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964節(jié)
更過分的還在后面,沒拜訪幾家人,伴著一陣鑼聲以及密集的喊聲的,從四面八方涌出一干村民,各個手里拿著農(nóng)具、木棒,甚至還有帶刀的,一齊逼上來。 驚得李繼和差點把“護駕”喊出來,所幸,對方目的很明確,只是想把這些來者不善的外鄉(xiāng)人趕走,倒免得衛(wèi)士們開殺戒。 于是,在所謂的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老皇帝被灰頭土臉地趕出了九村。 走出村口之時,老皇帝的臉色十分精彩,說不出是憤怒還是什么,回頭望了望這座壟岡小村,若有所思。 把王欽若叫到身邊,老皇帝輕聲問道:“此間民風,就如此兇悍,此間百姓,就如此不近人情?平日里就是這般待客?” 陛下??!王欽若心中呼喊著。也瞧瞧您與隨從們的氣勢,像是一般人嗎? “此間閉塞,恐是我們這些許人,驚到了村民!”王欽若小心地道。 “是嗎?”老皇帝凝視著王欽若,語氣中帶著點懷疑。 王欽若哪里受得了這眼神,擦了擦額頭的汗,又道:“臣猜測,或許還另有原因……” “講!” 第499章 有些事從未改變 老皇帝的眼神很平靜,但王欽若看著卻像是要吃人,猶豫只是須臾間的事,埋下頭,沉聲道:“稟陛下,村民如此,不外乎兩個原因。 其一,山野閉塞排外,見識不足,對非本鄉(xiāng)本土來客,常懷警惕之心,這也是必要的鄉(xiāng)村治安維護措施。再兼陛下此行,人數(shù)不少,衛(wèi)士們雄壯而精悍,衣著不凡,且攜帶武器……” “那也不該如此過激反應!”老皇帝冷冷道。 “是!是!”王欽若連應兩聲,而后咬牙道:“其二,以臣猜想,或與縣衙有關。此前,縣衙曾收到一份州衙訓示,言圣駕駐幸申州,要求轄下各級衙門,謹慎應付,勸諭百姓,以免生亂??h衙據(jù)此,出具一份告示,通報各鄉(xiāng)各村……” 王欽若這話,說得有些隱晦,但老皇帝一聽就明白,花白的眉梢一跳一跳的,偏過頭,沖緊跟在身邊的劉文渙、劉文濟兄弟道:“你們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兩兄弟對視了一眼,拱手應道。 “都記住,這些地方官,就是如此應付上命的,就這,還只是他們諸多欺瞞朝廷手段的皮毛!”老皇帝以一種嚴肅的語氣道。 “是!” 這話老皇帝說得冷淡,王欽若聽得卻心慌不已,兀自神魂不定,又聞老皇帝說道:“比起縣衙所施手段,朕更好奇,方才那情景,可是村民的真實反應?那個帶頭的年輕人……” 聽祖父在那里嘀咕,劉文渙開口說了一句:“窮山惡水出刁民,莫非就是指此情?” 聞言,老皇帝猛得扭頭,直直地盯著劉文渙,嚇得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低聲道:“祖父,孫兒說錯話了!” 收回目光,老皇帝陷入沉吟,少頃,道:“倒也算不得錯,只是這天下,恰恰是由這千千萬萬刁民構成的!” 一旁,李繼和適時地開口問道:“陛下,接下來當如何?” “你說呢?” 幾乎不假思索,李繼和便向老皇帝勸諫道:“村野之地,兇險難測,為圣躬安全,懇請陛下回鑾!” 聽這話,老皇帝忍不住打量了李繼和兩眼,見他那副認真刻板的模樣,不由笑罵道:“李繼和,你這個護衛(wèi)首領,為何總是不務正業(yè),為何總想著讓朕回去? 這壟岡村野,雖然偏僻,卻也是王化之地,住著朝廷治下之民,怎么在你嘴里,就成龍?zhí)痘ue了? 給朕做好你本職工作即可,再敢多嘴,自己滾回去!” 被老皇帝這番訓斥,李繼和倒沒有多少羞憤之情,他只是擔心老皇帝的安全。見其還在猶豫,老皇帝又道:“你若擔心護駕不力,受到責罰,朕可以換人!”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李繼和哪還敢有二話,只能無奈應命。換人?那還不如換他腦袋…… “今日這番陣仗,都動刀動棒、喊打喊殺地趕人了,你們也是頭一遭吧!”又思索少許,老皇帝笑了笑,問劉文渙兩兄弟:“很驚奇吧!” 