尋常事務,遇此大火急情,便力有不足!” “依朕的意思,在巡檢司框架下,單設一支隊伍,專門應對此類急情,不只是火災,就是洪災、雨災、暴亂,也可應時而出!”終于,劉皇帝說出他想法。 劉皇帝這番建議一提出,在場的大臣們別管心中究竟如何想,面上表現(xiàn)得卻極為到位,皆贊其英明,考慮得當。 大概是也有些膩了,劉皇帝覺得這樣的反應頗為無趣,嘆了口氣:“也只有經(jīng)歷了這等刻骨銘心之痛,方能有所反思,尋求改變。吃一塹,長一智,延慶坊死難了那么多士民百姓,哪怕為了給他們一個交代,也得有所措施,以免禍事重演。這是用性命換來的教訓??!” “陛下憂國憂民之心,臣等欽佩不已!”王著這一回搶先開口,繼續(xù)對劉皇帝唱贊歌。一旁的趙匡義方欲張嘴,瞥了他一眼,生生地咽下。 “陛下的建議甚好,完全可以加強朝廷在此類突發(fā)事件的應對!”劉旸也起身,鄭重地說道。 看著劉旸,劉皇帝道:“人數(shù),暫且定為一千人,具體條制與組織細則,就由你與眾大臣以及樞密院、巡檢司共同擬定,看看效果!” “是!” “遵命!” “你們都退下吧!太子留下!”劉皇帝是越發(fā)感到精力不濟了,只議了這么一會兒,便有些疲憊,姿態(tài)垮了下來,沖眾人擺了擺手。 眾臣魚貫而出,崇政殿內迅速安靜了下來,劉皇帝微微倚靠在御案邊,撐著腦袋,默不作聲。劉旸見狀,輕聲喚了句:“爹!” 劉皇帝揉了揉額頭,看著他:“坐!” 待劉旸坐定,劉皇帝方才緩緩道:“你記住,所謂制度與規(guī)矩,只是用來約束臣下與百姓的,作為君主,可以嚴于律己,卻不能徹底困于其中,凡事且看利弊如何!” 劉旸微愣,旋即有些鄭重地道:“是,兒記住了!” 也不管劉旸是否聽進去了,他本身只是有感而發(fā)罷了。坐起身,換了個姿態(tài),輕嘆道:“那韓德讓在東京已經(jīng)都留許久了吧!” 劉旸頷首:“已然二十日過去了!” 劉皇帝悠悠道:“你可知,他們的來意?” “據(jù)理藩使蕭思溫匯報,他們此來,是欲向大漢稱臣求和,恢復兩國邦交往來,意圖與大漢永結友好,不復沖突!”劉旸想起幾日前蕭思溫匯報,緩緩答來。 “看來,他們在漠北,是有些熬不住了??!”劉皇帝笑了笑,而后冷冷道:“只是,黨項之禍,就在眼前。朝廷花費了二十余年時間,都沒能感化他們,何況契丹?這不遠數(shù)千里南來,不過是對大漢有所求罷了,說什么永與為好,豈可輕信……” 第224章 調教契丹 至抵東京,被冷落逾二十日后,契丹宰相韓德讓終于熬出頭,得以面見大漢皇帝。因為來之不易,韓德讓顯得格外重視,連著裝都反復仔細搭理,顯得一絲不茍,至于態(tài)度,只有恭敬二字,突出一個卑辭厚禮。 “韓德讓!”崇政殿內,劉皇帝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名聲在外的契丹漢臣。 “臣韓德讓參見陛下!”韓德讓動作嚴謹,三跪九叩,盡顯臣服姿態(tài)。 “聞名已久??!”看著這個“大名鼎鼎”的一代能臣,劉皇帝以一種稍顯復雜的語氣道。 這自然是韓德讓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劉皇帝,由于地位身份的差距,態(tài)度上保持著謹慎與卑微,但同時,對這個鎮(zhèn)壓了一個時代,把大遼王朝生生摧毀的男人,帶有一定的探究心理。 但此時,感受到劉皇帝語氣中的少許異樣,韓德讓心頭有少許古怪。不假思索,拱手應來:“臣不敢當!區(qū)區(qū)賤名,得入圣人之耳,是臣莫大之榮幸!” “是嗎?”劉皇帝淡淡一笑:“大漢與契丹之間,是幾十年積累之血仇,是破國之恨,你作為契丹宰相,不該嘴里時常高唱,食朕r(nóng)ou,寢朕皮嗎?” 劉皇帝話里帶刺,韓德讓心中雖是一個咯噔,但面上依舊保持著從容,沉著道:“陛下言重!人之命運,國之興衰,自有天命。陛下天命所鐘,無往而不利,契丹敗于陛下之手,實乃命數(shù)所至,何怨之有?要說恨,那也只能恨契丹與陛下共處于世,恨契丹不識天數(shù)與陛下為敵……” “哈哈哈!”聽韓德讓這么說,劉皇帝終于忍不住笑了笑,甚至激動地揉了揉眼睛,瞧向言語幾無底線的韓德讓:“你不是聽到了什么傳言,便以為朕好聽奉承話,覺得以此恭維,把朕哄開心了,就能迷惑朕,達成使命?你今日這番話,若是讓漠北那些契丹貴族聽了,會不會熱血上頭,把你給誅除了吧!” “臣僅實言罷了!”韓德讓還是平靜應道:“陛下功德與偉大,何須區(qū)區(qū)一個韓德讓恭維。即便回到漠北,臣還是這番說辭。更何況,便是契丹族人,自上而下,對陛下也是畏服異常,視若天神。凡人豈能敢與天神相抗,為陛下?lián)魯?,也只當是上天降怒,咎由自?。 ?/br> 韓德讓說完,殿內突然安靜了下來,劉皇帝的目光在韓德讓身上逡巡,反復審視著他。韓德讓雖覺異樣,卻也不敢有任何冒然的動作,只是垂著頭,保持著低調。 良久,劉皇帝方才以一種贊嘆的語氣道:“聞名不如見面,能把阿諛吹捧之辭,說得如此不卑不亢,清新脫俗,豈是常人!像你這樣的人,當有更廣闊的平臺施展才能,待在漠北,過于屈才了。就留在朝中,為大漢效力吧!” 聞言,韓德讓眉頭不著痕跡地蹙了下,稍頓,而后躬身應道:“陛下贊譽,臣實慚愧。恕臣直言,若無契丹,臣這賤名,恐也難達天聽。朝廷人才濟濟,賢士云集,臣與之相比,亦屬尋常罷了。臣薄有小能,也僅勉強為大漢與契丹和平往來略盡薄力了……” “呵呵!”劉皇帝又笑了笑,擺擺手,道:“志不在此,朕也不強求!” “多謝陛下體諒!”韓德讓莫名地松了口氣。雖然盡量冷靜地應對,但是劉皇帝帶來的壓力,比想象的還要大。 “好了!說說你的來意吧!”劉皇帝的耐心似乎一下子不足了。 聞言,韓德讓頓時心頭微凜,深吸一口氣,鄭重抱拳,將契丹對大漢的臣服,以及漢遼兩國修好往來的來意,恭敬地向劉皇帝陳情一番。 這套說辭,私下里顯然準備充分,幾乎印到腦子里,因此韓德讓說得十分流暢,甚至格外動情,情理兼?zhèn)洌钟袝r局利弊的考量,說服力一下子就提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