聞問,劉文濟搖搖頭,嘆息道:“以孫兒看來,此地也非深山密林,但民風之剽悍,竟至于斯,官府想要治理好,也不容易啊!” “朕帶你們,就是要讓你們也跟著找找其中的原因!”見劉文濟面露思考,老皇帝輕聲道。 抬眼望,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老皇帝知道,就在此時已經(jīng)安靜下來的村內(nèi),怕還有不少密切盯著自己這一行人的眼睛。 如此嚴防死守,縣衙的招呼是一方面,能組織起來,又是另一回事。老皇帝可不相信,地方官府對鄉(xiāng)村的控制能到這種地步,而讓老皇帝在乎的,恰恰是他在這里嗅到的那股異味兒:宗族與豪強。 “既然這里不歡迎我們,先出村去,就在岡下?lián)褚坏伛v扎,今日就夜宿岡下!”老皇帝吩咐道,沒走兩步,又把李繼和叫到身邊,指著身后的九村,道:“朕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朕要親自了解一番此村的情況!” 這個交待,讓李繼和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但皇帝的口諭,還得辦成,在召集下屬,經(jīng)過一番集思廣益后,辦法就出來了。 黃昏時分,岡上岡下,林木幽幽,因為連日雨水的緣故,各處仍是濕漉漉的,生點火,也不免濃煙滾滾。岡上炊煙連連,與山間青霧交纏,幾難辨明。若沒有那么多的是非與防備,倒也別有一番景致,只不過,老皇帝此番出行,終究不是來體驗這鄉(xiāng)土情趣的。 一直到深夜,岡下小帳之中,經(jīng)過通報,李繼和與兩名衛(wèi)士走了進來,捆著個人,嘴里還塞著塊布頭。見此景,李繼和想出來的辦法,也就一目了然了。 雖然堂堂天子,竟需要用這等手段見人,顯得有些魔幻,但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就是個莊稼漢,年紀不小,摘掉布頭,以為遇到強人打劫的他,連呼饒命。 “不用驚慌!”不知是老皇帝氣勢太強,還是他的話具有特殊的安撫能力,簡短一句話,還真讓此人安靜了些。 看著眼前面露惶懼的村民,老皇帝慢條斯理地說道:“手下人不懂事,驚擾鄉(xiāng)人,我自會責罰。用這等手段邀請,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老皇帝這番話,說得其人一陣茫然,見狀,這才進入正題:“幾個問題,我問你答,老實回答,自可安然放歸!” “不清楚的地方,你來解釋!”老皇帝又瞥向王欽若。 王欽若立刻應是,然后便將老皇帝的意思,用鄉(xiāng)音解釋了一遍,其人緊繃的神經(jīng)這才稍稍舒緩。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話,一個簡單的交流問題,又帶給老皇帝不小的感慨,官話還得大力推廣…… “姓甚名誰?” “張五林?!?/br> “世居此村?” “三代移居,已有近五十年?!?/br> “白日聚眾逐客之人是誰?” “里正之子,石同?!?/br> 隨后老皇帝便問起這石家的來歷了,原料想應該是世居此地發(fā)展起來的土豪,但村民的話給了老皇帝一記響亮的耳光。 石家遷居九村,是大概三十年前的事,比所有原住村姓民戶都要晚,但是老里正曾是一名下級軍官,立有軍功,退役之后被安排在此村。 在其帶領下,二十年后,石氏成為了徹底凌駕于九村其他九姓之上的“大姓”,老里正死,接替的新里正,乃是其子,至今也有十來年了。可以想見的是,等這任里正干到死,下一任,還是姓石,沒準就是適才帶頭的那石同…… 得到這樣的答案,老皇帝面上的精彩可想而知,哪怕石家如他所想是本鄉(xiāng)本土發(fā)展起來的土豪,都能好受一些,但偏偏不是。 當年,推動退役基層官兵下鄉(xiāng)還村,可是老皇帝力主的,其目的就是為了一個“皇權下鄉(xiāng)”。即便早在三十年前,老皇帝便已經(jīng)意識到,此舉弊癥叢生,甚至事與愿違,各地都出現(xiàn)了很多亂象。 但在幾十年后的今日,一個因他“下鄉(xiāng)政策”而出現(xiàn)的鄉(xiāng)村土豪誕生記,親耳聽到這樣的故事,老皇帝心中也是五味雜陳。顯然,不是事情解決平息了,只是那些官兵們在朝土豪宗族的融合進化中,變得更聰明了,更又手段了,深諳一個“民不舉,官不究”的道理。 “你們平日,就是這般待客,視一切外鄉(xiāng)人為虎狼?” “也不全是,尋常時候,還是準許接待外人,有行商來村上,里正家還會特地邀請到家中款待。只是前不久,里正發(fā)下命令,說有強人作亂,嚴禁村民招呼外人……” “聽說過去兩年,羅山縣民的日子都比較清苦,是為什么?出現(xiàn)天災,收成不好?還是官府欺壓,里正盤剝?” 對于這個問題,村民張五林不敢答話了,本本分分的莊稼漢,在涉及一些問題的時候,是本能地警惕,不愿多嘴多舌,以免惹麻煩。 看出了其顧慮,又是一番好言安慰,但沒用,怎么勸都一個勁兒搖頭。最后,還是李繼和在眼神請示老皇帝之后,拔出刀架在其脖子上,方才不情不愿或者說半從半愿地說來。 “過去三年,原本光景甚好,家家戶戶每年都有余糧,吃飽飯的同時,還能置辦些新物件。但從兩年前開始,日子突然就惡起來了,縣里開始加稅,說州里有命令,要給天子修行宮,全羅山人都要盡忠誠孝心,每家需納錢一貫、新麥兩石……” 民有怒怨,不敢發(fā)作,然一旦被引導出來,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了,這張五林,很快就把過去兩年的遭遇,一一講來,并且越說越起勁,核心始終圍繞著行宮修建這一點,似乎所有的困苦都是此事帶來的。 九村的村民,不算富,但靠山吃山,日子也還能過得去。若只是那么一道納捐,即便有些困難,擠一擠,也還承受得起。 兩石麥子,在兩年前也還不算太多,新麥不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用陳糧也就抵了,實在不行還能用獵物代替。難的是錢,官府只收金銀銅錢,前兩者不用考慮,但對于一般的村民而言,家里能有一貫活錢的,都屈指可數(shù)。 沒錢怎么辦,只能用糧食、獵物、毛皮、藥材等物資去換,這也是尋常很多村民繳納稅錢的辦法,一交換,那價格就要被壓低,先被地主土豪刮一刀,這也是常態(tài),是鄉(xiāng)村的潛規(guī)則。 就這么一遭,就已然足夠九村村民身財俱損了,但僅僅前年,從秋至冬,羅山縣衙就發(fā)了三道捐令。雖然每一次要的錢糧數(shù)目一致,但給百姓帶來的負擔卻是一次比一次深重,許多農(nóng)戶多年微薄的積蓄在當年就被榨干凈,也使九村發(fā)生了以往十年難得一見的過冬難。 等到去年,尤其是去歲入夏之后,新一輪的“盡孝捐”又來了,并且花樣更多,有什么“山石捐”、“梁木捐”、“銅漆捐”。不只要錢要糧,還要人,也是在去年四月底,官府下令抽丁,僅九村,就抽調(diào)了三十多人。三十多名壯勞力,對于這樣一個山村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張五林的大兒子也被征召去修路,比較幸運的是,活著回來了,也沒有缺胳膊少腿。至于服勞役的糧錢,就不要想了,按照里正的解釋,出丁已經(jīng)讓他們家免交一部分捐錢,人活著回來就不錯了,就不要多做奢望,好生種地才是,國家正課可還拖欠不少呢…… 聽其訴說,老皇帝神情漠然,似乎毫不動容,但腦子里已然開始回憶起了,羅山這邊政策之劇變,剝削之急切,似乎就是從去年自己敦促劉規(guī)之后開始的。當時他是怎么說的?下邊人又是這般做的!此時老皇帝喉嚨里,就像噎了一只蒼蠅一般難受。 不由看向王欽若,這些事情,在此前的匯報中是有所體現(xiàn)的,但更多是宏觀上的東西,從縣衙施政的角度來描述。至于民情反應,說得很嚴重,但在具體細節(jié)描述上,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很多事情,不下來親眼看看,親耳聽聽,是很難真正理解其中深重與可怕。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依王欽若的說法,縣衙的政令雖有苛刻之處,卻也沒這小民所述這般過分,很多地方,與其所述都有出入。 顯然,是在政策下達、執(zhí)行的過程中,變了味,政策本身就有問題,當執(zhí)行的人再出點問題,從中上下一倒手,帶給底層百姓的除了苦難還能是什么。 慣于聯(lián)想的老皇帝,當然想到過去朝廷的諸多政策,他提出各項主張與改革,大臣們的匯報,基本都是大獲成功,密探監(jiān)察也說,成效顯著。但九村的情況,卻實在無法讓老皇帝樂觀下去了,甚至直接刻骨銘心,大漢朝廷的統(tǒng)治,當真堅如磐石嗎?此番所見所聞,已經(jīng)能夠回答一部分這個疑問了。 一個小小九村能見識到的東西,只是冰山一角,于龐大的大漢帝國來說,比起那無比廣袤的國土,實在微不足道,甚至不能說具備多少代表性。 因為,九村的石氏,還算是比較有節(jié)cao的,沒有過多涸澤而漁的舉措,彼此之間還保留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體面,即便剝削,也是盡量克制。 時不時地,還能出錢修橋鋪路,疏通溝渠,救濟貧戶,遇到不涉及切身利益的紛爭,還往往能不偏不倚,做出公正的裁決。但同樣有一點前提,要緊時刻,比如當下,全村人都得聽他石家的! 而與之相比,同樣是為興建行宮“盡孝”,有的地方,吃相就難看了。官府要一貫錢,就敢喊兩貫,說新麥,就新麥,陳麥收了,也不算數(shù),還得想辦法補上。 官府抽十丁,他抽二十,多出來的十人,可以不去,花錢買自由,沒錢,糧食、土貨都行。錢貨都無,也有辦法,那就拿勞力來換,給官府服勞役是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幫他們只需要干一個月的活,這樣算下來,似乎還白賺了幾個月時間…… 小帳之內(nèi)的氣氛沉凝了下來,仿似低壓的空氣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王欽若汗如雨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發(fā)抖,而這農(nóng)戶張五林,大概也覺自己說多了,越說越怕,聲音越講越低,直至再度叩頭乞饒。 “你無罪,說得很好,你的話就像一道雷霆霹靂,說得人振聾發(fā)聵!”良久,老皇帝輕嘆一聲,沖劉文濟吩咐道:“你去把這位老漢扶起來!” “是!” 直到被劉文濟有力的雙手帶起,張五林還沒反應過來,再度看向老皇帝,他感覺眼前這個威嚴老者似乎又蒼老了幾分。 老皇帝坐在一張交床上,雨水天氣的影響,這夏夜也有些冷,身上披著一件紫色的外袍。 “坐!” “上茶!” 連續(xù)幾道命令,讓老漢張五林既茫然無措,又受寵若驚,雙手捧著精致的瓷碗,看著打轉的茶花,感受著從碗上傳遞而來的溫度,方才回過神。 老皇帝也放下了嚴肅的表情,換上了一副自認為和善的面孔,輕聲問道:“看來羅山百姓之苦,確有其事,只是據(jù)我所知,這些都是官府施政不善所致,是一些貪官污吏,欺上瞞下,打著為皇帝修行宮的名義,剝削民脂民膏,中飽私囊。 為此,皇帝駕幸申州之后,立刻著手調(diào)查,據(jù)說已經(jīng)殺了好些貪官污吏,就連信陽、應山兩縣的知縣、縣令都已經(jīng)被殺頭了。 今后,那些貪官污吏,不敢再為非作歹了,你們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一些……” 老皇帝說這番話的目的,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許只是為了盡量把他自己從此事之中摘出來,想要得到這老漢的認同,不是皇帝的錯,只是jian賊從中作梗。 然而,張五林的話再度問住了老皇帝:“信陽、應山的官管不到我們,不知羅山縣的知縣,是何下場?” (趕赴浙南的前知縣馬青,又覺脖子發(fā)涼) 老皇帝還在愣神,便又聽這張五林道:“聽說那天子行宮,已經(jīng)修好了,建得很大很漂亮,就建在山上,山比我們這土崗要高很多,路也不好走,我家大郎就是去修的山路……” 老漢的話顯得有些啰嗦,看起來也只是在認真陳述一個事實的樣子,但聽在有心人耳中,卻毫無疑問是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王欽若就有些忍不住,沖其喝道:“大膽!”